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六、 ...
-
钟岩是个反射弧很长的人,只是作为小孩子更容易被周围人看作是一种天真率直没啥心眼儿,以至于上学时候钟岩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很有人望。这并非她自己一度以为的人缘好,而是真实意义上的掷地有声,是表率。
当然这一点也是今天到来以后她自己终于察觉的。
因为她真的讲话讲得太累了。谁都过来亲热地与她攀谈,升级做爹妈的就争先恐后晒娃,没娃有伴儿的也接力撒狗粮秀恩爱,她直觉把一辈子积攒的恭维话都用尽了,捧场捧到词穷,只想躲回角落里跟梁一叶聊聊他的专业。
之所以是梁一叶,一则他声音轻轻柔柔的,听着不炸脑子;二则钟岩实在喜欢他的专业,土木工程学士居然跨专业考上了文博硕士,据说后来因为听闻非本专业学士学位不能报考某些事业单位就业前景不乐观,梁爸爸坚决不同意儿子继续读博,故此梁一叶遗憾没有成为全班唯一的博士。不过在钟岩看来,这丝毫不影响梁一叶学霸的闪亮光环。
虽说自己不是很爱念书成绩也勉勉强强,但钟岩骨子里敬重学问好的人。她从小的信念就是:科学才是推动世界前进运转的真理,学问好的人是人类的旗帜,是瑰宝。
然而在梁一叶眼中,钟岩才是旗帜,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狠狠烙进他眼底投在心上,是最可靠最在乎,是世间只此一人得之吾幸矣!
于是这俩一个大方从容“敬你堂堂真名士”,一个木讷寡言“倾慕姑娘俏俊杰”,凑在一起不说话都心里倍儿美,各自感到了人生境界的升华。
遗憾他们总说不满四句话便会遭到旁人的“截胡”。
疲于应付之余,钟岩偷闲反思了一下自己如此受欢迎的原因,笃定地总结:老师的喜好一贯极端,要么成绩拔尖要么滑头伶俐,学生的好恶大抵也跟着老师的态度走,自己既然两头都不着落,那就只能是因为在女生里个子高挑,经常给各班篮球队当外挂了。
但其实钟岩并不热衷体育,无论高中或大学也都没有加入任何体育社团。正相反,她实在懒得很,中学时打球纯是为了赚可乐,上高中后她更是宁愿去打工赚零花也不要打篮球赛。
即便如此,她却是三分线外神射,得分能力拔群,屡屡帮助队伍取胜,一度成为了中学生之间神话般的存在。
与她的境遇截然不同,梁一叶委实不起眼。成绩拔尖居然没能让他得到各科老师的青睐,就好似他得几分都是理所当然的,高不值得一赞,低也无须一诧,总之就是好或坏都无所谓,没人在乎。
可钟岩在乎。是真在乎,一直在乎,从入学到毕业,再至曾经出席过的同学会上,只要有机会,钟岩总会问一问梁一叶的消息。不为攀比或联系,仅仅是听闻一些,知道他好不好。
她心里跟自己说,这书呆子吃过我家饭的,归我管了。
许多年过去,许多事终于经过长长的反射弧被钟岩看明白想透彻了,比如来姨妈不自在是因为害羞,又比如班花总找美术课代表的茬儿是因为喜欢他,但属于梁一叶的这条反射弧却仍旧没有在她的意识中落听到位。
幸哉,否焉,梁一叶的反射弧一早落听了。甚至连拱度都没有,譬如直球决胜,一击正中接球手套中心,声音干脆响亮。
他喜欢钟岩。十四岁盛夏,情窦催开,在少年人的心上静静地生根抽穗,独自欢喜十余载,长过半生。
眼看着钟岩又被拖上小舞台跟一群女生大合唱,梁一叶只是笑,一手一杯果汁就那样端着总不肯放下,等着钟岩回来,乖巧地递上去。
自助餐会不提供酒饮,原则上这间KTV也不建议客人买酒,不过打开门做生意,所谓规矩其实鲜有顶真的,便如墙上贴着的禁烟标识,无非走个形式。再落到包厢这一块,关起门来更是没人过问了。于是到底有人备了酒来,啤的红的气泡的,更有几瓶五粮液。
不年不节的,也谈不上应酬,白酒一出总觉得气氛就变了,不像同学会,倒似逢场作戏。诚然,梁一叶从来觉得一切的人情世故都是逢场作戏,同学会也不例外。
不同于跑业务锻炼出酒量的钟岩,梁一叶向来烟酒不沾,如今当个小编辑虽也偶有场面周旋,不过圈子使然,即便敬酒频频也当适可而止,少有吵闹喧杂的,更别说从众起哄了。结果喝了半圈情绪亢奋的“滑头鬼”硬是塞过一枚口杯来,梁一叶猝不及防,推都没法推,被满斟了一杯。
那头满脸堆笑直劝酒,这边欲拒难拒真着急,挣扎再三,决心咬咬牙闷下肚。
堪堪碰了唇,便叫人夺了过去。
钟岩毫不顾及洒在手背上的几滴酒液,斜眼睨住“滑头鬼”,讲话带些流气:“哪个意思?老同学好难得聚一回图个高兴,吃吃喝喝笑笑,又不是拿项目斗气势,怎么还灌酒啊?你喝上头烧糊脑子了吧?”
