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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花月·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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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僚笑着弯下腰去:“恭贺大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是否“月明”尚且不知,但笼罩在他头上的那片阴云确实是散开了。
唐晖惬怀地大笑起来:“三生不幸,知县附郭!哈哈哈!那厮定然是上辈子做了孽了,如今这般,我倒要看他还如何摆他皇亲国戚的架子!”
他自己最近倒霉,便更乐于见到和他地位差不多的同僚比他更加倒霉几分,两厢一对照,就无端地觉得自己扬眉吐气了起来,更何况,这位倒霉的同僚又恰好是连年来与他颇有嫌隙的邻县县令。
若不是时机不对,唐晖简直想要将这桩喜事昭告天下,忍了许久,方装模作样道:“哎呀呀,可怜庞太守,一大把年纪就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谁料一朝居然……”说到此,终究还是没忍住,拈着胡须“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前日不过是一桩盗案而已,李嘉那厮就对我冷嘲热讽,如今你看如何?哈哈!死人啦!死的还是庞太守的独生女儿,就在他的治下!原来他安凉县也不是那么民风淳朴嘛!”
安凉县是整个平郡中最繁华的一座城,郡守官衙也设在彼处。
按照惯例,与上级共处一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县令的日子通常不会太好过,可这位李嘉李大人却是个例外。正如民间所说,便是皇帝也有几门穷亲戚,他就恰好是这些“穷亲戚”之一,虽然开国不过三代,可他却与御座上那位快要出了五服,偏偏又摊上了个早死的娘和声名狼藉的爹,不得不说是宗室里首屈一指的破落户。
这样的身份,在权贵满地走的京中自然无法给李嘉赚来丝毫便利,但他体内那点稀薄的皇家血脉到了偏远的平郡之后,却立刻就值钱起来,故而这些年来,上官庞太守倒也一直对他优容几分,也正因此,令唐晖既羡慕又嫉妒,连做梦都恨不得想要把他扯下来踩上几脚。
漫长的十来年过去,唐晖总算等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他狂喜了好一阵子,又搓手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眼见着太阳都快偏西了,才最后下了决心,一击掌:“快备纸笔,我要写信!”
他对京中态势并非毫无所知,琢磨良久,觉此事只怕有旁的牵扯,不宜私自上书落井下石,却很可以给在京为官的亲朋故旧递个话,只需在圣人问起时不动声色地敲一敲边鼓,便不愁那李嘉不倒霉。
幕僚很识时务,当即铺开信纸,刚挽袖拈起墨锭,却突然听人来报:“大人,京中来的那位薛巡按到访!”
唐晖一怔,满面的喜色倏然消散了大半:“她又来做什么?!”他稍作沉吟,对着幕僚摆摆手:“你且在这里,我去前面会一会她。”
幕僚拢袖后退,轻声道:“是。”
可不等唐晖迈步,房门却先一步被推开,薛绮大步走了进来。
她瞥了桌上摊开的空白信纸一眼,什么都没说,唐晖却心下一突,强笑见礼:“大人怎么来了?哦,莫非是也听说了噩耗?”
他皱眉叹了口气,十分冠冕堂皇地惋惜道:“真是不幸啊!谁能想到,年纪轻轻就遭了这样的毒手,可怜她的老父……”
薛绮打断道:“年纪轻轻?”
她掰着指头数到五:“朱文斌年届五旬,说是英年早逝都算勉强罢。”
“什么!”唐晖愕然,故作的怜悯霎时再不见分毫,“关朱六郎什么事?!”
他的震惊货真价实,不像是假装的,薛绮默然看了他片刻,道:“朱文斌刚被人当街杀死了,死状甚惨。”
她是从薛二郎家中返回客栈时突然听到的惨叫,循声抬头,只见一个肥壮的身影踉跄几步,摇摇晃晃从街边酒楼三层阑干边翻折下来,胸口直直插着一把尖刀,那柄刀很长,几乎将朱文斌的身体刺透,却还有一截露在外面,鲜血顺着刀上血槽汩汩流出,从三楼一路绵延到地面,又汇成了片大得惊人的血泊,这样的出血量,只怕在落地之前,人就已经断气了。
而对朱文斌下杀手的,是个看起来不足弱冠的年轻人。
削瘦,阴郁,麻木。
这是薛绮对他的第一印象。
在朱文斌坠楼之后,他就直挺挺站在三楼边上,顶着一张溅满了血的脸毫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受害者,待到确定对方已经死了个十成十,也不等人上来捉拿自己,便在四下惊惶的尖叫声中从腰间抽出一把隐藏的小刀,抬手轻描淡写地往脖子上一抹。
两具尸体先后从楼上落下。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便是薛绮也来不及应对。
直到此时,她心中仍有些堵,不知道是为了朱文斌,或是为了那个连眼也不眨一下就抹了脖子的年轻人。
良久,她自言自语道:“那位‘梁兄’果然值得惧怕。”
唐晖愣道:“大人说什么?”
