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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花月·之一 ...

  •   幕僚终于凑进了唐晖的书房时,薛绮正在独自信步溜达。

      逼仄的小巷末尾,摇摇欲坠的围墙勾勒出一间破旧院落。

      这院子实在太小,里头堆了点柴草,墙角再扔了个洗衣的大木盆之后,便只剩下转身的地方了。主人也因此十分局促,年轻清秀的脸上满是不安,将来客请入了同样狭小的室内之后,连声羞愧道歉,又道:“对不住大人,家里没有好茶……”

      岂止没有好茶,他手里端着的甚至连茶都算不上,根本只是些草末子泡水罢了。

      薛绮却混不在意,接过粗瓷碗连喝了几口,点头道:“正好口渴,多谢。”

      年轻人身后不良于行的老翁见状松了口气,拄着木杖一瘸一拐过来便要磕头,还拽上儿子一起:“来来来,二郎,快给恩人磕个头!”

      薛绮侧身让开,皱眉道:“薛翁何须如此,令郎本就不曾盗窃,在下不过是还他公道罢了。”

      薛二也不忍让老父下跪,忙扶起他,自己却又依言要谢薛绮,一番忙乱之间,额上几乎冒了汗。好容易消停下来,薛老翁叹了口气:“唉,这天也怪,前些日子还冷得跟什么似的,这眼见着突然就热得厚衣裳都穿不住了!”

      确实,连番的阴雨天猝然放了晴,二月末的艳阳居然堪比夏日,晒的人头晕眼花。

      薛老翁仍在摇头唠叨:“这节气乱得……嗐,老朽活了一大把年纪,就见过一次这样的天气,还是十几年前,也是冬天冷得要冻掉人的耳朵,可还没转过三月,就突然热起来。”

      他嘟嘟囔囔,薛绮本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却不防末尾时,他突然长吁道:“那年那场大疫啊!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薛绮一下子回过神来:“老翁说的是十五六年前那场大疫?”

      薛老翁咂了咂嘴:“可不是!”

      许是老人更喜欢怀旧讲古,不等薛绮出言询问,他便扶着拐杖,慢慢坐到吱呀作响的床板上,叹道:“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十室九空?……十室九空啊!”

      这是前来治疫的官员的说辞,不识字的镇民也能听懂,甚至,每一次回想起当年,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词。薛老翁把木杖靠在床边,难以受力的一条残腿艰难地伸展开,缓缓舒出一口气,伸手指向小巷口的方向:“大人哪,你是没见到当年有多惨,从这到巷子口一共十三家人家,短短一个多月里,总共抬出去了四十来个死人!先头的还有口棺材,往后就连草席子都捞不着喽!就往乱葬岗子上一扔,和个野猫野狗没有什么两样!”

      老人深深叹了一声,苍老的眉目间不知是恐惧还是感伤:“后来官府来人,说这么着不成,不能埋,得烧,就又一个一个挖出来点把火烧了,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也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再托生……”

      他的声音渐渐喑哑下去,低回的余音在昏暗的室内飘飘荡荡,似乎夹杂着一点不分明的哽咽,薛二在旁低低解释:“大人勿怪,我娘还有我大哥一家子,都是那时没了的。”

      薛绮面上仍是木然,手中却一紧,不自觉地攥住碗边,粗瓷磨蹭着她指腹的薄茧,带出一种说不出的钝而涩的感觉。

      她年幼时曾随父亲读过许多诗书,但此时却觉得,没有一句能比这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翁的沉默更加真切也更加沉重。

      命如草芥。

      若不是切肤之痛,又有谁能够明白这四个字真正的分量。

      半晌,她干巴巴道一声:“老翁节哀。”便站起身:“既然老翁与薛二郎一切安好,薛绮便放心了。告辞。”

      话音未落,对面的父子俩齐齐“哎”了一声,似乎很是讶异。

      薛绮回眸看过去。

      薛二意识到失态,慌忙垂下头,讷讷道:“大人勿怪。”刚说完,想起今日说这几个字的频率未免高了些,便又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草民乍一听大人名讳,忍不住想起来了个故人,这才一时惊诧,并不是有意对大人不敬。”

      薛老翁也摇头说道:“可不是,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唉!也不知道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两人自说自话,让人甚是疑惑,而薛绮又从这些语焉不详的话语中听出了旁的一些什么,要往出走的脚步猝然收住,再次回到床前,神色间是难得的认真:“两位说的‘那孩子’究竟是谁?”