“滑头鬼”也是嬉皮笑脸:“好男儿在酒桌,感情深一口闷,不喝不合群!”
“群?谁的?哪儿呢?”
“滑头鬼”举着酒瓶子半空绕了一圈,说:“咱们班四十六人呐!集体荣誉必须维护,喝!”
钟岩挑眉痞笑:“喝完了你是管人吃管人喝,还是管人养老送终?”
“我管他出去,出这个门,嗝——说,去说,就说我们这个班,报名字,搞得定。”
“搞定啥?”
“啥都行!”
“哦,那这期彩票号码多少?姐一会儿去买个保险箱,准备好装钱。”
“滑头鬼”足下踉跄往前两步,拍拍钟岩肩头,似有七分醉意,咧嘴嘿嘿一乐:“彩票搞不定,不过钱,真的有。”
钟岩自若地朝边上避了避,哼笑:“可惜你的钱变不成我的。”
“好说嘛!岩姐有需要,尽管开口。”
“不敢!”
“见外,忒见外!”
说着又往跟前凑。钟岩一手插兜,还往边上跨了一步让开去。他转而黏住了本来立在钟岩身后的梁一叶,肩头轻轻撞一撞他胸口,哈着酒气问:“你说你个小书呆,放着建筑师不做,跨什么行啊?跟钱有仇啊?”
梁一叶不自在地撇过脸去,瓮声瓮气道:“我喜欢。”
“喜欢那个什么博物馆专业?那你倒是考进去混编制啊!不过进去也是没钱。”
钟岩一把将梁一叶又拽到身后,撇了撇嘴,不甚乐意:“跟钱多钱少没关系。人家做的是有意义的事。”
“滑头鬼”有点杠上了:“啥意义?不就是跟什么文物古董打交道?嗯,好得很,全是国宝,珍贵,能拿回家么?他还不如考古的呢!好歹人家下地能摸几件值钱的顺回去。”
梁一叶蹙眉:“你说的是盗墓。”
“有区别吗?”
“区别啊,”钟岩挡住脸气得通红的梁一叶,手指捻转着酒杯看了眼,端起来一饮而尽,抬睑冷冷望住“滑头鬼”,“区别就是一个能让你在自己家门口免费看到历史的流传;另一个是你这样能拿着批量批发的元青花热水瓶当传家宝的文盲,假姿假眼翻看人家拍卖行手册盯着图片流口水,却不知道那上头印的才是你的真祖宗。”
言毕,扣杯,在桌面重重笃出一声响。
“以后同学会只要他出席,就别叫我了。”钟岩指尖点的是面前借醉乱语胡言的人,话则向着一众尴尬不已的老同学说,“人生苦短,我余生有限,不想浪费给傻逼。来过,情分到了,有缘回见。”
说完提包甩头就走。
在场都想拦,又不敢拦,不知如何收拾这局面,一时间竟四寂无声。
唯有梁一叶迅速跟上。
钟岩手按着门把,好笑地看着他:“你走什么?”
梁一叶两手捉住自己的包带子,仍旧腼腆似的低着头,话音却清楚响亮:“我又不是傻逼!”
钟岩一愕,旋即噗笑,伸手挽住他胳膊,乐乐呵呵出门去,
“走啊,老同学,下午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