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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冷雨秋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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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潇姬信誓旦旦地对哈桑说她一定要做个明君,还答应哈桑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广纳贤才。
但潇姬心里却在想她的檀郎,想他一个人在都城里会不会寂寞,在这些没有人和他在一起念诗的日子里……
宫里依旧是那个样子。檀郎好像有一点疲惫,不知是什么重担竟把它折磨得如此不堪。也许是相思太苦,抑或是为伊消得——想着她微笑了,说檀郎我懂的,潇姬回来了,你很快会好起来——
潇姬觉得这才是她的生活,不应该是天天血淋淋的——没几天她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早把那些招贤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哈桑好容易找到了见她的机会,这心系丽亚尔族兴亡而刚正不阿的老臣,向潇姬提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尽快除掉檀郎•扎伊尔——
“哈桑伯伯,”潇姬摇着他的手臂大肆撒起娇来,“檀郎也不碍事的嘛,他又不参加朝政的么……”
哈桑苦苦相劝,直到潇姬真的耍起脾气来,他才只能无奈地告退。
她对檀郎说你不会是奸细罢,檀郎笑了,说我对陛下的心,还有谁比陛下更清楚。
然而第二天,哈桑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家里,据说是暴病身亡。哈桑是潇姬最信任的臣子,平时权倾朝野,潇姬对他惟命是从,也免不了有些人会对他暗中下手。只是,也因为这个,哈桑平时都十分小心。据哈桑的夫人说,他平时的食物都要亲自检查的。那一天他没接触过任何外来的人和事,除了早上潇姬的侍女送过来一碗酥酪——潇姬给的东西,按道理当然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潇姬哭得梨花带雨,她说她不应该疏于照顾的。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那碗酥酪上,因为她派去的侍女,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而完全可靠的——
之后被打击过的潇姬就真的决定当明君了。她贴出一大张招贤榜,天天埋首国事,倒把那扎伊尔晾在了一边。
因为她知道,没有了哈桑,她只有自力更生,自己治国了。她必须要收好丽亚尔族的基业,决不能让萨卜勒钻到任何空子。
但她没想到的是,招贤榜刚贴出没多久就被人揭了。
“在下温惜墨,”来者竟是卓妮的那个“大哥”——“来自中原,一介书生略有薄才,蒙陛下不弃。”
潇姬一听到“中原”二字心头就猛地一颤——她是半中原血统,从小说汉话读汉诗长大,这两个字在她有着无穷无尽的亲切感。至于那温惜墨是否大言不惭是否真的治国有方她早都抛在了脑后,她倒和他谈起诗词歌赋来。这些东西温惜墨倒是样样精通,直让她越听越佩服,佩服得她迫不及待地就给他委以重任,其他的什么都没多想。
“温先生里面请,”说着她就请他进了后花园。夕阳西下,那流连人世的余晖恍若谁的意犹未尽。她和温惜墨边走边谈,也不介意自己走的方向不是书房,而是宫女们的住处——
“陛下,”温惜墨显然感觉到了气氛不对,“陛下刚才不是说,赐臣到书房一观——”
“这……”潇姬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只顾聊天,竟然走错路了。尴尬间,浓郁夕阳里便只剩下了浓郁的喘息声——
“是谁?”温惜墨警觉地小声问。
“这里住的是我的两个贴身丫头,” 潇姬有些错愕甚至有些惊恐,“怎么会有这种声音……”
温惜墨脸色一沉,便说陛下的私事,臣不便多管——微臣告退。
潇姬说不你留下来,我一个人不敢进去。
于是温惜墨替她推开了房门——
石榴色的阳光透过门缝溜进昏暗的屋子里,和着房中呛人的脂粉香,就糅合成了一种奇特而暧昧的氛围。潇姬本能地掀开帷帐,帐中的人却自顾沉醉,仿佛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她企图原谅自己,也为他找着理由,可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模糊了眼眶——
她觉得什么东西倒下了,把她的心砸得粉碎,她想大哭一场,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支走温惜墨,她一个人出了宫,失魂落魄地荡在街上。天就要黑了,墨色渐染了天空,也渐染了她的心情。
独自走过那些写着“潇姬”与“檀郎”的街角,那些精润的文字里总带着某种令人心伤的情愫。而她的心也恍若那些刻过字的墙壁一般满是伤痕。她一直以为檀郎是她的知音,是值得她托付一生的人——她彻底失望了,为他,更为她自己。
“除了哈桑伯伯以外不要相信任何男人,”父王生前如是说,哈桑伯伯在世的时候也总是劝她不要相信扎伊尔——他为了这片土地兢兢业业,可她还是没能听取他的忠告。哈桑死得太唐突,也太蹊跷,只是她当时被悲伤和绝望占据了全部的灵魂,因而并没有仔细地去考虑这个问题。与温惜墨的谈话点醒了她,她愈发觉得不对。然而在她的心里,她依旧是不希望檀郎会背叛她的。无论如何,退一万步说,她宁可忍受他是有野心的,是想篡夺她的王位,也不愿在自己离开的这短短数月他便耐不住寂寞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作为女人,谁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爱人身上。潇姬•丽亚尔,她可以不是大漠骄女丽亚尔族的女王,却依旧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的心在被什么东西片片撕碎,刀刀凌迟,那刻骨的痛楚弄得她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她不自觉地蹲下来,将脸埋在手心里,她的红棕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地上。指尖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滑过,凉凉的,而她不愿意抬起头来。
大漠的天空晴朗得扎眼,四周萧然的石墙无声地静默。只有谁,默默地坐到她的身旁,注视着她的哀泣,却也不知不觉被泪湿了衣裳。
潇姬转过脸,正好看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你是那个……什么,雨?”
