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姐与哭唧唧》豆儿太岁

11、五、

　　多功能厅的小舞台上不断换人纵情欢歌，有时深情有时恶搞，男孩子们还点出了样板戏来唱，闪烁的球形彩灯下一列杨子荣整齐划一地要去穿林海跨雪原。
　　气氛被炒得热烈，场上方兴未艾，骤然追光一束打落在低调置身场外只做看客的钟岩身上。她端着饮料壶正与比自己还没存在感的梁一叶添果汁，张了张嘴没来得及攀谈几句，叫灯光一逼，不由得怔住。旋即听见有人吆喝：“岩姐来一个！”
　　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
　　那声浪默契得像是早早酝酿好的一场快闪，渐渐势众，山呼海啸，挟着不容转圜的迫力，要将这女子捧出浪尖。
　　钟岩摇头笑笑，冲身旁梁一叶做了记鬼脸，附耳过去：“帮我点个主题曲。”转身放下饮料壶，大方走上台去。
　　接过话筒，前奏适时响起，场下立即响起口哨喝彩，随后掌声雷动。
　　钟岩起头：“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众人合唱：“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听她唱，看她唱，令梁一叶有一种夫复何求的快慰。
　　昔年青春飞扬，钟岩喜唱流行歌曲，她口中飘出过许多旋律，柔情绵长的、哀婉忧伤的，有俏皮欢快也有沉静沧桑。然而当她的手按在自己肩后轻轻搡一把，提到主题曲，梁一叶似直觉一般，脑海中唯有这一支曲调自动播放，想象的老唱机下旋转出甜润的嗓音。是钟岩在毕业餐会上敲杯子哼起的清唱。也如今日这样，引来热烈的唱和。
　　却终究变了。
　　心境变了，歌声也变了。
　　不似当年的意气风发，也少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此刻钟岩的声线是另一种撕裂般的低哑，又稳稳地沉淀，没有在抑扬的切换间破音变调，叫歌词愈加充满说服力。
　　梁一叶蓦觉心上狠狠抽紧了。
　　他听见了方才钟岩同顾姝等人的闲谈。讲起本来平平无奇的学业与职业规划，于家庭的变故下遽然滑入人生的底层。
　　上学时候钟岩的成绩总是稳定又奇迹地维持在中游，据她自己坦白，能考上一间普通高中，还是靠了最后三个月表哥给她突击恶补了功课。于是高考成绩依旧一般般，上的大学一般般，专业一般般，毕业在间一般般的公司当行政助理，薪水待遇都是一般般。却是让钟岩知足常乐的一般般。
　　后来便无法兼顾工作与生病的母亲了。非但事假增多令上司和同事颇有微词，更因为职位使然需常跟随老板出差，一走数日，她在外寝食难安。最后咬牙辞职，跑去贸易行干起了工作时间比较弹性的业务员。人情世故，口舌周旋，一顿饭两顿酒三四包烟，世上最有效的沟通手段无非是利字摆中间，恰如歌中所悟。而钟岩放下的又何止是道义？她的两旁搁着理想和安逸，中间摆放的是押在利字之上的生活，人生的赌局，除了问心无愧，她此身已所剩无几。
　　这支歌里有她的无奈求全，经由她口洒脱地吼出来，精彩绝伦，却似一场自我嘲讽的残酷美学。
　　梁一叶后悔了。
　　他恨死自己，恨死这支歌。恨得没有意识到音乐停了。
　　一曲唱罢，钟岩无视返场的要求，径直步下舞台走向点唱机旁黯然垂首的梁一叶，哥俩好似的搭住他肩头，乐呵呵道：“不愧是吃过我家饭的，默契，点得好！”
　　梁一叶讷讷的，兀自沉默。
　　钟岩好笑：“怎么了？刚才挺高兴的呀！累了？”
　　梁一叶摇摇头。
　　“姐唱歌不好听？”
　　更摇头。
　　“唔——”她拖长了音调，最后撇撇嘴故作意兴阑珊，“你们文化人伤春悲秋的，不猜了。姐饿了，走，陪我拿点心去！”
　　梁一叶便乖乖跟她去到餐桌旁自助取食。然而嚷嚷饿了的人没在自己餐盘里添几样小食，尽往梁一叶碟子里夹菜。已经被喂了一波瓜果蔬菜的梁一叶望着新一波的鸡鸭鱼肉，不由得直了眼。
　　“够、够了……”
　　不知是不是嗫嚅太小声了，钟岩置若罔闻般继续给他碟子里那堆食物塔上又压了尾天妇罗炸虾。
　　“吃不完的！”
　　钟岩可算听见了，停下手眨眨眼，一脸纳罕地看着为难的梁一叶：“这还多了？”
　　梁一叶老实地点头。
　　“你来之前吃饱啦？”
　　“没有。”
　　钟岩抬腕看表：“一点半了喂，你是饿过头了吧？”
　　“不是，吃饱了。”
　　“怎么又吃饱的？你不是没吃午饭么？”
　　“刚、刚刚吃饱……沙拉……”
　　钟岩表情夸张地“喔”了声，挽起张老母亲式的慈祥脸孔，语重心长道：“船儿啊，人类是杂食性动物，知道吗？”
　　梁一叶不明所以。
　　“杂食的意思，就是菜也吃，肉也吃，明白不？”
　　梁一叶看看自己手上满满一碟子的大鱼大肉，似有所悟。
　　“菜这个东西呢，说白了就是水分加点儿植物纤维，管饱但不扛饿，懂没？”
　　“可……”
　　钟岩竖起掌打断他，深吸口气，连珠炮道：“你说说你这么瘦了还挑食，对得起这一身努力生长的挺拔骨骼么？光长个儿不长肉是对脂肪赤果果的歧视！脂肪是保护内脏、提供能量的，你不能因为有些人的脂肪活得太滋润了就苛待自己的脂肪，你饿着它们，它们就敢让你短命折寿。瓜果蔬菜一泡尿放完就腾空了，够滋润几个百分比的细胞啊？来都来了不吃饱回去，人家还当我们同学会是传销组织多丢人多冤枉多破坏我们纯洁无瑕的老同学之谊，我不管你得给我面子不吃完不许走，赶紧，快吃！”
　　梁一叶目瞪口呆地听完一长串别说磕巴就连换气都没有的“情真意切”的表达，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见他终于面色松动，钟岩也乐了，顺便叉走他碟子边缘一块鸡胸肉塞进嘴里大嚼特嚼，嘟嘟囔囔说：“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啊！”
　　梁一叶吸吸鼻子，也不找叉子了，直接用手捏起炸虾送进嘴里，越嚼越皱眉。
　　钟岩好奇：“味道不好？”
　　梁一叶少见地黠慧笑一下：“这虾的脂肪没有外边面粉活得滋润。”
　　钟岩领会，气鼓鼓又叉一尾炸虾在自己碟子里，两手并用剥去外层厚厚的酥炸面粉，只把单薄的虾肉挑出来递到梁一叶嘴边。他毫不客气张嘴咬下。
　　“这么多年还是得姐给你剥虾吃，瞧给你懒的！”
　　梁一叶也不反驳，认真努力地吃着碟子里可观的一堆肉菜，眼底满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