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墙外》珩行天下

8、莫寻乌衣巷

　　在武汉换了火车，继续东去。路过安徽地界看见十里荷塘花开如云，只是隔了全封闭的空调窗户，就闻不见那传说中满池的芬芳。
　　有人就用刚学的成语跟伍袁抱怨，说为什么不安排一下世外桃源的参观项目。
　　伍袁盘着腿坐在下铺，和自己刚刚调教出来的国际友人打双扣打得正欢，听了这话，头都不抬，一边看牌出牌一边说：“世外桃源是吧。你知道桃花什么时候开吗？对，春天。可现在都是夏天了，要看落英缤纷，等明年吧。哦，你不在乎季节啊。那你会打鱼吗？不会啊。可世外桃源讲的是打鱼的人打完鱼后度假的故事啊。要不你先去学学怎么打鱼吧，等你学会了我一定带你去。喂，说多少遍了，这是小王不是大王，把我的分放回来！……”

　　他们从重庆到武汉再到南京，伍袁告诉抱怨的人，在夏天走过三大火城，正是为了让大家更深刻地更贴近地去感受中国人民热火朝天挥汗如雨处处工地的建设热情。
　　但话说回来，六朝故都，伍袁多多少少还是向往的。
　　明故宫可以不拜，秦淮河不可不看。这是伍袁的计划，自然也就是全团人的计划。她就想看看那样的才子那样的风流，那样的河面那样的花船，如果是夜晚，会不会还有万家灯火看十里秦淮？——咦，那个花船会不会和扫黄打非相冲突呢？
　　话说伍袁真的是很认真很认真地计划过她的秦淮一览，她甚至只是为了看这一眼金陵城、建康府，看这一眼李后主——“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回不去的故国旧园，才接下了学校这个累死人不偿命的棘手活儿。

　　昔之虎踞龙盘帝王之宅，在玄武湖边走一圈，五百年的城墙砖也可以垫墙角。有人终于闻到了荷花的香，大叹“这才是空气的味道”。地陪就在伍袁耳边低声讲，“死水，今年刚换的。”
　　接着大队人马杀到夫子庙，吃了赤豆元宵，看了贡院，拜了孔子，顶着大暑天下午烧得正红火的日头站在小桥上，她皱着眉头问地陪“秦淮河呢”。地陪指指桥下不甚宽广、不时还飘过几个塑料口袋的浑浊水面，“这不是吗”。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杜牧，《泊秦淮》）
　　十里秦淮，一晌贪欢。
　　“别时容易见时难。”（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从前歌里醉过的，从前梦里念过的，俱是当不了真、做不了数。

　　这桥名文德，南边上岸只消得数步，再向西，一条白墙青瓦修饰一新的巷子，高高的匾额写着“乌衣巷”。
　　从前的王谢故地，六朝金粉之后，唐时便已是废墟。难为今人还把它给修起来了，他们说，这是典型的仿明清建筑。可它却叫乌衣巷，那些乌衣门第、侧帽风流的人物与是非，连个旧影都已寻不着。

　　白壁青瓦，一路照相照过去，游人无多。地陪和伍袁走在一边说话，说这种地方本地人显然是不来的，外地人跟着导游倒是来的，人都说这是民间工艺品的展销地。
　　“也就你，带一群穷学生，光看看民风民俗了，照相的好地儿。”
　　伍袁闻言就严肃地点点头，她知道别人也不容易，不比她这趟出来多多少少还带点研究生工资，别人累死累活一天全靠点回扣，遇上不购物的就只能抽点门票的零头了，指不定回去还要给旅行社交人头税，所以有怨言也是应该的。
　　不知不觉已经快走到另一边的巷口，有人指着一处房子叫她：“袁，为什么叫‘来燕堂’。”伍袁循声望去，乍看一眼，满目里开的姹紫嫣红的盆花摆在小径旁，还以为到了影视外景基地。闭上眼，就想起晏几道《清平乐，春云绿处》所谓“侧帽风前花满路”的句子，可见风流合该自赏，万人效仿的那就只是忽涨忽落的潮流了。

　　这一趟出来，伍袁最深刻的认知就是重新温习了什么是十万个为什么，就觉出了自己爹妈当年真是不容易的心酸，面对无数个根本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问题还要保持冷静和耐心的艰难。
　　于是她咳嗽两声以示大家注意，正儿八经地开了口：“是这样的，还记得你们课堂上学的中国民歌吗？小燕子穿花衣那个，里面不是有一句，‘年年春天来这里’，所谓‘来燕’就是这样来的，据说这是题匾的人对春天的一种美好向往和赞美，据说。”
　　一群人呼啦做鸟兽散，继续各自照相。
　　身旁的地陪望着她，终于打破沉默，“你牛。”
　　伍袁整整衣角，谦虚地回答：“一般。”

　　是啊，为什么要是“来燕”呢。燕子还旧巢，还须得那梁也未倾、巢也未覆。

　　走出巷口时日头已经偏西，点完人数又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斜斜的日晖，早变作赤金的颜色，落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映着渐远的人声，映着稀疏的树影，慢慢走过，到再也看不见。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昔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金陵怀古，乌衣巷》）

　　从前的浮沉不过是今朝的旧梦，一转身，全都再也看不见。

　　他们就近在状元楼吃所谓的金陵小吃宴充晚餐。伍袁独抱了酒酿一口一口地吃，实在是其它的东西都入不了她的口。那些丝丝甜甜的味道润过舌尖，滑下喉咙，微微的热度。虽说叫酒酿，虽说也有酒的味道，可到底不是酒，纵然酿过百遍千遍，也醉不了。
　　那天晚上她还想，钱到底攒够了，等到毕业论文一交她就要出国了。
　　走完了中国，自然就该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