      并没想到薛绮会追问,两人都愣了一下,薛老翁才回忆道:“就是那年大疫之后搬来的,长得白白净净可招人疼,只可惜他爹待他不好,非打即骂。我看不过去,又觉得他也姓薛,和我们家住邻居说不得是老天给的缘分,就时常偷偷给他送点吃食伤药,二郎那时候也才五岁,和那孩子岁数差不多,俩人跟兄弟似的,很能说到一块去,可有一天二郎回来,说那孩子……”

      薛二这时在旁接道:“他说带着他的那人不是他爹,他是被拐来的,他亲爹是探花郎,亲娘是公主,他爷爷是什么左右尚书的……”他皱了皱眉头,显然不是很确定最后的这个称呼。

      薛绮猛地愣住。

      他不清楚,薛绮却再清楚不过,那个被他记错了的官职应当是尚书左仆射。

      大楚的开国功臣,素有贤名,论功行赏时受封文安侯,世袭罔替,致仕之前更是一度官至尚书左仆射,朝中,京中,甚至在整个天下的文人名士心中,都曾有过不可动摇的地位。

      而那个人的名讳是薛乐山,是她的祖父。

      无边无际的血色突兀地扑面而来,如同汹涌的海潮,让人看不清别的东西,也听不见其他声音,薛绮的面色愈发苍白,但神情却愈加木然,她的身形僵硬而笔直,像是一柄楔入地面的刀刃。

      在她遥远的记忆中,那个穿上官袍威严肃穆,脱下官袍却慈祥风趣的老人,到最后,只剩下了一颗滚落到她脚下的花白头颅。

      薛绮眨了眨眼,不知是想要挥去幻象,还是想要再一次看清已逝亲人的面容,可最后,却只是面无表情地问:“后来呢?”

      薛二没能看出她情绪的变化,闻言讪讪笑了笑:“他说得也太玄乎了,要真是公主丢了孩子,那还不得满天下找啊,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我爹开始一点都没当真,以为是小孩胡说八道,但是……”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懊悔,但更多的是迷茫:“但后来,他爹好像知道了,把他狠狠揍了一顿,然后就带着他搬走了,搬去哪儿了我们也不知道,就记得他们搬家前一天晚上,我半夜摸去隔壁看他,他被关在柴房里,搁着门缝偷偷跟我说,让我去找他姐姐,还说他姐姐叫薛绮。”

      像是要解释自己的迷惑,薛二苦笑:“大人你看,要是他家里真是……他怎么不让我们找他爹娘,却偏偏只找他姐姐呢,这说不通啊!”

      薛绮抬眼默然看了他一眼。

      因为他们都不在了。

      她在心里无声地回答:“因为他的祖父、父母,兄长,都已经不在了,在这茫茫人世之间,他就只剩下了一个比他也大不了多少的姐姐而已。”

      但她开口时,却只是说:“可你们还是觉得不对,所以才把这事记了十几年。”

      薛二父子一齐点头。

      “可不是!”薛老翁叹息,“就算那孩子前头是瞎说,但我看他爹待他那样,说不准还真不是亲生的!这万一哪天下狠手,真把孩子打坏了,我、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哎呀,大人,那孩子该不会真是你的……?”

      薛绮垂眼,转身,平平道:“不是,我只是好奇罢了。”

      又问:“你们说的那个孩子的爹,样貌如何?若是拐子,我便通知官府备案。”

      薛二父子俩对视一眼,薛老翁咳嗽了两声,有些为难地开口:“这……万一是我们爷俩大惊小怪了,可别平白坏了人家的名声啊!”

      薛绮木然道:“不会。”

      经了窃案一事,薛老翁显然深信她,闻言便毫不迟疑地放下心来,将那疑似拐子的男人形貌仔仔细细地形容了一遍。薛绮初时似乎并不十分信任对方的回忆——时日久远,当初仅短暂打过几次交道的人,样貌应当早已模糊,此时信誓旦旦的描述,不知有多少细节是在一遍遍回忆中无意识地添加进去的,到最后,真假参半的记忆又何异于全然失真的臆想——直到薛老翁说到“左胳膊上好长一道刀疤”时,才蓦地凝神。

      “阔口”“鹰钩鼻”之类的特征或许会被混淆,哪怕是对方的高矮胖瘦,都可能被记忆捉弄,但若是令人一见难忘的刀疤,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刀疤么?”薛绮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听着可不像是什么好人。”

      虽然这样想着,她却缓缓地露出了个笑容。

      踏破铁鞋无觅处,谁能想到得来竟然全不费功夫。数载苦寻,时至今日,总算有了第一条切实的线索。至于薛纯是否还活在世上,她并不担心,无论经历过怎样的磨难,他一定都会坚持下来的,不为别的,只为他是薛家人,先人的污名尚未洗清,他也好,她自己也好,流淌在骨血中的骄傲不会允许他们逃避或屈服。

      “终有一天。”薛绮默然想道,“终有一天……”

      而在同一时刻,县衙之中,唐晖也猛然站起身来,喜形于色:“总算有这么一天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花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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