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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刺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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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又时临宵禁,嘻嘻闹闹的坊间花楼也安静了不少,出来招揽生意的姑娘们都有些疲倦的打起了哈欠。长街深巷中唯一的喧闹声便是小厮鸨母送着醉醺醺的贵客出门笑道客官下次还来。
陆寒江站在街角看着花楼下人来人往。风吹动照月庭门外的金色的仿制宫灯和廊下风铃,不知为何,他明明可以几步过去推门而入,但竟是不敢贸然前往。
陆寒江思至此处,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唾了自己一声孬种。且想无论玉璇玑无论身后结交多少权贵,在长安风名如何,但在这照月庭中,他不过是个老鸨子罢了。
他惧一个老鸨子作甚?
陆寒江一面这么想着一面抬脚往照月庭走去,待听见一句含笑娇嗔才回过神:“公子,您来的可真是不凑巧。这都宵禁时分了,咱们馆已经打烊啦,要喝酒的话还请明儿来罢。”
陆寒江闻言,低下头看着身侧提着灯笼的姑娘,眉峰一挑,笑道;“听闻照月庭规矩多,难不成这逐客令也是照月庭的规矩?”
陆寒江天生一幅好皮相,一束金发一双碧眼,加之他又穿着明教白袍劲装,昏黄灯下骤然一笑,纵使语带讽刺,可还是叫初涉风月的小姑娘红了脸。
那姑娘半是苦恼半是含羞的低下头,心中正思索着如何回话,却不想照月庭中忽的传出一沙哑女声:
“贵客深夜到访,怎有拒之门外之理?贵客,您请进。”
那小姑娘闻言面色一松,连忙将门推开:“客人您请。”
陆寒江抬脚跨过门槛,见照月庭大堂灯已熄了一半,早不复先前一派热闹的景象。微凉的风自洞开的大门灌入堂里,吹的红烛一阵摇曳,这本是人间极乐销魂地儿,不知为何却显出了几分萧瑟凄凉的景象。
陆寒江往里走了几步,忽的听见廊上传来轻微脚步声。他循声抬头望去,便见着一身着翠绿襦裙的胡姬自廊下顺着阶梯款款步下:
“客人,美酒已尽。夜深了,不如寻个姑娘好好歇息。”
那胡姬初看并不觉如何惊艳,但令人惊艳的是,她有着一头宛如波浪一般的鎏金秀发。她并未绾发,更未佩戴任何发饰,就由着这一同仿若流金般的发迤逦在裙摆上。
陆寒江闻言不禁皱了皱眉,道:“我来找人。”
那胡姬明眸一眨,以袖掩唇呵呵笑道:“那想必这位便是陆公子了。可惜玉公子不见客,还是请陆公子回吧。”
陆寒江冷笑一声,心道这玉璇玑架子端的真大。他没再看廊上胡姬,一甩衣袍便想离去。
那胡姬见陆寒江转身欲走,倒也不急,反倒是懒懒道:“玉公子说的果真没错,陆公子是个性子急的人。但细细一想,一个急性子的刀客,不知是急着送人上路,还是着急自己投胎呢?”
