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54、执念

　　清练以一贯的清冷秀逸之姿，从天缓缓而降。

　　右掌凌空虚扫，指尖翻转，就有五条金丝从她指缝间溢出，金丝以流光之势掠空而过，将来不及逃跑的苍衣老者捆了个结实。

　　苍衣老者很不服气，扭动着身子奋力挣扎，可奇怪的是，他明明刚被闻人猜化掉了双臂，身上却未沾染一丝鲜血。

　　清练御风到他身前，伸手，将他脸上的青铜面具摘下。

　　果真，这位带领着众狐族前来追讨墨荼荼的苍衣首领，就是燕鸻族的二当家。

　　墨荼荼和芊芊都跟随着闻人猜来到崖壁边缘，欢欢也小心翼翼的从她身后往外探头，在看清楚清练之后，眼睛又直了。

　　“荼荼，这就是归墟之主啊，那个面纱太加分了。”

　　墨荼荼也这么觉得，但她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严肃。”

　　欢欢即刻立正站好。

　　***

　　苍衣老者就是燕鸻府的二当家，墨荼荼并没觉得有多震惊。

　　昨日与六名黑衣人对战的时候，芊芊曾绞碎了其中一人的双臂，当时她听那人的惨叫声就觉得耳熟。

　　只不过时间仓促，没反应过来声音主人的身份，直到刚刚旧景重现。

　　也不知这位二当家用了什么法子，短短时间内竟又给自己安了一双手臂，还能顷刻间化为利爪。

　　现在想来，闻人猜在燕鸻府没有立即与她相认，倒算上策。

　　——如果一早就察觉府中人有问题，又不能即刻为她证得清白，还不如顺水推舟，将有问题的人引出来。

　　这位燕二当家，以一人之见驳回了她所有的解释，恐怕就算那时她祭出骨笛，也会被曲解成冤，无从辩白。

　　可是这就奇怪了，他是燕鸻府的二当家，又是黑衣人，现如今又成了狐族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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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荼荼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

　　清练一到，众狐族都敛息收势，占据一方虚空，个个肃立排开，恭谨噤声。

　　她侧转过身形，眸光清冷，与山洞之中的几人遥遥相对。

　　半晌，淡淡开口：“在燕鸻府，碍于燕三小姐失踪一事，一直没能同你说上话。”

　　她的目光，望着的是闻人猜。

　　墨荼荼一怔。

　　这个语气……难道他们二人早就认识？

　　闻人猜面上毫无波澜：“你我千年未见，今时不同往日。”

　　清练道：“我父亲与你祖上相交甚笃，按照年纪，你当喊我一声姐姐。”

　　闻人猜却未作声。

　　清练顿了顿：“之前是我掳走了墨荼荼，我的目的，想必你最清楚明了。”

　　闻人猜却道：“云涟的死，已无法挽回。”

　　清练没有立即言语，反倒移转目光，望向墨荼荼。

　　“你说无法挽回，是当真无法挽回，还是有特殊的缘由……见死不救？”

　　“龙骨虽有再生之力，却无法救回元魂元魄离世之人，你将他的肉身留存千年，无非是给自己一个念想，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宿业因果，你与他缘分已尽，若想化解此段悲蹇因缘，唯有放下对他的执念。”

　　听了他的话，清练眸光渐冷：“你说执念……我且问你，你明明知道，你与墨荼荼现世的缘分无非朝露昙花，不可能修成正果，却还要时时护她周全，我将她从你身边带走，你便不顾己身存亡出幻境相救，这是什么？”

　　“我不过求龙骨之力一用，你怕将她置于险境便回绝于我，不顾你的朋友还躺在冰冷的观心台之上，这又是什么？”

　　墨荼荼心下一凛。

　　不顾己身存亡，不可能修成正果……

　　山间空气冷凝，一切都静止下来，就连一旁犹在拼命挣扎的燕二当家都渐渐止住了动作。

　　闻人猜静顿片晌，缓缓开口：“我与荼荼，她未殒，我还在，就算朝露昙花，她丹心白首，我亦尽我所能，便无愧于正果二字。”

　　他话落，气氛似乎又凝固了几分。

　　过了许久，清练轻声道：“我明白了……但如你所说，我的执念，已跟随我太久，连我自己都习惯了它的存在，云涟的时限就要到了，我还是要为他努力一回，才算对得起我此生与他相遇一场。”