听到她叫他的名字,那个小小的乞丐含着泪,幸福地笑了。
“女王姐姐是记得卓妮的,”他一下子就很开心。
潇姬点点头,问宝贝你为什么也在哭呢?
“因为,”卓妮说,“卓妮不喜欢看到女王姐姐难过。女王姐姐难过了,卓妮也很伤心……”
“我的心情,会影响到你么?”潇姬失魂落魄地问。
“会的,”卓妮说,“会的,就是会的。”
潇姬便无话了,只是伸开手臂,将小小的卓妮揽在怀里。卓妮偎依在她软软的胸口,幸福得甚至可以细数她的胸音。
万籁无声,天地间只剩下她们的心跳。
卓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跟潇姬回宫的,他只是一直都不愿意放开潇姬的手。
从来都没见到过这样的地方,卓妮的心猛地热了一下,倒并不是因为他对这样的生活有多少羡慕。只是,他总对这宫殿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的感觉。自他记事开始他就随着温大哥在丽亚尔族的领土内到处流浪——温大哥说他是他从路边捡来的。他从没有机会接近王宫,可不知为什么,他就觉得宫里的一切对他都异常亲切。
“来人——”潇姬冷冷地呼唤。她至今对她的丫头们心中有气,翠袖和朱砂怕怕地挪到她的面前。
“备香汤,”她甩下一句就牵着卓妮的手走开了。
“陛下,”不多久,两个宫女毕恭毕敬地回到她的脚边,“香汤已经备好,请陛下更衣。”
潇姬没理她们。
“卓妮,”她带着卓妮走到两张低垂微阖的帷幕前,“小男子汉,自己洗澡好不好?”
卓妮抬头看着她,她突然发现他的睫毛长得可爱。他不声不响地点点头,之后就又不知所措起来。
潇姬微笑了,微笑着为他掀开帷帐——
卓妮走了进去。
回过头,那拖地的帘子被轻轻放下。
整个浴室被蒸汽氤氲着,木盆里的水散着淡淡的薄荷的清香。这里没有别人,卓妮也不再害怕,就只用最快的速度脱掉衣服,一头钻进水里。
卓妮从没想过自己会享受这般待遇,女王的关爱恍若从天而降,搅得他心里泛起融融的暖意。他自幼缺衣少食地到处漂泊,一双秀气的小脚上写满了伤痕——他从没这样泡过一个痛快的热水澡,他只感觉自己快要醉在这里了。
突然,有人掀开了帘子,是个穿红色衣服的漂亮丫头。然而在卓妮的眼里,天下所有的美人都比不上那美丽的女王。她说不出为什么,她只是这么觉得罢了——
“陛下还是不放心,就让奴婢来伺候公子……”
突然她惊讶地尖叫起来——
——那哪里是甚么公子,分明是一个有着一头火红色长发和漂亮大眼睛的女孩儿——
“好姊姊,卓妮哪里吓到你了……”卓妮当即惊慌失措,“对、对不住……”
“没事嚷什么,”潇姬在这些日子之前从没有对手下这般尖刻过,“朱砂,不好好伺候卓妮公子,乱叫什么?”