陆寒江闻言只觉心头一突。照月庭大堂离廊上有近五十步的距离,可不过瞬刹,陆寒江便如鬼魅一般停在胡姬跟前:
“那我倒是想看看,是玉璇玑的嘴快,还是我的刀快。”
胡姬见状面色一白,她下意识的抓紧了旁边的栏杆,略略定了定神才道:“陆公子,这可是长安城。”
陆寒江瞳色一黯,已经握上刀的手不由得松了几分。
胡姬说的没错,她提醒了自己这里是长安而不是大漠;且不说大唐律令,只凭他现下已经手上多了朝廷官员的一条命他也必须低调。
陆寒江握着刀的手缓缓的放了下去,胡姬见状心中暗暗有些后怕,正欲开口说话时却听得阁楼上的门忽的开了,一人转门而出,冷冷道:“原来这便是出来走江湖的明教刀客。在下今日可算是长了见识。”
陆寒江循声抬头望去,见着玉璇玑正倚在顶楼廊柱旁冷冷的看着他。
见陆寒江看了过来,玉璇玑唇角微勾,不紧不慢的戏谑道:“不知刚才是谁说他刀比在下嘴快。现下瞧来,刀的确是快,可还没一个姑娘的嘴快。”
陆寒江被讥讽的心中窝火,但不知怎地,他偏偏没法对玉璇玑发作心里的不满。
他本是想来找玉璇玑将事情问个明白的。陆寒江压住心中的火气,抬脚正欲拾阶而上,却又听得玉璇玑道:“时辰已晚,陆公子若是找在下有事,不妨另择时日。”
陆寒江深吸了一口气,隐怒道:“你们这规矩倒是颇多,从上至下,逐客为上啊。”
玉璇玑眨了眨眼,忽的笑道:“陆公子这是哪儿的话?宵禁是律令,在下要是不关门,这不是在天子脚下跟朝廷过不去么?陆公子这是把好大的一个锅丢给在下去背啊。”
陆寒江被玉璇玑一句话塞得哑口无言,心中却道这照月庭老板委实伶牙俐齿,堵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若是套用他去蜀中学到的一个词儿,那玉璇玑就叫牙尖。
见着陆寒江被自己堵的说不出话,玉璇玑心底不禁暗暗一笑。他本是想煞煞这明教的锐气。现下看来,若是再堵他两句,怕是这人再也不得来他这照月庭了。
陆寒江被玉璇玑堵的心塞,心想自个儿不过是想来问件事儿,却不想是自寻心塞。再想想要是玉璇玑这种堵心货跟梦中人有什么牵连——
陆寒江思至此处更觉心里发闷。又见着玉璇玑正笑着看他,陆寒江只觉面上莫名一臊,转头便想离去。
可他才一抬脚,便又听得玉璇玑笑道:“今日是在下的过错,还请陆公子大人大量,别同在下计较。”
他本以为玉璇玑又会出言讥讽自己,索性不回头不予理会。却不想自楼上飘下一张绯红色的漆金信封。
陆寒江下意识的伸手去接那信封,玉璇玑见状,悠悠道:“这是花柬,半月后便是花魁游街,还请陆公子赏脸前来一赏这盛世繁花。”
陆寒江捻了捻手中信封,一面伸手挑开封口一面轻轻抖了抖便见着里面一页轻薄描金的桃花笺飘了出来。
那精致的桃花笺上写着雅间门号之类的东西,想来是观景的去处。陆寒江一面将纸笺塞回信封一面道:
“难不成玉老板也要去游街?”
但出乎陆寒江的意料的是,玉璇玑并未开口嘲讽他,反倒是无人应答。
陆寒江回头一瞧,见廊柱下早已没了玉璇玑的踪影。
陆寒江见状不禁眉峰一皱,心道他竟未发觉玉璇玑的离去。难不成玉璇玑还真是唐门弟子?若真是蜀中唐门弟子,那他又怎会涉足风尘?
