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墙外》珩行天下

7、朝辞白帝城

　　高一的暑假，伍袁拿到了身份证，照片上那人怎么看怎么不像自己，老哥说那些照片都是为通缉做准备，借此显示我们公安系统在未来某天的反应敏捷。然后，她一个人跟着家里人订的游船旅游团，去看三峡。
　　别人都是拖家带口，就她，一大小孩孤身只影，若不是身高还像样点，偶尔表情也还深沉点，人旅游团都不肯收。
　　她本来不是特别想去，可家里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大了也该自己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她就觉得那“自己”二字听起来蓦地亲切，简单收拾个小背包，就出了门。

　　那时节正当盛夏，乘风起白帆，和歌下江洲。
　　那时节，只知三峡，何来工程。
　　半个月下来，看两岸青山间潮起潮落水缓水急，她就突然生出了伟大的人生理想，只想随了那船，顺江而下，流入大海，然后四海漂泊，处处为家。

　　换如今，江面阔，水照流，伍家阿袁还是只能定定地站在这船头，艳阳天里戴着大墨镜，拿把没打开的折叠伞抽长了冒充指挥棒，就有些怀念大学课堂上作报告时手里小巧的遥控快捷键。
　　看在旁人眼里，那就是一众奇装异服非我族类中站了个还算周正的同胞小姑娘，扯着嗓门正跟一个船沿边的旅游团拼内功：“大家看啊，前面就是奉节，李白诗《下江陵》说：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说的白帝城就是这里。白帝是不是李白？那你的意思是李白没事儿找事儿自己跟自己say goodbye？听不懂？听不懂就自己去查书把这首诗背下来，回去口语要考的！……”
　　终于上岸了。伍袁跟着一群惊诧的友邦站在码头的台阶上，觉得在拥挤的船上站了半天做解说，突然站到平地上腿反而有些打颤。

　　在入住的旅馆用过晚饭，陪人出去散步逛夜市的时候，慢慢想起很多年前住过的那个旅馆，好像也是在这样的街边，好像也是这样的夜晚，还有这样热闹的夜市，纵横交错私拉的电线，照得一个个摊位明晃晃得耀了眼，还有卖盗版磁带的摊位大喇叭里放着的流行歌。
　　如今那些地方，入目汪洋。

　　只是如今未必就不好。
　　从前那条街，薄薄的一层柏油，到处都是浅坑，一不小心就绊了脚。
　　她跟在同团的叔叔阿姨身后，看他们和各色摊主一元两元地还要继续砍价。卖的最多的无非是些河滩上捡来的花石头，色彩斑斓，强光下一照，也有些那么玲珑剔透的意思。
　　转眼十年后，偶然在一次展会上看见那些标价动辄万元计的雨花石，伍袁就觉出前尘旧事总不过唏嘘的滋味。
　　比如还是十年后，伍袁看着那过期的身份证上的照片依稀仿佛熟悉的样子，又觉着那其实才应该是自己，可等到去公安局换身份证的时候，民警叔叔啪一沓文书原样给她扔出来，只说的一句：“□□要本人来。”

　　当年夜市上的凉虾冰粉，五毛钱一碗，话说那年北京城里天子脚下坐两小时公共汽车都比这便宜。她却还是想要一碗，同团一个阿姨鄙夷地说这种东西怎么能入口。卖东西的大娘手在围裙上焦虑地搓着只是看着她，她心里叹口气到底要了一碗，粗陶烧出的土黄小碗，在街灯下变了颜色，入口是滑滑的红糖水味道，一点点凉，一点点甜。
　　就算是明抢，那也是真穷。
　　这就是奉节，从前也叫巴东。公元222年，刘备夷陵战败退守此处，名之永安，那临终托孤的地方就叫永安宫。这样的名字配这样的故事，不可不谓凄凉，可如今大家说起来就只记得这是一段忠义的佳话千古的流传。

　　还记得那天白日里爬到白帝城浅浅青草的山坡上就看见了古诗里唱过的夔门，刚下过的小雨在激流的江面化作了轻烟薄雾，更衬得那山壁笔直入云汉。一声长叹在青碧的天空中绕了绕还没有落地，她花布小口袋里的相机就此不知去了何方。
　　第二天又跟船继续前行，没了相机，她就成了这团里最闲的一个，但凡照相时间，她都可以安安静静临水照影，看山看水看花看云。
　　有天夜里船泊在不知何处的江面上，没有一丝风，闷热得睡不着。她卷了船舱里的细竹凉席跑到甲板上，铺开来，躺上去，正看见黑暗的天空里只头上这一处拨开了云层，就像戏院里厚厚的幕帘掀起的一角，露出密密交织的星子，流光闪烁，只看的人沉醉。她席地而坐，又仔细地看了看，当真只得那一处有繁星有流光，像谁把它们织就在厚厚的丝绒上，就只呈给了她。她一时间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感怀，就想那么痛快地哭一场，就连心底都已经酝酿好了那么多的东西一齐涌上前，又沉下去，到底没有哭出来。

　　记忆里这样清晰的事情，清晰的一如昨天，竟然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从前走过的街道，从前并肩走过的人，都已经看不见，就算有什么伤心，有什么难过，都已经是从前。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一件件数得过来。

　　逛完夜市回到旅馆严声厉气交待众人，明天一早就真的是朝辞白帝城，夜泊江水边，爱收拾的记得收拾，不爱收拾的也要收拾，游船不等人的。

　　临睡前，勤奋好学的Andrej同学跑来让伍袁写首古诗给他，说是要在玩乐中学习——这是伍袁的口头禅。伍袁想了想，就抄了首李白的《谢公亭》与他。

　　“谢公离别处，风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