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夏∮雪

63、五十八、出使楚国

　　男人认真的时候真的格外迷人。

　　白夕托着下巴，直勾勾盯着青洛衣。他正在摆弄她街上买来的人偶，发丝垂落，一双眼如同黑夜里清亮的明星，嘴角微抿，仿佛将万物置身事外的专注神情。

　　地牢里冷湿异常，她搂紧双臂，不经意地道：“楚云逖真正的女儿在哪里？”
　　青洛衣坐得端正，借着牢墙上窄细的窗口透来的月光，手指上勾着拆卸下来的线，粘了点唾沫，在没有针的前提下，精准地穿进了人偶上的小孔。“他有一个女儿，叫楚红衣，出生就带有残疾。本来我倒忘记这事了，若不是你提醒我看那姑娘的右脚，我也联想不到那么遥远的事。”

　　“你是说，来接我们的那个，不是柳叶青造的人偶，而是楚云逖的女儿楚红衣？”

　　“应该不会错。那些逼真的人偶或许可以利用机械发声，但是无法思考。而领路我们去皇宫的那姑娘，跟你一样狡猾。”

　　楚云逖的女儿楚红衣有脚疾，白夕敏锐地察觉了她裙底下的不寻常，然，柳叶青为什么会让楚红衣假扮自己来欺骗他们呢？这不合理。

　　“对了，你是怎么抓进来的？”

　　“……”青洛衣不语，将人偶拆卸了又拼凑完整，挂在指尖细细掂量，眼里游荡些许倦容。
　　白夕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靠上他正襟危坐的后背，“不说算了，说了我也未必信。”

　　“根本难以置信……柳叶青能够做出比赤正烈更可怕的战士。”他放下人偶，眼前浮现当日白夕走后的一幕。他跟赤狐走到队伍前列，方踏进皇宫，大门轰然一声闭合。回过身，方才娇羞百态的十几名女子各自亮出了手里的十八般兵器。
　　所谓两国交战不杀来使，可是这脸蛋红扑扑的少女根本听不进他的申辩，手里转出一截绕着五色丝线的十字架，弹拨各色丝线，摆弄了几下，线绷得紧直，而那十几名立即穷凶极恶地朝他扑了过来。
　　赤狐砍了下其中两名女子的头颅，只见精致的人物面孔毫无惨状地滚落，脖颈处露出银亮的金属内架，手上攻击的动作仍旧迅猛狠辣，如同皮影戏中武功高强的怪物般，空着脑袋使出百般招式，绝决地扑向愈战愈疲的赤狐。
　　他知道情况不妙，挡下了无头女的攻击，喝走赤狐。赤狐逃走后，他干脆缚手就擒，以逸待劳。至于白夕，倒也意外。只不过和她大致理了一下楚国的景况，他顿时有了头绪。

　　“柳叶青的手艺的确惊世骇俗，难怪他有自信冒那么大的风险将我擒下。只是，赤狐跑掉了，恐怕你的假设会被推翻。”

　　白夕扁扁嘴，不以为然：“我看未必，赤狐是你的人，他一定以你的安危为首要。回赤国找援兵太慢了，他一定会自个想办法救你出来。”愚忠的人可遇不可求，赤狐便是一个，不知该祝福青洛衣还是替他祈祷。

　　青洛衣无奈地点头。同样是杀手，但和一心企望他称帝的暖炎不同，在赤狐的眼里，谁要称霸都不重要，青洛衣活得好好的，才是重点。

　　“对了，你不是说他要找什么楚红衣么？”
　　“是啊，如果他能找到的话。”
　　“……我说他找不到。”
　　“我也那么想。”
　　“那你还指望他来救你？”
　　“情况太突然，我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是，如果他一直找不到楚红衣，若是我不幸……他或许还有个好点的理由活下去。”

　　白夕低低笑了起来，转过身凑近他的脸庞，“他会给你徇情？”

　　“赤狐性格内向，从来都是跟在我身后，旁人连同他说话的机会都鲜少。说起来，他上次船头和你说了那么多，已经破记录了。”

