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别离》海鬣蜥

64、恶梦

　　落脚的小庙虽是水泽镇中保存最好的建筑，也还是已经破败不堪。地板腐朽，动静稍大就会垮塌下去，露出下面淤泥遍布的土地，连锁的震动让屋顶的破洞簌簌落下木屑来，变形的房梁看起来也是岌岌可危，殿前的佛像半边塌到了地下，满是铜绿的脸上不见慈悲反现狰狞。
　　大概收拾一下，皇上席地坐在了角落里，侍卫自发地把他围进中间，莫离从满车木桶中刨出个包袱，撸撸袖子盘腿坐下，招呼朱砂林染沈穆清:“别干坐着，来打麻将。”
　　沈穆清兴致勃勃在他对面坐好:“你竟还带了这个。”
　　朱砂也坐下:“掌柜想的周到。”
　　林染有点犹豫:“我不大会。”
　　莫离拉他:“怕什么，打着打着就熟练了。”
　　也没能打多久，夜就深了。莫离想了想，跨进侍卫圈里，在皇上旁边坐下:“皇上能跟草民讲讲草民父亲的事么？”
　　“何必皇上草民的如此拘谨，出门在外说作你我便是。”皇上让给他块地方:“我对他的经历知之甚少，怕还不如你全面。”
　　莫离盘起腿:“我与他不熟，他除了教我武功外都找不到人，若非管家与我说起，我还当他是我师傅。”
　　皇上有些讶意:“我与他一同长大，他却是个好管闲事又温和的人。”
　　莫离想象不出来:“他动不动就打我，我讨厌他得很。”
　　皇上叹气:“我父皇也十分严苛，不让我们有太多交流，但他还是为我担去了许多责罚。我少时愚钝，常被罚抄书，一半都是他帮我抄的。”
　　莫离很严肃:“你肯定认错人了，你说那个不可能是我爹。”
　　皇上失笑，又忽然落寞:“这是错不了的，只怕是我伤了他的心。”
　　莫离摆手:“错不在你，兴许是他当武林盟主当傻了，我看他对我娘那可是柔情似水。”
　　皇上想起了些往事，沉默片刻，问他:“听说皇兄走得早，你是如何过来的？”
　　莫离递给他颗松子糖:“一位故人帮了我许多。”
　　皇上接过来:“我看你很爱吃这个。”
　　莫离点头:“好吃。”
　　皇上放松肩背靠着墙:“你们刚刚玩的那是什么？”
　　莫离把麻将拿过来:“这是麻将，店里伙计发明的，有趣得很。”
　　皇上端详着那些木块:“这如何使用？”
　　莫离想了想:“不好说，改天打的时候叫你，看看就懂了。”

