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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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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吃一家饭”和“盲肠炎进医院”是一件事的首尾,乃是因果关系。
初二对钟岩来说是记忆最多也最深的一年。这年春天前姑父再婚了;这年夏天表哥暑假出去打工,没什么时间监督钟岩做假期作业了;这年春夏交接的时候,钟岩迎来了初潮。
女孩子的成长总仿佛一夕之间的彻悟,即便性格较之多数女孩更显得大大咧咧开朗乐观,但身体上的特殊改变仍旧令钟岩感到了无措。甚至让她对关系最好的朋友都羞于启齿。偶尔的,她也会独自蓦然失神,会没来由感伤,内心里沾染上四季的欢欣与悲怆,悄然融入她的血骨,重塑了她的气质与品格。
只是在外人看来,她却不过是每个月有几天变得老实了而已。
体育课请了假,没立即病恹恹样回教室看书或打瞌睡,反而活蹦乱跳地窜进校医务室缠着老师要红糖水喝。一杯不过瘾,另开条件想喝冰镇的,被老师作势敲毛栗,伶俐地躲开去,扮个鬼脸,嘻嘻哈哈跑上楼。
哼着歌进到教室里,意外看见平时循规蹈矩的梁一叶居然也没去上体育课,枕着胳膊伏在课桌上,不知有没睡着。钟岩试探着唤他:“哟嚯?梁小船,睡了吗?”
梁一叶没说话,但轻微地晃了晃脑袋。
钟岩就来劲了,径直蹦跳到梁一叶隔壁桌坐下,熟络地问他:“你怎么上来了?不舒服呀?”
梁一叶叹气似的嗯了声。
钟岩脸上笑意立即收敛了,蹲下身来,两手攀着他桌沿凑近了看他胳膊底下露出的一点点侧颜,关切道:“你怎么啦?肚子疼?干嘛不去医务室呀?”
梁一叶蚊咛般说了句:“一会儿就好。”
“你老疼啊?”
“有时候。”
“左边右边?上边下边?”
梁一叶没说话,只用力按了按右腹。
别的病钟岩不敢不懂装懂,但表哥赵乙发过一回急性盲肠炎,钟岩可是心有余悸,一看梁一叶疼的位置当下就探他额温,感觉热手,遂叮嘱他坐着别动,自己快跑下楼去医务室拖来了老师。万幸钟岩警觉,急送医院检查,果然梁一叶患的是慢性盲肠炎。并且他居然已经疼了有近一周时间。
医生自然是要质问再三,怪完学校怪家长,可家长呢?不在。去哪儿了?出差。爹出差,那妈呢?离了。
那年头慢说中学生,即便出入职场的成年人也非人人用得起手机,便只能寻呼台留下口信,催梁爸爸回电。
还是万幸钟岩跟车一道上了医院,听说梁一叶家里没大人过来陪护,当下往母亲单位挂了个电话,央她下班来医院看看,顺便带些清淡的吃食。随后便有了钟爸爸不明就里蛮闯急诊室寻女的乌龙事件。
也是第一次,不爱打听同学家庭隐私的钟岩才晓得原来梁一叶跟表哥一样,都是离异家庭,都没有妈妈在身边照顾。不过梁一叶的身世更惨一些,父母都是知青回城,奈何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为了户口硬是离了。梁爸爸思想保守,有些重男轻女,想着儿子绝不能随了外姓,于是争来了抚养权。也因为这样,把夫妻剩余的一点情分给争没了,真正老死不相往来。从七岁起,梁一叶再没见过自己的妈妈。
几年里父子相依为命,若说没有怨委实自欺欺人。但梁爸爸有一点同钟岩的姑父一样,从来不当着孩子的面批驳诋毁他们的母亲。有印象的几次,梁一叶偷听到爸爸同人讲电话时而激烈时而又喟然,言语中分辨应是同相隔数千里外的妈妈。他想父母之间大约仍是有情的,只是他们都选择了妥协于现实的利益,便无余力再与情感妥协。
思亲难见,梁一叶就安慰自己,想至少妈妈目下的日子应是顺利安稳的,不然她就该放弃故乡的一切来投奔爸爸了。想她的家庭一定也像爷爷奶奶家一样,轻易接纳了他们父子的回归,落户、上班、上学,又逢旧街拆迁,终于住进带独立卫浴的楼房里,眼看着生活一点一点向好。他不敢向爸爸询问关于妈妈点滴零星的消息,怕那是打破幻想的不好,怕触痛了独身至今的爸爸。
直到急病来摧,孤立无援,却目睹他人的一家和乐,心头突然涌上了百般委屈千般怨怼,忍得住无名火,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全渗进枕头里,同他的哭泣一般沉默。
钟岩看见了,无需问,竟能懂得。当时的她并不知那便叫成长,仅仅以为不表现出过度的同情是一种得体的礼貌,只当对面这位交浅言亦不深的同学是表哥,关心一句:“你饿不饿?”
梁一叶顿了顿,真觉得饿。
于是直到隔天傍晚终于买到车票的梁爸爸赶回来之前,始终是钟岩一家在轮流看护梁一叶。而其后一周持续输液治疗的时间里,梁一叶完全拜倒在钟妈妈的厨艺之下,成了她的忠实粉丝。
“原来你俩关系这么近?”听完钟岩三言两语带过的简单讲述,滑头鬼忽对梁一叶摆出副哧鼻的嘴脸,“好歹吃人一口饭呢!知恩图报也该临危伸把手,啧,这么多年了,提都不曾提过的!”
梁一叶脸更红了,默默低着头无言反驳。
反而钟岩不太高兴了,蹙起眉怼回去:“别张嘴扣帽子行么?初三我们家动迁,我爸硬是等到我中考完了才肯签字走人,就是想后面选新家离高中近点儿,毕业那时候我家地址都没定呢!你们谁同学录上有我新家地址和电话?还不是后来注册的校友录?要数落谁薄情谁寡义,全班论远近亲疏,前头还有老房子住我后弄堂的麻皮、跟我考进一间高中的酱瓜、三年前搬到我们小区的洋囡囡呢!再说我家里倒霉吃糠,我没怨天怨地怨社会,要你放什么马后炮?姐七年没露过面,也没见你发个邮件、短信嘘寒问暖,滑稽!破坏气氛,立刻马上,滚去面壁!”
说完伸手搭上梁一叶肩头亲亲热热揽过来,笑眯眯道:“嗳,头几年是你老不来,没机会问,你那盲肠后来如何?割了没?”
梁一叶整个人板得笔直,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几时?”
“大二。”
钟岩直乐:“哈哈哈,还撑得蛮久的!那回我就想劝你割掉,结果你居然一心只想去考试。医生说保守治疗时候你那个样子我一辈子记得,劫后余生,刀下留人。”
梁一叶笑得腼腆,极为小声地说:“所以那次同学会没来。”
钟岩顿了顿,想起来:“是哦,大二那次同学会我还问呢!不过那回人最不齐,统共只来了十几个,最后去吃的自助。不像今天!”她环顾整个包间,眼中不无慨然,“班长在群里说定的KTV多功能厅,我一开始都不信呢!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人还能凑整齐,唉,果然是老啦,怀旧!”
此言一出,全体哗然,纷纷跳脚:“谁呀谁呀,谁老啦?而立而立,正当年好不好?”
便又吵嚷嬉闹起来,方才的一点点不愉快瞬时被冲得没了踪影。
唯有梁一叶心里头记下钟岩说的一字一句,一声不响地吃着她不断加进自己盘子里的蔬菜沙拉和小食,感到特别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