　　白夕想起上次离她脖颈才几公分的金刀，抖抖眉毛：“这种记录破了也不稀罕。倒是你，坐以待毙不是你的风格。”
　　“这次……真的有点突然，我没有想过会出这样的变故，身边没有带什么人。如果说要脱困，至少得两天，而柳叶青……他未必肯等两天。”
　　“你在暗示我拖延时间？”白夕跳下石床，绕到他跟前。
　　青洛衣莞尔：“我一旦脱离了软糕，会有两天的假死现象。聪明之人难免多疑，只要我一死，柳叶青势必会侦察观望几日，而白夕，我并没有想过你明知道有埋伏还自个跟回来。”
　　白夕停止了拨弄他头发的小动作，抬眼问道：“你是说，我回来反而打乱了你的计划？那么刚才你为什么要吃下那块软糕？”
　　青洛衣一怔，苦笑：“我也不知道，你顺手递过来，我就顺口吃掉了。”

　　就这样不经意间，失去了唯一可以拖延时间的筹码。
　　白夕发现自己实在难以理解面前这个看似温柔淡然的男子，却突然有个想法，用青藤玉树的神力打开交界，将他拉回自己的现实世界又会是怎样……白夕晃晃脑袋，掐灭了这个匪夷所思的遐想。“你不觉得么，柳叶青做了这件出人意料的绑架事件，也许未必同你一个目的。”

　　“他本来就不是，你看不出么，他喜欢楚红衣。他们两个早就暗许终身了。只是楚云逖不肯将爱女下嫁，所以他才不遗余力地要做出成绩，这次我遇袭，怕是用来要挟楚云逖的。毕竟，楚云逖不会想要闹到两国开战的境地。”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不是说了么，我师父是他父亲，他改了姓名我才没有联想过来。当时他逞强好胜，说能为楚云逖的女儿制造一条真人的腿，没想到手术失败，缝线的时候漏缝一针，最后害得楚红衣半瘸的腿被彻底截断。师父大怒，于是将他逐出家门。这还是我师娘告诉我的，不过师娘后来思子过度，郁郁寡欢死了。”

　　看到今日的楚红衣，似乎柳叶青已经弥补了当时的医疗事故，给她装上了能够以假乱真的假肢。

　　“不行，”青洛衣说着，眉头蹙紧，“白夕，你明天有机会一定要争取，如果……柳叶青赏识你的话，你一定要竭力争取为他所用，假意附和也好。这个疯子，难保不会把你当洋娃娃一样，拆了再重装。”

　　◎◎◎

　　青洛衣的预言应验了一半。
　　柳叶青是要拆人，不过不是白夕，而是青洛衣。
　　甚至，他早在他未来楚国前，就派人潜入赤国，临摹下了青洛衣全身，细到一个指节。

　　白夕倒是镇定得很，只是旁敲侧击地问候了她这番携带出国的小胖和麻雀。当日洗衣房筛选宫女，小胖和麻雀都被第四关所淘汰，滞留在了皇宫外苑做些杂工，后来她见了就顺便捡了回来。
　　柳叶青似乎很好奇她的来历，也拷问了那两个宫女，意外发现白夕并不是这个赤国皇子的女人。

　　柳叶青遣人将青洛衣绑在巨型的木板十字架上，一件件剥去外衣，露出紧致有光感的胸膛。
　　白夕好整以暇地抱胸观望。
　　柳叶青笑着拍三下手，身边的人有条不紊地架来一张桌子，铺上厚重的白布。柳叶青走至桌前，翻开白布，里面齐刷刷地列着上百把长短粗细不一的小刀。
　　白夕嘴角的笑容凝结，银白的刀刃斜过青洛衣的胸口，血嘶的一声飞溅而出，星点染花了她的白色长裙。