　　她此言一出，闻人猜微微蹙眉。

　　可就在此刻，不久前才安静下来的燕二当家身形一闪，挣脱了清练的金丝铁索，闷不作声往悬崖高处逃窜，速度之快，令在场众人都猝不及防。

　　清练反应极快，立时又幻化出五道金丝，揉驰而上，朝燕二当家的方向疾速拢掠，然而还没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见他突然在高空之中止住身形，面朝下诡异一笑，接着，整个人消失在了空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寒气四溢的凛冽赭芒。

　　赭芒没急着逃走，从空中划过一周，将清练的五条金丝铁索牢牢吸附住，清练未及收势，竟随着他的牵附，身不由己化为一道赤金灵光，随他一同隐没在了虚空之中。

　　墨荼荼十分惊诧，正要望向闻人猜，耳边已传来芊芊的声音：“走，我们跟过去。”

　　刹那间，山壁内一白一青一紫三道流芒乍起，跟随着赭芒逃走的方向疾飞而去。

　　***

　　眨眼的功夫，山洞里就只剩下了欢欢一人。

　　她觑着空中还未彻底消失的三道流光，踮着脚尖拼命的喊：“你们千万别忘了回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们的！”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暗，犹留在原处的狐族众人正渐渐逼近。

　　红衣女狐被芊芊挫败，心有不甘，想抓住最后的机会，讨还之前所受的折辱。

　　她面色不善：“小妹妹，别在此处等他们了，随我回狐府，我将你做成玉盘珍馐，迎接他们归来可好？”

　　欢欢望着阴气森森围拢过来的众多狐族，心里害怕极了，周身颤栗，不由自主的往后倒退，没一会儿，眼眶就红了：“你们能不能讲点道理啊？欺负我一只小小的魂魄算什么本事？”

　　女狐冷笑：“要怪就怪他们把你一个人留在此处吧……你放心，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会好好款待你的。”

　　话落，她抬起一只手，开始捻诀，想将欢欢捉住，却在此时，感到后心没来由一凉。

　　继而，不光是她，连她身侧一众同族也跟着变了脸色。

　　——女狐胸口处汩汩冒出鲜血。

　　欢欢骇然尖叫，两腿发软，慌乱间绊到一块矮石，径直跌倒在地。

　　就听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响起。

　　“身为魂魄，胆子这么小怎么能行？”

　　山洞之外已天光大亮，逆着光，欢欢看到一个身形打扮同她分外相像，却着一身墨黑的女孩子笑意吟吟伫立在山洞边缘。

　　她动作轻缓，一手盈漫黑色浅雾，漫不经心将另一只手上的血迹洗去。

　　身后悬浮空中的女狐目光惊愕，什么都来不及做，下一秒，身子直直往悬崖深处坠落。

　　女孩子擦干净了手上的血迹，微微侧转过身，对山洞之外一众狐族道：“你们是不是也想变成尸体，供养这涯底的尸裹沼泽啊？”

　　狐族众人本就群龙无首，此时一被提醒，立时反应过来，开始动作整齐划一的往山间深处疾撤。

　　危机解除，欢欢却没有真正放松下来，她颤巍巍望着前方日光下的女孩子。

　　她不光身形打扮同她相像，分明连样貌也和她一模一样。

　　“你……是谁啊？”

　　听她这样问，女孩子微微一怔，旋即唇角扬起：“我是乐乐啊。”

　　***

　　先是小燕鸻失踪，接着又传来狐族红丹与灰长老的死讯，云泫听着这些消息，独自一人留在万妖城中应付局面，心情着实有些沉重。

　　一大早，红老府主便带着几位颇有威望的狐族长老来到燕鸻府，找他商讨对策了。

　　老燕鸻亲自前去迎客，红老府主见到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行揖礼，为红丹昨日来府中闹事表达歉意，红丹作风虽嚣张跋扈，红老府主却恰恰与她相反，且因年事已高，近年来多注重修身养性，极少插手家族中事，直至头一年罪妖选拔轮到了狐族头上。

　　红老府主说着说着，眼眶竟红了。

　　两家原本因红嬴定罪之事生出过嫌隙，此刻却都明白不是互相内讧的时候。

　　老燕鸻赶紧扶他起来，他十分能理解红老府主：幼子红嬴被定罪，献给颠婆一年不到，女儿红丹又毙了命，继而又损失了一位兄弟，心中自然悲痛难当。

　　而他家的小核儿，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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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泫早早便站在大厅门廊之下迎候几位长者，他看到，同燕老府主一起前去大门口迎客的，还有燕二当家。

　　只是不知为什么，今天的燕二当家，比之平时沉默寡言了不少，一路走来，一语不发，只跟随在一旁，听老燕鸻同红老府主及几位狐族长老说话。

　　待他们走近，云泫立即揖首，行晚辈之礼。

　　红老府主赶紧将他扶起：“阿泫，不必多礼。”

