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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绮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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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先生没有说谎,我虽然是短片中除了团团之外,唯一出场的角色,其实镜头很少,只有湖畔读书,扬拍打球,雨中凝望,草原漫步几个场景。摄影师让我当他不存在,随意动作,我依言而行,很快就通过了。
团团是主角,又不懂事,拍的时间自然要长些。最后试播的时候,我看到整个片子,不由得惊叹摄影师的巧思。他选取的角度很巧妙,有些镜头,完全看不出团团的残疾,另外一些镜头,则恰好相反,特别凸出她异常的那部分。精心剪辑之后,团团那稚嫩天然的纯洁活力,与她惊骇世俗的残缺丑陋,构成了一种奇异的美,有着穿透人心的震撼力。
短片的主题曲,是完全由童声演唱的,然而带着一丝很少在儿歌中听到的伤感:
妈妈,还记得你买给我的娃娃吗
粉红的裙子长长的黑发
金色的眼睛一眨一眨
可是妈妈,我一不小心弄丢了她
妈妈,还记得马路转角的公园吗
草坪上开满了鲜花
红色的蜻蜓飞起又停下
可是妈妈,我一路追赶忘了回家
妈妈,你听到那滚动的雷声吗
我多想躲到你怀里不再害怕
妈妈,你看这夜色黑如乌鸦
我多想你在我床边温柔说话
副曲部分是童声合唱:
妈妈,外面风大雨大
我要回家
妈妈,外面风大雨大
我要回家
这首歌是宋骁然作曲兼作词。他在一次简短的会议上说,这首歌的定位其实是年轻的父母和准父母,是要唤起他们童年记忆中的甜蜜和忧伤,从而促进社会对残障遗弃儿童的关注。
我很意外,想象不到宋骁然这样一帆风顺志得意满的年轻歌手,能有这样的社会责任感,能写出这样童稚的忧伤。
总以为,一定要经过许多许多伤害,本来无忧无虑的孩子,才会在心底这样轻轻吟唱,在长大之后,依然渴望回归家园,回归母亲温暖的胸膛,渴望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也许,那永恒的墨镜之下,也掩覆着不为人知的柔软和伤痕吧?
拍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团团本来一直只会啊啊呀呀的,发一些含糊不清毫无语义的音节。拍摄快结束的时候,大概是这些天反复听着同一首歌,团团突然清晰地叫出了一个叠音。她的声音因为上唇的残疾显得有点古怪,但是每个在场的人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分辨出,那的确是每个孩子在来到这世界上之后,第一声也是最深情地一声呼唤。
录音师及时记录了下来。
我因为当时不在场,直到试播的时候,才第一次听到。音乐短片的最后一幕,是大雨中,团团带着泪光的凝望。所有的伴奏都嘎然而止,充塞天地的寂静中,响起了团团奇特的呼唤:
“妈——妈——”
而后是童声合唱的呼应
外面风大雨大
我要回家
看着这个被遗弃的孩子,这个还不能了解自己命运的孩子,那样依恋而悲伤地,呼唤着可能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我的心犹如被一柄大锤重重敲中。尽管了解整个构思,尽管知晓这片子之后的种种目的计划,尽管是在陌生的试播室里,身边就坐着全体工作人员,我的泪还是不由自主地,奔涌而出。
片子结束,灯光亮起,大家纷纷离座。我借着混乱,低头用袖子擦着眼睛。身边西装短裙的剧务抽了面巾纸给我。我尴尬地低声道谢。
走在前面的宋骁然回过头来,嘴角微微抽动,似笑非笑。
我夺路而逃。
一直回到实验室,还被那种酸酸楚楚的情绪所笼罩,团团大雨中含泪凝望的脸庞,在脑海中反复放映。刚刚心不在焉地打开电脑,突然被人一把抓住:“可算找到你了。”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秦小茗急切地道:“你跑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今天师兄告别演出,就差你了。”