　　聊了会儿天，莫离看皇上乏了，又回到是非那。
　　沈穆清抬眼瞧他:“你们聊什么那么投机？”
　　莫离挤开他坐下:“要你管。”
　　沈穆清搂住莫离:“我还当你不待见他。”
　　莫离把他拍开:“我是不喜他这么专横，但你看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多冷清。”
　　朱砂看去一眼:“大权在握，在所难免。”
　　皇上见他看来，点头示意。
　　朱砂笑了笑，又转回来。
　　皇上闭上眼，眉间沟壑不平，才过不惑之年，似乎垂垂老矣。
　　沈大侠不愿失了风度，盘腿而坐，朱砂怕花了妆容，靠墙休息，花谷酿离的远远的，正在练功，莫离虽一身白，却是不讲究，外袍一垫就地滚倒下去，林染睡在他身边，像是躺在七夜火的花海里。
　　“飞起来了！”
　　“好高啊！”
　　“再高些！”
　　是谁在笑？
　　林染努力睁眼，意识渐渐清晰。
　　约摸又梦见那些过往了。
　　正是阳春三月天，恰乘东风放纸鸢。
　　忽然一阵大风，纸鸢挂在了假山上，放纸鸢的侍女虽然失望，也只能叹息着离开。
　　林染指着那纸鸢，拉柳珊珊的衣角:“娘，我想要那个。”
　　柳珊珊宠他:“染儿乖，在这等一等，娘去给你找。”
　　林染咂着指头，盯着那花花绿绿的纸鸢看了又看，点头。
　　柳珊珊离开不久，林染忽然迈着短腿就奔过去，“扑通”一声掉进水池里。
　　冰凉的水毫不留情灌进口鼻，林染说不出话来，起落间隐约看见个白影走到池边，稍作犹豫，跟着跳下来。
　　好不容易才把他拎上岸，林染受了惊吓，拽着他不撒手，莫离也呛了几口水，咳嗽一会儿，扯他:“你放手，我要走了。”
　　林染不听，直哭。
　　莫离皱眉:“你怎么跟莫失一样爱哭？快先放开我，你娘过来了。”
　　林染不理他，哭得撕心裂肺。
　　柳珊珊听到动静，扔下纸鸢跑过来，正好看见莫离甩开林染的样子，急奔过来把林染护在怀里，吼莫离:“你想做什么？！他还那么小！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没有。”莫离顿在当场，抿抿唇:“我没有。”
　　柳珊珊气急:“我亲眼所见，你竟还狡辩。虽说我自开始就不愿你来，却敢说未曾亏待于你，你怎能这般忘恩负义？”
　　林染只会哭，莫离百口莫辩。
　　林曦也从客厅赶来，急急脱下外袍给林染裹上，安抚地拍拍柳珊珊的背:“怎么说？”
　　柳珊珊眼泪霎时落了下来，倒也没有添油加醋，只如实讲:“我去给染儿找纸鸢，听见染儿哭，回来就看见他把染儿甩开。”
　　林曦又看向莫离，没说话。
　　莫离朝他走去一步:“他想要那纸鸢，摔进水里了，我把他拉上来以后他就一直哭。”
　　林曦叹气:“这个时候你应当在练功。”
　　莫离低头捻捻衣袖:“我正巧看见。”
　　柳珊珊又想说什么，林曦抬手阻了:“带染儿回去换衣服，煮两碗姜汤，一碗送去莫离房中，一碗送过来。”
　　语罢，拉着柳珊珊，抱起林染离开。
　　林染透过他肩头看过去，莫离还站在那里，衣角发稍滴下的水在周身围出一个暗色的圈，好像把他隔绝在了光明以外。
　　“不是他。”林染说。
　　林曦和柳珊珊还是直直走着，像是没听到。
　　莫离脚下的阴影越来越大，渐渐把他环绕起来。
　　“不是他！”林染喊。
　　林曦和柳珊珊就像两尊木偶，机械地走着。
　　莫离被阴影淹没了。
　　“不是他！”林染忽然被绝望包围:“不是他——”
　　睁眼，还是在破庙里。
　　莫离被他吓醒，揉揉眼睛:“谁？”
　　林染还沉浸在那种绝望里，抓着莫离的手臂:“不是你。”
　　莫离莫名其妙:“啊？是我啊。”
　　林染重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
　　莫离又倒回去:“成成成，你说不是就不是，睡了吧小祖宗。”
　　林染还想说话，被他揽进怀里，莫离轻拍他的背，没拍几下自己先睡着了。
　　林染渐渐冷静下来，见沈穆清看着自己，笑得戏谑:“做恶梦了？”
　　林染有些尴尬，轻轻点头。
　　沈穆清又问:“经常做？”
　　林染点点头又摇摇头。常做梦是不假，倒也并非全是恶梦。
　　沈穆清理解能力超乎常人:“兴许是记忆复苏，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反应如此大。”
　　记忆复苏？林染想说话，又怕吵醒莫离，比口型问他。
　　沈穆清点头:“你不是曾中过迷魂香么，现在药效过了。”
　　林染想起木府灭门，心头一紧。
　　沈穆清安抚他:“都是过去的事，莫太在意。”
　　林染点头，闭目养神，不多时又睡去了，倒是没再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