　　柳叶青像个资深的刽子手，目光沉静，一只手拎着被剥离血肉的皮肤，另一只手握紧刀，一丝丝往下剖开。

　　而青洛衣，则安静地闭着眼。
　　他的额际汗如雨下，脸上血色全无，捆在木板上的手指甲紧紧地嵌入皮肉，渗出一滴滴娇艳的红血。

　　白夕讪讪开口，此刻打断柳叶青的好兴致实在有些不是时机，但她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不怕赤国和楚国开战吗？”
　　柳叶青停顿了手上的东西，回过头，眼里闪现一个个雀跃不已的兴奋因子：“你知道么，我已经造了差不多近百个女人偶，却没有造过男人体型的人偶。至于两国开战，呵呵，赤国短短数日之间少了两名皇子，朝中人心恐慌，还有什么人能够委派来和我国交战？就算开战，我的人偶部队，也足以应付！”

　　“你……都是扒的活人皮？”白夕问得胆战心惊。

　　“是啊，这样才足够新鲜。”说着，他手下利落地一扯。

　　青洛衣闷哼一声，张眼，血丝毕露。趁着柳叶青跑去拿人皮浸药水，白夕凑近他，细声问道：“你的人什么时候能到？”
　　青洛衣鼻尖沁出成排的细汗，皱眉道：“赤狐一定是去通知暖炎了，我想最快，也要明日才到。”
　　望着他斑驳血渍的胸口，那个红通通血淋淋的伤口，白夕攥紧了手心，从未有过的难受感觉，“我能帮你什么么？”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不要和我为敌……暂时投靠柳叶青可以，但是不要指望他这样的疯子能够战胜我赤国军队。”

　　白夕抬手替他拭去脸上的冷汗。“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么？”如果是为了朋友，她可以稍微违反一下游戏规则吧？来不及想太多，只要他点头，她便打开交界，将他彻底拖离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

　　“我的朋友鲜少有好下场的。再说，我倒觉得你是比柳叶青更可怕的家伙。”

　　远远瞥见柳叶青正走回来，手换了把干净的小刀，银色的刀刃闪得她一阵反胃。

　　白夕说：“既然那么痛苦，不如我直接一刀捅死你吧。”

　　“别，我还不想死。”

　　“死亡可以获取新生，没有什么好怕的。”白夕想，如果公狐狸死了，会是如何一副凄丽绝美的画面啊——不，不，她想象不出，好吧好吧，她还不想他死。这个念头奇怪的很，却又眨眼间根深蒂固地驻扎了她的心。

　　所以就在柳叶青伸出第二刀之时，白夕拉住了他的手。
　　“我有办法可以彻底治愈楚红衣的腿。”她说道。
　　青洛衣诧异地抬头。
　　柳叶青淡淡道：“红衣的腿已经无碍。你是想拖延时间么？”
　　“我说能彻底治愈，自然是看出了假肢的破绽。柳叶青，你太自负，比起……”她回头看向青洛衣，勾起笑，“人偶，说到底不过是一堆金属和人皮的巧妙结合，怎么可能比得过真人的腿？”

　　“你是说……给红衣接上条真人的腿？”

　　“嗯哼。”白夕推搡了一下身后不住眼神暗示她噤声的青洛衣，“难道你不知道么，这位二殿下的医术过人，举国无人可及……”

　　◎◎◎

　　柳叶青并没有立即相信白夕的话，不过倒是停下了他手中锋利的刀。

　　白夕被“请”到他的人偶剧场。
　　黑蒙蒙的帆布一揭，里面一片璀璨，白夕凝神一看，竟是一双双人偶上通透明亮的眼睛。
　　紧跟着的小胖和麻雀吓得腿软，纷纷缩到了她的身后。
　　“白夕，那些是人是鬼啊！”
　　“白夕，我们回国好不好？楚国一点都不好玩……”
　　柳叶青上前一步，笑道：“怎样，有否兴致观赏一出我导演的皮影戏？”
　　白夕压下了身后两个浑身战栗的女孩，神色坦然道：“柳叶青，因果循环，你为了一个精良的人偶部队杀人我已经不能理解了……现在，你竟然为了排戏而杀人造人偶，你不怕半夜怨鬼敲门么？！”

　　一个穿着粉裳红底碎点的女孩幽幽然走了出来，果然是前日里带路假扮柳叶青的楚红衣。她似有所觉地望着白夕一行三人，红扑扑的脸上漾起笑：“我们从不怕鬼。鬼应该怕我们才是。”