但既然玉璇玑走了,陆寒江也不做多留。在谢绝了胡姬提出让他留下过夜的提议后,陆寒江转身出了照月庭。
若是有人看见陆寒江出门的一幕,那定是觉得自己老眼昏花或是撞了鬼。
只见陆寒江先前一刹还白袍还被夜风拂的翩飞,但下一刹他便像是整个人溶入了夜色一般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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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陆寒江走后,玉璇玑才从廊柱后缓缓显出身形。
他早已不能如同当年一般仗着强横内功悄无声息的潜入离开。所幸他还能使这浮光掠影,陆寒江是个顶尖的刺客,一丝轻微的响动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刺客总是最熟悉刺客的。
待到照月庭中灯熄光灭,玉璇玑才推开阁楼的门进去。
阁楼里的陈设和普通的卧房并无不同,里面只亮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玉璇玑将门关好锁死,快步至桌前拿起油灯,抬手往书架的花瓶里将油一倒——
油尽灯灭的一刹,只听见几声细微的机括声响起。不过瞬刹,便见书柜缓缓自两边分开,露出一线暖黄色的烛光。
玉璇玑推开书柜闪身进去,回手将暗门合上。
玉璇玑的暗室并非和其他暗室一般是作为避难或者藏物,反倒是一个卧房的样子。
这房内纱幔层层,看这装潢,不如说是玉璇玑的住处,倒不如说是一个花魁的住处。
层层纱幔后置着一张不大的案几,案几旁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的身侧又架着一个红泥小炉,里面的瓷盅里正温着一小壶酒。整个房间里除了呼吸声外便只听得咕噜噜冒泡的水声。
房内酒温灯燃,人一进来仿佛就能感受到一股浓浓暖意。
男人正倚着地上的软枕假寐,听见暗门开启的声音,他缓缓的坐起身看向玉璇玑。
玉璇玑见男人起身,缓缓温言道:“你来啦。”
他对男人说话的时候与旁人不同。谁人都知照月庭玉公子伶牙俐齿,纵身在风尘却自是清傲。可他对这男人说话的语气却不带半点矜傲,反倒是出乎意料的柔和。
男人淡淡的嗯了声算是答应。玉璇玑见状也没说话,他径直走到男人对面坐下。他一面将温好的酒替男人斟满一面道:“你可有些时日没来了,难不成又出事儿了?”
男人举杯抿了口酒,思索半晌才道:“现下明教作为愈发嚣张,上次礼部侍郎遇刺一事满朝文武皆知真相,却无一人敢出面……”
“圣上亦是惊怒,下令将这事儿交给了天杀营,勒令天杀营暗中破案。可明教教众那么多,寻一杀手无异于大海捞针,且明教高手众多,纵然查出又能怎样?”
男人一面说着一面抬手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玉璇玑闻言沉吟半晌,道:“圣上的意思是查出杀手,还是…根除明教?”
男人闻言笑了笑,道:“你何必明知故问?但现下明教已在中原根深蒂固,想要斩草除根,又谈何容易?”
男人说着又抿了口酒,玉璇玑见他疲态顿现,正欲起身扶他上床歇息,却不想手刚挨在男人衣袖上时男人忽的睁开了眼:“玄机,上次我委托给你的事儿你可有什么头绪了么?”
玉璇玑看了男人一眼,忽的冷然道:“若是我说我钓到了更大的鱼呢?”
男人笑了笑,忽的抬手缓缓抚上了玉璇玑的脸。
他指尖描摹过玉璇玑的眼角眉梢,终是停留在那半面银面上。
玉璇玑的身子不受控制的轻微一抖,男人却当没感觉到似的抬手将那面具挑落于地。
面具后的容颜不是同左半脸一般的完美艳丽,而是可怖的疤痕交错。而其中最深的一道伤痕就刻在玉璇玑的右侧眉骨下。
这一刀砍得极深,莫说深可见骨,而是骨头已经被砍裂。这一刀要是再深几分,玉璇玑的半个脑袋便被削没了。
玉璇玑抬手握住男人的指尖,缓缓道:“别看。”
男人无所谓的笑了笑,他拉下玉璇玑的手,一个翻身自地上坐起:“我先走了,你自己早些休息罢。”
玉璇玑皱了皱眉,也跟着起身,略略急道:“现下都宵禁了,外面又下雪,你要去哪?”
男人这次没有说话。玉璇玑想去拉他的手,却见男人拉开了暗门。
玉璇玑没有再追去,男人临走前的话还似乎还停留在暗室内——
“鱼交给你了。”
是,鱼交给他了。他从未在此失过手,自他醒来的一刹,他注定是男人手中最为锋利的刀剑。
玉璇玑冷笑了声,只见他抬手一挥,一室暖光骤然熄灭。
红泥小炉里的碳还在燃烧着,幽幽的暗火映着掉在地上的银面反射出猩红如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