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片刃若雪

16、16

　　小鱼儿跟着小仙女走到了地牢中的刑室。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刺骨的恐惧中穿行。

　　心与肺的纠结中，他再度看到了那个少年。

　　一条锈黑的铁链从屋顶长长垂下，锁着一双依然纤细洁白的手腕，将它的主人吊在了离地一尺的高度。

　　冰冷的石壁与地面上，暗紫与殷红纠结。随着依然响亮的皮鞭声与金属暗哑的摩擦声，昏闷中，红色的血，依然如花一般绽放在空气中。

　　四方的石室里，摆满了各种刑具，或立、或橫地置于刑台上或斜挂在满是血痕的石壁上。锐利的刀鋒、尖锐的齿锯干涸着紫黑色的剥蚀，它们在阴暗的角落里发出阴冷的光芒，令人怵目惊心。十多个赤着上身的男子，面上挂着狰狞的笑容，正津津有味的欣赏着一个魁梧的汉子不断的将手中那粗大乌黑的鞭子，狠狠的抽向被吊在石室正中的少年。

　　“住手！”无可抑制的愤怒与痛苦冲口而出，小鱼儿猛得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那条已经饱浸了鲜血的乌黑鞭梢，猛地将它夺了过来。

　　毒蛇一般，浸过盐水的鞭子。

　　不敢看他，又忍不住看他。

　　他的心神在收缩，他的鼻子难以呼吸。心神颤栗，恐惧的瞳眸平缓流动成一缕轻烟，慢慢地蕴集在眼前这具瘦弱的身体上。

　　雪白的衣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一条一条地渲染着暗红的腥膻零碎在腰上。纤细的身上几乎已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地方，原本白皙细致如冰玉一样光滑的肌肤上，纵横交错着红黑色伤口，皮肉翻开有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累累白骨……湿漉的漆黑长发早已不复往日的柔顺，散乱在低垂的额前，狼狈地贴在苍白的面上，遮蔽了满是伤痕却依然毓秀无伦的容颜。

　　被吊在黑暗与苍茫之中，暗红的白蝶，无力的耷拉着。

　　“无缺……”

　　哀痛的呼唤在粗重的喘息声中变得沙哑，悲凉的目光渐渐被滚烫的泪水淹没，迟涩地脚步颤抖着，踉跄着被动的身躯。

　　他慢慢地走向他。

　　少年缓缓地抬起垂落的目光，空洞的眸子闪过一丝痛楚的明亮，又缓缓地黯散。嘴唇轻咬，依然是不屈的倔强。

　　“无缺你忍一下，我就来救你！”小鱼儿猛的一咬牙，发狠的冲向了固定在墙上，挂着铁链的绞盘。

　　“小鱼儿，你干什么！”小仙女大声叫了起来。

　　“住手！”刑室中的几名慕容家丁同时吼出声，拦在了小鱼儿的身前。

　　看不见，也听不着。

　　小鱼儿的眼中只有那个锈蚀着血痕的绞盘。

　　砰！靠得最近的一人被小鱼儿一拐撞在了胸口，倒飞出去，重重的撞在墙上。

　　“小鱼儿，你住手！”小仙女大声的叫着，“不要！”

　　听不见。

　　没人能阻止他，没有人！

　　刹那间惨呼之声不绝于耳，许多人影涌入晃动，却接连不断地被他抛飞撞倒。刑室外不断冲进手握武器的家丁，又不断地被小鱼儿踢打出去。

　　花无缺再度抬起眼，淡淡目光涉过狰狞汹涌的人群，定格在人群中小鱼儿那倔强的脸上。破碎的嘴唇微微浮动，却咬不出一个音节。怨声沸腾，翻倒的背影和浑浊的喘息声，融为某种斑驳互织的惨痛。

　　花无缺默然的望着小鱼儿坚忍轻颤的脸，周身巨大的痛楚渐渐剥离，慢慢融合在他那骄傲激扬的眉宇，忧郁坚决的风流。被铁链紧紧锁着的双手，无力的虚握着，纤细的手指微微伸张，又微微蜷曲。

　　小鱼儿终于冲到了绞盘前。

　　噗！的一声，小鱼儿身子一滞，畅行无阻的血从他的背上绚丽绽放，涅磐着痛苦的红潮。

　　拳脚无法阻止他，慕容家的一个护院没有犹豫的斫下了冰冷的刀锋！

　　小鱼儿双手抓住绞盘，反身一脚重重地踹在了那个护院的小腹，踢得他口吐白沫，再也直不起身子。

　　他转过身，用力扳下绞盘。

　　他的无缺，他的小白花，他的弟弟，他一定要救他！无论如何也要救他！

　　骤然间，一道刚猛无比的真气汹涌袭来！

　　“爹，不要！”小仙女悲戚的叫声倏然划破阴森的刑室。

　　小鱼儿咬牙，从掌风袭体时，他已经知道来者是谁！慕容世家的主人，慕容无敌！转过身，小鱼儿举掌迎向了那道刚猛的掌力。所有的愤懑，郁闷，悲恸，似乎都化在了这一掌里……砰！的一声，两掌相交。

　　小鱼儿身子一晃，面色灰败的望向来人，他的心沉了下去。

　　宽袍缓带，头束金冠，满面红光，虽然已经是中年发福，但那凌厉澎湃的真气，依然显赫着一代高手的风范。

　　慕容无敌！

　　小鱼儿冷笑。

　　小仙女面色凄惶。

　　花无缺轻轻的皱起了眉。

　　一干家丁护院悄悄的退了下去。

　　“小鱼儿……”被吊着的花无缺忽然轻声道，“我的事……与你……无关……”

