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墙外》珩行天下

9、从头看一场

　　出国前撞上初中同学会，携家眷还是小意思，拖儿带女那才是激进分子。

　　就着酒吧里昏暗的灯光嘈杂的声音，眼里晃过的全是一个个熟悉的人影，耳里听到的全是一个个陌生的名词。政法毕业的说，将来离婚打官司一定要照顾我啊。人民公安说，惹毛了我让110搬运队把你搬了去。
　　有人意气风发，有人贤妻良母。有人安居乐业，有人无所事事。
　　伍袁貌似纯良看似无知地喝着一杯又一杯汽水，耐心地听人跟她讲股票，然后诚恳地点头附和：“可不，我妈就爱说我是她的潜力股，只不过潜得久了些。”

　　有端庄大方的妇人抱着小孩过来跟他们打招呼，伍袁多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林冬。
　　林冬初中毕业后去了职业学校，早早地进了社会工作，后来嫁了个香港人，本来就是小麦色的肌肤，再经过东方之珠的照耀，已经渐渐向古铜色的质感靠拢。她们一个小学一个中学读过，如今想起来，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伍袁本着不八不成卦的精神马上凑人跟前去，问道：“听说你和你家相公是在报摊上认识的，可有此事？”
　　林冬摇着怀里昏昏沉沉兀自好睡的小孩，笑得和蔼亲切：“是啊，还有大风刮着大雨淋着，差点没把人家报摊上的书都泡水里去。”
　　“讲讲嘛，讲讲嘛。以后我泡帅哥也好有个参考的榜样。”伍袁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晃着短腿、瞪着大眼装嫩。
　　怀里的小胖孩动了动，林冬赶紧换了个更贴近的姿势，一边轻轻拍着孩子，一边回头对伍袁哧道：“多大的人了，说话这么没正经，以前真是看错了你。”

　　伍袁捧着大水杯、叼着吸管不说话。林冬再开口，轻易就转变了话题：“你还记得罗莉不？”
　　最后一口果汁兀地停在吸管里，停了停，一口喝尽，状似不在意地说：“她还好吧。”不是问句也不是陈述句，纯属无意插一句。
　　林冬脸上似浮上些难过的神色：“我听说很不好。也是，不读书不工作能干什么呢。你上大学那年，我听说她跟了个男的去了广州那边，就再没有消息了。现在想想中学的事情，都觉得好远，小学的，想都不敢想了。”
　　有人走过，打招呼。大家一转身，一回头，又是说说笑笑。伍袁捧着空杯子坐在原处，吸了半天才发现那水早就喝干。

　　那天从酒吧出来，伍袁觉得微微有点醉，虽然她知道自己喝得真不算多。
　　你来我往的道别后，门前一时冷清，然后别的什么一拨人欢声笑语簇拥而来，又是一时热闹。
　　她一个人沿着街边慢慢地走，她想吹吹风可能会好些。九月的晚上，已经有微凉的风吹过，吹在有些发烫的脸上，她就觉得很舒服。

　　好像也是这样清凉晴朗的夜晚，有人跑到学校来找她，把她从自习的教室叫了出去。站在学校操场的花坛边，那些花早就开过又谢，没有一丝的香气。
　　偌大的操场看不见别的人影，只有那些高高的篮球架在路灯下拖出长长的影子，落在塑胶的坪上，一动不动。
　　天上没有星，但月亮很圆。端午刚过，等到高考结束，再等到放榜，再等到大学通知书，就是中秋了。

　　罗莉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只因为她留给伍袁的影像曾经是那么天远地别，让伍袁早已经分不清什么才该是真实，什么才该是虚幻。
　　她闻到她身上挡不住的浓浓香水的味道，看见肉色无袖的真丝衬衫，软滑而帖服地穿在她身上。仍然纤细如飞鸟的手臂，臂弯里很多奇怪的浅褐色印子。罗莉看她盯着自己手臂看，也跟着瞄了一眼，抬起头来懒散地说：“烟头烫的。没什么。”
　　她也就乖乖地没有接着往下问。

　　那天的月色真的很好，月光如水如白沙，一起倾泻在这世上。
　　罗莉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你还跟侯雨好着是吧？我要你帮我个忙。”
　　她愣了愣，心底暗地里失笑，原来想忘记的东西总会在以为忘记的时候记起，哪怕自己已经记不得，未必别人就想不起。她面无表情，回答得云淡风清：“你别胡说，那个人跟我没关系。”
　　罗莉冷笑道：“你跟我打这种幌子。道上谁不知道侯雨在追个中学妹妹。你可别跟我说他追的其实是你同学啊。”

　　她听了这话就有些怒，也顾不上什么谨言慎行：“什么道，□□白道，我知道你混得什么道……”话出口才知道话伤人，忙住了嘴，垂了眼角眉梢，小心看过去，果然看见罗莉似笑非笑的样子，眼如秋水只看着她，也不说话。
　　好半晌伍袁自己又开了口：“我真的早不和那个人来往了。”

　　“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帮，还是不帮。”罗莉再开口竟是无比发狠的话。
　　她觉得有些冤枉，却只能打好精神直了身子回答，“我也再说一遍，那人和我无关。”无牵，也无挂。
　　罗莉定定地看着她，那样专注的眼光仿佛要把人穿透。
　　她就听见别人浅浅的带笑的声音，像枝上铃铛轻轻摇过，“我还真是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人的想法难免万千，看到眼中的自然是百态。而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在别人的想法中其实并不重要。
　　在那之后，她们就是彻彻底底再无瓜葛再无音讯的两个人，道路且长，各在一方。
　　别时总道相逢好，相逢何如未见时。

　　她还记得自己急急地追在别人身后，压低了声音说：“我一直当你是朋友，可你也不能这样。是你说的我们还是好姐妹……”
　　那人停了脚步，回头看她，说出的话就像天边月光，明亮，冷清——“早就不是了。”

　　伍袁停下脚步，抬头看那月亮，觉得仿佛就只有那月亮还是旧时的模样。她努力地仰着头去看，看那些美丽的月光落到这世上。

　　就像是把黑白的电影从头看了一场。然后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