我定了定神,才想起来,今天是师兄毕业之前,最后一次代表本系参加院际足球比赛。这些天我忙着音乐短片的事,竟忽略了这个事情。
我和秦小茗到了赛场,比赛已经开始了。小赵已经在看台上占了最佳位置,还买了一些饮料。见我们过来,大方地先问我喜欢什么,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才很有默契地把一罐雪碧打开,送到秦小茗手上。秦小茗泯了一小口,皱眉道“太凉了”,便放了下来。小赵恍然大悟:“对,你今天不能喝凉的。你等一会儿。”便跑开了。
秦小茗叫了一声,没有叫住,笑着摇了摇头。
我看她满脸甜蜜的样子,想起那些为她不平的男生,心中暗笑。感情犹如内衣,是否合体是否舒适,就像一句广告词中说的,那是谁用谁知道啊。
秦小茗有点近视,却没戴眼镜,眯着眼睛找师兄的位置。我指给她看。师兄是前锋,正穿插在前场。队服是白底红纹的背心短裤,再土不过。可是不知为什么,此刻看到,突然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风雨中团团满是泪痕的脸孔淡去。我的心神渐渐安定,和秦小茗并肩而坐,看阳光遍地的草坪,看满场少年,恣意奔跑,骁勇矫健。
足球,对男生是运动,对女生,却是帅哥展示会。
秦小茗评论说,对方的三号很凶猛,七号很有男人味,我们这边五号球风如小贝一般优雅,不过,看来看去,还是师兄最帅气,真给咱们实验室争面子。
我微微笑,感觉与有荣焉。
师兄看到我们,笑着挥手。不一会儿便下场休息,向我们走来,一路走,一路用一条白手巾擦汗。
小赵正好买了汽水回来,捡一瓶递给他。师兄没有注意,径自在我身边坐下,拿起我开了盖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又侧过身子和和秦小茗开玩笑,汗水浸湿的球衫紧贴着胸背,横过我身前,汗味混着男人的体味,扑鼻而来。
秦小茗冲我眨眼。我垂下头,却依然可以鲜明地感觉到他汗津津的侧脸,他鼻端热烘烘的气息,他背心下肌肉匀称起伏的曲线。
师兄很快就又下场了。小赵对秦小茗道:“你看袁朗乐得,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等会儿非把球踢进自己门里不可。”
秦小茗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小声,又瞟了我一眼。
我侧过头,装作没看见。听见小赵委屈地悄声辩解:“全系都知道袁朗在追她,有什么不能说的?”
秦小茗低低说了句什么,可是淹没在一片欢呼声中。
师兄在队友的掩护下,左线突破,进了一球。
我站起来,奋力鼓掌。
球赛以二比一结束。一帮汗流浃背的男生簇拥着师兄走过来,一边喝着学生会准备的饮料,一边彼此打趣。有人拍着师兄的肩膀,道:“袁朗,有心上人观战,就是不一样。”
师兄傻傻地笑,也不反驳。
就有人起哄:“今天嫂子才是第一功臣。晚上吃饭,一起去。”
大家都望向我。我不喜欢闹哄哄的场合,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好像一答应,便默认了家属的身份,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听见师兄道:“别闹,她晚上还有实验。”
“有实验?只怕是你叫不动吧?”
“都千里迢迢追到人家里去了,吃顿饭还扭捏啥啊?”
大家益发起哄。师兄不知道怎么说好,尴尬地望着我,眼中满是歉意,也许,还有一丝期望。
鬼使神差地,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好,一起去。”
师兄没有说话,可是脸上的笑意,从眼睛一直荡漾到嘴角去。
有人打趣他,他笑着给了对方一个巴掌:“脸都花了,还贫哪,还不去洗洗你那身臭汗。”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就好像靠红薯维生的孩子,忽然有了一碗白米饭,便觉得日子美好得没法说。
我心中一酸。专注于自己的伤痛,我亏待了这个陪我走过风雨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