　　云泫常居归墟洞府其实是近些年的事，他早先来到归墟之境时，居住在万妖城，同许多妖族乃至几位族长都是旧识，后来即便同清练离开，也会不时回来会会老友，钤锤道义，游戏文章，亦或衔杯于花下。

　　只可惜，近些年身体大不如前了。

　　***

　　虽说是来商讨对策的，但红老府主清楚，罪妖大典之际，接二连三发生这种事，须得由清练亲自回来主持大局。

　　是以进入门厅落座之后，他只问了问云泫对这件事的看法。

　　红老府主心中郁结难平，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接连痛失两子与一名族中长老，却连他们的尸身都没能见到。

　　红丹与灰长老的死状，还是听慌张回府禀报死讯的年轻族人描述的。

　　都说人上了年纪承受能力会变弱许多，妖大抵也是如此。

　　云泫不多赘言：“红丹妖心被取，想必是颠婆所为，至于灰长老……红老府主，晚辈倒有一事不解，想请教您。”

　　红老府主道：“你说便是。”

　　“您是从何处得知，灰长老集结狐族众人是为了给红丹报仇呢？依我所见，若他真的去寻颠婆，死因该与红丹相同才对，而不是什么被突然间化为了血雾，颠婆长久以来索取的都是妖心，想必有其缘由，遇到亲自送上门的妖族，岂有不取心的道理？”

　　红老府主闻言，面色一变。

　　“你的意思是……我族里有人说谎？”

　　云泫微微一笑：“晚辈不敢妄下断言，只是斗胆猜测，不过……晚辈也想听听在座诸位长辈对这件事的看法。”

　　他说着，目光移转，望向燕老族长身侧：“燕二当家，您一向真知灼见，依您看，晚辈的分析可否有疏漏的地方？”

　　冷不防被叫住，一直默不作声的燕府二当家被吓了一跳。

　　茫然地抬头：“你……你说什么？”

　　云泫十分好脾气：“我问燕二当家，平日里那样活跃外向，缘何今日如此消沉？可是有了什么忧心之事，不妨说出来，恰逢今日红老府主及诸位长老都在，也可为你分担一些。”

　　燕二当家听了云泫的话，霎时有些慌乱：“没……没什么……”

　　“没什么？”

　　云泫似笑非笑，下一秒，身形忽然掠起，到他身前，伸手虚扫他头顶，五指聚拢，往旁侧微微一扯——燕二当家老态龙钟的脸便变了副模样。

　　老燕鸻立时认出了他：“小九……你装成你父亲的样子做甚？你父亲人呢？”

　　小九见事情败露，哭丧着一张脸：“大伯，我也不想啊，父亲一大早交代我的，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让我……跟在您身边，等他回来后汇报今日发生的一切……”

　　老燕鸻面色一变。

　　可还未等说什么，门外火急火燎奔进来一人。

　　来者是一名身着月白衣衫的少女，她甫一踏进来，看到云泫，眼泪便掉了下来：“云公子，快随我去救府主吧，她被燕二当家带走了！”

　　这少女是清练的随身侍女箐草。

　　云泫微微蹙眉：“燕二当家带走了清练？”

　　箐草忙不迭点头：“我们在带燕三小姐回府的路上出了变数，燕三小姐逃跑了，府主怕她出事，便带着我们连夜寻找，恰好发现了燕二当家带领着一众狐族围剿闻人公子，府主便去制止……谁成想……”

　　云泫沉吟片刻，又微微偏首，问小九：“二当家今日出门前，可有同你讲过什么？”

　　小九一怔，有些讪讪的：“就……和平日一样出门了，没说什么……”

　　“若你不想你的父亲铸下更大的过错，亦或丢了性命，就将实情道出来，我们也好想法子帮他。”

　　小九到底年龄小，听云泫这样说，霎时慌了神。

　　“是真的没说什么啊……就说了句什么金莲……还是什么眼的，我都记不清了……对了！”小九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叫出声来：“是孛妖之眼，父亲说，要去孛妖之眼……取什么金莲业种，让我在家好好扮作他，莫要坏了他的事。”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面色都变了。

　　孛妖之眼，金莲业种。

　　这两个词对于妖族众人来说，如雷贯耳。

　　云泫自然也知道它们的含义。

　　清练有危险了。

　　不多时，他只觉胸口一滞，眼前有些发黑，紧跟着，喉头腥甜，竟控制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来。