　　“无关？”小鱼儿挑着眉，呆呆地望着他，呼吸窒堵，心疼痛而剧烈地抽跳着，“你不是我的弟弟吗？”

　　“那是你……一厢……情愿……”

　　“你欠我钱还没还！”

　　“……”花无缺闭上了嘴，一颗晶莹的泪水透过弯弯蜷曲的睫羽，错落在苍白的脸上，无声划散。这是他被人以酷刑凌虐以来，第一次落泪，或许也是他今生最后一次……

　　小鱼儿望着花无缺，心中一阵抽搐的疼痛如火山崩爆，泪水倏地模糊了视线。

　　他的小白花，哭了，再一次哭了。

　　他喜欢他那明媚纯真的笑容，却总是惹他伤心。

　　坦然的转过目光，小鱼儿对上了慕容无敌那轻蔑的眼。

　　他知道自己不会是他的对手，即便是拼却全身的气力，也不会是慕容无敌的对手。他连他的一记狂龙掌都接不下。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逃，不能退。他的小白花正被人残忍的吊着，被人那么残忍的以酷刑凌虐！他也许救不了他了，倘若救不了他，他也只好陪他一起死。

　　……这样吧，不如你我结拜成兄弟……

　　我……我不知道我多大……无缺是孤儿，是师傅从荒野里拣来的，所以……

　　……十七啊，这不就得了，我十八，你当我弟弟嘛！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也没关系，我是八月初七的，你跟我同一天就对了。你当我弟弟，以后我就照顾你了。

　　可是……

　　可是什么？你难道还想当我哥？

　　……

　　就这么说定了……

　　算了，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我小鱼儿都舍命陪君子了！

　　谢谢……

　　谢什么谢，哈哈，谁让你是我弟弟呢，哥哥照顾弟弟是应该的。

　　慕容无敌锦绣华衣无风而动，右手箕张，一阵灼热气劲铺天盖地的涌过来，将小鱼儿的身躯完全笼罩。

　　小鱼儿平静的望着慕容无敌，孤单的身子湮没在炽热的劲风中，微微摇晃，却未曾动摇一步。

　　慕容无敌的张开的掌心闪动着莫名的红光与狂热，奔腾如飞龙在天。

　　正是他成名多年的“狂龙掌”。

　　“爹，不要杀他！”小仙女急叫道，“求求您，不要杀他！”

　　小鱼儿淡然的望着慕容无敌。

　　慕容无敌轻蔑的望着他，森然地对自己的女儿道：“他是自己找死！”

　　说着，他一掌重重拍下！

　　“不！”小仙女飞身扑上。

　　砰！砰！两声。

　　慕容无敌反手一掌拍在了自己女儿的肩上，将她的身子击得倒飞出去，那只拍向小鱼儿的右掌去势不变，只是卸去了那澎湃如潮的掌力。

　　小鱼儿心中一颤，刚想闪避，已被那只临到近前倏然加速的手掌笼罩了全身要穴。

　　慕容无敌没有杀他，却封住了他周身大穴，连哑穴都没有放过。

　　小鱼儿的身子重重地跌落尘埃。

　　他不能动，不能言，再也救不了花无缺，连抬头看他一眼都已做不到。

　　小仙女立定身子，泪眼婆娑的望着他。有些东西，失去了，再也无法挽回，无论是人，还是情……

　　“来人！”

　　慕容无敌冷然对出现在眼前的几个家丁道：“送四小姐和鱼公子回房休息。”

　　说着，他缓缓的走到花无缺的面前，伸手捏住了他尖瘦的下颌。

　　少年咬着唇，秀美的面上依然是倔强不屑神情。

　　“骨头很硬么？”慕容无敌放开了手，淡然道：“那就继续硬下去吧。来人！给我继续侍侯花公子，小心别让他昏迷了。”

　　他不是什么宅心仁厚的大侠，他仅仅是一个为自己死去的儿子报仇的可怜父亲。

　　如是而已。

　　小鱼儿被人拖了出去。

　　啪！啪！啪……

　　残忍皮鞭声再度响起，重重地抽打在小鱼儿的心上，抽得它鲜血淋漓，瑟瑟抽搐。冷酷的声音在深邃的悲凉中缓缓地蔓延着，冰凉的寒气茫茫无际。

　　他不能动，只能任人拖行，背上的伤口流血不断，迤俪在凹凸不平的冰冷地表。

　　“小鱼儿……”

　　沉闷激越的鞭打声中，忽然传出了花无缺那微弱的声音。

　　“我真的……没有……下毒害……燕……燕大……侠……你要……相信……我……”

　　小鱼儿胸口仿佛被人以重锤猛击，心痛得无法呼吸，眼前空茫一片，泪水簌簌模糊了视线，就连周身的血液也似乎瞬间凝固。

　　无缺，无缺……你最后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个吗？

　　无缺你不要怕，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知道你没有害燕伯伯，我知道的。

　　无缺，我相信你的。

　　小鱼儿张大着嘴，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白花，直到临死，最怕的，竟然是被他误会！

　　他相信他的，真的是相信他的，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告诉他了。

　　他的白花一直如明月一样高贵清白，如泉水一样清澈秀美，如莲花一样纯真幽静。他却没有好好珍惜，待想要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告诉他。

　　他相信他，他爱他。

　　再也没有机会……

　　渐行渐远，凌虐的喧嚣也渐渐在耳中沉寂。

　　时间正变得遥远而模糊，空荡的目光犹如苍白的寒流，消散在初秋的残荷败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尘满面，泪成滂。

　　他已看不清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