　　白夕沉默一会，忽而嗤地一笑：“对，你们比起那些恶鬼怨灵，可怕多了。”

　　楚红衣审视她片刻，道：“我一直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脚有顽疾的？”

　　“因为你走路的时候，总是先迈出左脚——呵，连你自己都没骗过，怎么可能骗得了旁人？”白夕冷道，“我唯一不解的是，你为什么要假扮柳叶青来混淆视听？你们有那么变态的人偶部队，何必多此一举？”

　　“因为一开始并未打算要抓赤国皇子……但是后来，我父皇突染重病，在你们上船的前一天，辞世了。”楚红衣说着，略显矮小的身子靠上了柳叶青，眼泪簌簌而下。

　　“你们怀疑，是我们做的？”

　　“不，”柳叶青果断地否认，“相反，我们确信不是你们做的——你和那位俊美的皇子都不像是自投罗网的人。但是我和红衣已经无心接管朝政，我们只想过我们自己的田园生活。赤国向来野心勃勃，为了确保楚国十年内的安全无忧，赤正焰必须要死。”

　　赤正烈刚遇袭，再赤正焰失踪。两名皇子先后罹难，赤国的确要上下动乱个五六年。

　　“当然，”柳叶青补充道，“如果二皇子真的如你所言，能够妙手回春，我暂且可以饶去你们性命，但是软禁必然是少不了的……此外，我要他身上整个胸口的皮，因为我的假人偶已经造了一半，不可半途而废。”

　　整个胸口的皮！白夕暗怒，面上不露声色。
　　两天，公狐狸说只需拖延两天，他的人一到，便能扭转劣势。白夕想着，笑容沉静淡定，摸出了怀里的八音盒，说道：“能否顺便帮我一个小忙？”

　　“你说。”

　　“打开这个盒子。”既然和青洛衣师出同门，想必柳叶青也能帮她打开八音盒。

　　柳叶青接过八音盒，脸上神色惊变：“这个东西是谁做的？”

　　“你帮我打开我告诉你。”白夕笑，将小胖和麻雀揽到身边。这两个丫头胆子太小，神经脆弱，柳叶青稍微一个眼神，便把自家主子的家底给泄了精光。白夕想，以为多带两个人能有些照应，未料弄巧成拙，回头一定给公狐狸笑话了。

　　柳叶青未再多问。抱着八音盒快步跑至他窗口的桌子，坐定，低头细细摸索着八音盒的构造，时不时，冒出啧啧称奇的惊叹声。“没想到啊没想到，除了我，这世上还有如此的能工巧匠！”

　　这个男人可够自恋的！白夕瞥见楚红衣望着柳叶青一脸爱慕，摇摇头，还是她家公狐狸可爱多了。她走到楚红衣边上，不动声色地：“他为了你一个人，屡次草菅人命，你真不怕报应、不怕鬼？”
　　楚红衣怔了怔，明显被白夕刻意压低的嗓音所蛊惑，仍要固执摇头时，只听空气里急促的“吧嗒”一声，柳叶青仓惶地翻倒在地，不住朝后退步。

　　八音盒被丢掷半空，一个漂亮的翻转后，落定在一脸怒意的赤正烈的手中。

　　窗外明月高悬。
　　小胖和麻雀高呼一声“见鬼”纷纷晕厥。
　　口口声声喊着不怕鬼的柳楚两人，彼此搀扶着躲在了重重的帘帐之后。
　　只有白夕一个人坦然自若地立在了赤正烈的面前，欣喜地道：“太好了——”话音未落，赤正烈冷硬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目光中有着深入骨髓的恨意。

　　“你竟然也帮着那个冒牌货杀我！”

　　“我……喂，你先松手……我喘不过气了……”白夕努力挣扎，无奈力量上的悬殊，害得她被掐得不住咳嗽，“我没有和他陷害你……我以人格担保！”天哪，她一时激动，忘记了青洛衣当时钟楼的栽赃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