　　***

　　云泫最初来到万妖城，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

　　他用身上为数不多的银两置下一间店面，开了一家馄饨铺子，每日亲力亲为，劈柴生火，擀面捏馅，将包好的馄饨下锅，煮氽后盛出，又伴鲜汤，洒零星绿蔬佐料精心点缀。

　　态度如此认真，没多久铺子便香名远播，吸引了众多妖族光顾。

　　云泫样貌不算出众，却胜在为人清正谦和，又极富情趣，很快便与众妖打成一片，不出数月，已在城中小有名气。

　　日子过得顺风顺水，直到小半年后，城中举行罪妖选拔大典。

　　选拔当日，全城气氛凛凛凄凄，虽说罪妖该死，但以这种献祭的方式死去，对于生性桀骜偏执的妖族来说，到底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每次选拔，都有半数妖族前去观典，剩下的则闭门谢客，蛰伏在各自家中，停止一切外出，娱乐，社交活动。

　　唯有云泫依旧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他劈柴生火，擀面捏馅，精心包自己的拿手馄饨。

　　没多久，馄饨出锅，知晓今日不会有客人，他还是备出了两碗，放在桌上，甚至摆好了碗筷，好像很快便会有人前来光顾享用。

　　结果自然是没有的。

　　他倒不在意，刚好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正思索是该出城劈柴的好，还是再去寻一块荒地，改善一番土质，种些花草的好，便被一道从馄饨铺外飞掠而来的金色灵光掀倒在地。

　　一同被掀翻的，还有他刚刚摆好馄饨的圆木桌子。

　　熬了一夜的鲜汤洒满一地，前一刻还白润饱满的馄饨此刻都变成了碎泥，瓷碗的碎片迸得四处都是，又因他摔倒，有几片刚好被按在手下，掌心有液体缓缓流出，霎时一片温热。

　　他不动声色，缓慢的从地上站起身，将手蜷握在身后。

　　望着伫立在店铺门口那抹白色身影，他声音清透，不见丝毫恼意：“清练府主可是对在下，亦或是在下的馄饨，有所不满？”

　　清练的面容隐在面纱之后，眸色清冷：“你是谁？与云涟是什么关系？”

　　云泫道：“不知您可曾听云涟提起过，他有一个哥哥，在万窟山跟随慈主修习永生之法。”

　　清练语气稍缓：“你是云泫。”

　　又恍神了片刻：“……你们倒都很会做这些男人们本不该擅长之事，你为何会来归墟之境？”

　　云泫此行，是来拿回云涟的尸身的。

　　但他却答：“为了你。”

　　此言一出，清练眸色收紧，又拂出一道金芒，将他掀倒在地。

　　手心霎时又多了几道伤口，云泫苦笑，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府主大人莫非误会了，在下确实是为你而来。舍弟云涟生前曾找到我，留下心愿，希望在你千岁生辰之时，为你在泪海之畔筑清心莲池，投金莲业种，以消弭万妖城众妖所造下的千古罪业，替你保归墟洞府万世昌平，我记下了大致时间，向慈主他老人家求得了金莲业种，来到这万妖城中见你，可又不知如何才能见到你，才出此下策……”

　　细说缘由接近尾声，他不经意间目光盱眙，却怔住了。

　　清练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目光一贯的清冷淡漠，却眼眶通红，眼中溢满泪水。

　　他也静静望着她，没再说下去。

　　过了许久，她微微侧转过身，留下一句：“随我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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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泫来到归墟洞府，对无边无际的泪海之畔进行了一番甄选，很快确定了方位。

　　清练静静伫立一隅，一语不发。

　　直到他准备施法动工，她才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她道：“泪海本源并非在我府内，慈主慈悲，赠我金莲业种，我不欲独享……我想让它惠泽归墟万里之域。”

　　听了她的话，云泫笑道：“府主仁厚，这个提议甚好，只是你想将这金莲业种投于何处呢？”

　　清练静顿片时：“孛妖之眼。”

　　云泫一怔，不由面色凝重。

　　清练望着他：“你若惧怕凶险，也可不必答应我。”

　　天下间，只要知晓归墟之境的人，必然都知晓孛妖之眼。

　　归墟者，无底之谷，谓妖气汇聚之处，每以孛星现而妖气盛，其闾泄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生生不灭，故其腹地被称为孛妖之眼。

　　说白了，便是归墟之境中最为凶险之地。

　　云泫却未犹疑：“府主的愿望，我自当倾尽全力，若我做到了，可否让我见见舍弟云涟？”

　　他的要求不算过分，清练立刻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