薛绮摇摇头:“无事。”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凶手已经死了,幕后之人的存在却只存在于她的猜测之中,或许是那位令朱文斌惊惧的商人“梁兄”,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实在不得而知。薛绮刚进县衙便派遣差役去带朱文斌亲友家仆认尸并询问是否见过“梁兄”,但她也同样明白,能够豢养死士、有恃无恐当街杀人的,恐怕不会轻易留下任何线索。
她想了想,暂且将无解之事放下,说:“凶徒已畏罪自尽,此案只能如此了结。你方才说的‘年纪轻轻’的,又是怎么回事?”
唐晖犹在震惊之中,好半天才找回思路,要开口,却觉激动之下喉咙干痒,忙喝了口水压了压,稳下心神:“下官说的,乃是今早,不,应当是昨夜新近发生的一起命案。”
他低眉顺眼地请薛绮上座,才继续道:“大人前几日为了珊瑚树一案刚去过安凉县,该知道咱们平郡的郡守府便在其中,这一回无辜受害的,正是郡守大人的独生爱女。唉,可怜庞太守一生无子,临老才终于得了这么个掌上明珠,自然爱逾性命,那庞小娘子半年前才刚刚及笄,正是鲜花嫩柳一样的年纪,谁知道、谁知道竟……可真是惨哪!”
说着,还礼节性地抹了两滴眼泪。
薛绮垂着眼看茶杯看手指甲,就是不看他,让唐晖唱作俱佳的一出戏毫无用处,只得颇为尴尬地咳了声,话归正题:“大人可是在奇怪,怎么今天清晨才发现的凶案,不过半天就传到了潭城来?”
“唔,”薛绮倒也不故作深沉,挑了挑眼皮,慢吞吞点头,“是奇怪。这案子应当有不寻常之处罢?”
唐晖拊掌:“大人英明!”
他凑近两步,压低了声音,本来正气凛然的一张面孔陡然透出点故弄玄虚的意味来:“大人可听说过十四年前东郢城中频发的血案?”
薛绮:“京中?”她脑海中闪过刑捕司库房中残缺不全的那箱蒙尘卷宗:“你说的是‘惜花客’一案?”
“正是!”说着,唐晖像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连薛绮也看不出他这一下有多少是装的,又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实意,“邹先生午前来找下官,说是遇见了几名外地客商,他们往平郡来,本是要在安凉落脚的,谁料到刚住了一夜,大清早就在客栈门前大街上瞧见大半张人脸皮,上面还搁着两只血淋淋的眼珠子,好像正瞪着人看!一惊之下,差点没活活吓死,连忙收拾行李跑到潭城来了!”
他也惊魂未定似的睁大了眼睛:“大人您说,这可不就是当年那场血案的翻版吗!”
薛绮沉吟一时,指尖在茶杯薄薄的瓷壁上弹了下,清脆的“叮”一声过后,她偏头问:“既然你言之凿凿是‘惜花客’一案重发,想必现场留有血字?那些客商也是因此才知道死者乃是郡守独女的?”
唐晖忙道:“对对对,唉哟您瞧下官这记性!那些血肉边上,正和当年一样,写了两行字,一行还是‘深闺名花,何妨举世同赏’另外还有行小字,写的就是庞小娘子的闺名——庞氏秀容!那几个客商不知道这庞秀容是谁,可邹先生一听,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这不就立刻前来告知下官了嘛!”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幕僚邹玉闻言上前半步,躬身垂首,虽不发一言,却用动作证实了唐晖的说法。
薛绮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站起身来:“我去安凉。”
唐晖慌忙挽留:“大人,这天色已晚……”心中却骤然一喜,只觉今天真是个好日子,眼中钉倒了霉,京城来的瘟神也能摆脱掉了,简直可喜可贺!
“高兴?”薛绮突然毫无预兆地问。
唐晖愣了愣,毫无防备之际,一句“是”好悬就从嘴边溜了出来。
也不等他冥思苦想出合适的回答,薛绮径自举步,走到门口时回头,淡淡品评道:“你装样的功夫不到家,难怪十年如一日窝在潭城不能升迁。”
唐晖一下子僵住。
直到薛绮已走远了,有个小吏一路小跑着过来,垂首道:“薛巡按说,请大人近日多留心,她差遣衙门里几位捕快去问了些供词,回头汇总之后,还得麻烦邹先生亲自给她送去。”
用他的人,却甚至连预先问一声的面子情都不愿意做,唐晖几乎能从小吏的复述中品味出薛绮那种木然却又半含讥讽的腔调,顿时一股邪火从脚底直蹿到天灵盖。
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劈手将几上茶盏砸碎在地,怒喝:“滚出去!”
小吏慌忙退下。
而这时薛绮已经出了县衙,正牵着马往前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回头睨了一眼,嘴角隐隐勾起了一点恶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