说着,她就推开她,自己走了进去——
卓妮泪汪汪的,潇姬却笑了。
——她捧起她洗得干净净的小脸儿,使劲地亲了一下——
“我刚还在发愁没有衣服换给你呢,”潇姬轻轻地摆弄着她的小手,“先穿我以前的衣服凑合一下好么?我已经叫他们去给你缝新衣裳了。”
卓妮一直在流泪——幸福,激动,或者……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蜷在干净舒适的小房间里,她对着铜镜看自己身上漂亮的女装——这真不像她,真的。她从小穿的都是温大哥的旧衣服,这还是她第一次穿女装呢。
女王当年的长裙,卓妮穿着竟然那么合身,全然像是专门为她做的。原来自己穿女装也挺好看的——她盯着镜子胡思乱想着——温大哥呢?他好像在女王身边做了什么官,但他从来没对自己讲过。
卓妮一直在冥想——她喜欢女王,一种淡淡的感觉。她喜欢每一次被她拥在怀里、看着她爱怜的眼神,她喜欢她柔软若绸缎的红棕色长发、带着幽幽馨香的呼吸,喜欢她温润的纤纤玉手、那十指修长得让人羡慕。女王姐姐似乎比温大哥还有才华,她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弹琵琶和箜篌,还喜欢用中原话和自己聊天——温大哥就是中原人。出于温惜墨的原因,卓妮的一口汉话说得甚至比潇姬还地道,这让潇姬更是如获至宝。
潇姬天天和卓妮在一起,不理檀郎•扎伊尔,也不太搭理那两个宫女了。谁都嗅到了宫里浓浓的火药味儿,尤其是檀郎•扎伊尔,他知道女王一定晓得了些什么,这令他有些坐立不安——
其实潇姬起初只是吃醋,她依然是希望他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直到有一天她派人到国库用钱,发现那几乎变得空空如也——
“陛下身边一定有可疑的人,而这个人的阴谋一定不仅仅是让陛下国库空虚,”温惜墨平静而理智地为她分析,“自陛下即位至今,总共就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平定喀洛丹的叛乱,另一件就是哈桑大人——”
潇姬早就怀疑哈桑是被人害死的,只不过一直抓不出任何头绪。温惜墨认为,既然哈桑平时做事都十分小心,问题就必然出自内部。据当初留下的记录,哈桑大人是暴病而亡——一般的暴病,说白了都是有人下毒。而哈桑有检查一切食物的习惯,那么照道理讲来不会出事,除非有他完全信任的,或者他不敢不信任的——
“对了,那阵子哈桑伯伯刚打仗回来蛮累的,所以那天早上我让丫头送了一碗酥酪过去……”
“请陛下恕罪,微臣不是在怀疑陛下……”温惜墨连忙澄清,“就算陛下真的想取哈桑大人的性命,也只需要一道旨意,而完全不必这样……”
“我怎么会害哈桑伯伯呢,”潇姬本能地急了,“哈桑伯伯是父王唯一留下来辅佐我的,他的话我都听……”
“陛下,臣不是说陛下,而是陛下身边的人……”
一语点破——本来就在痛恨那两个侍女的潇姬恍然大悟。起初她没想到,是因为她从不相信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亲如姐妹的丫头会背叛自己。她们之所以背叛自己,是因为,她本能地想到,为了那个人,而她们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胆量——
“陛下也太高估那两个宫女了,”温惜墨却不以为然,“她们必然有人指使,这个人不是陛下,但一定是陛下身边的人——”
也就是说,是那个人用一些手段收买了她的两个丫头,而那个人的手段是……
不可能,不可能,不过是自己在吃醋罢了——吃醋只能证明她的心里还有他,尽管他的确这样做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策划了阴谋。那么,退一万步说,如果真的是他,他又为了什么——
“也许,萨卜勒?”温惜墨试探着问。
“不可能,”潇姬迟疑着,“他会是奸细么……”
“那他为什么要收买陛下的宫女,还要害死哈桑大人?”温惜墨说着,就变戏法般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帐,那上面林林总总地都是些国库开支,时间自潇姬出征至今,明白地写满了哪天用多少钱收买了哪些官僚,借口是潇姬的这样那样的事件——
“请陛下恕臣不恭,这是微臣在扎伊尔的卧房里找到的……”
扎伊尔的罪证。
这时的潇姬完全没有心思去纠结温惜墨是怎么未经自己的允许混进宫的——只觉得自己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倏然垮塌,眼泪就忍不住想要流出来。至于后面温惜墨向她分析扎伊尔的手段以及他的动机企图的长篇大论,她根本就没有心思听下去。
“也许最初他很难染指外朝,不过财货总还有用,”他似乎想唤回她的注意,“况且,借着陛下的宠爱他不难收买党羽,卓妮这些天跟我说……”
“卓妮?”潇姬一愣,“你认识她?”
温惜墨显然意识到自己口误,但收回已经来不及了,便只好如实禀报自己和卓妮的关系。潇姬笑了,说原来你就是她的温大哥,也难怪卓妮说的一口标准的中原官话。
凭这几日温惜墨对潇姬的了解,他也料定她不会产生过多的怀疑,于是乎扯回正题,又说是武将那边好像有一个叫白•牙的将军很受排挤。
“为甚么?”潇姬狐疑地问,“白牙很好啊……”
“不晓得,”温惜墨脸色郑重,“也许,军队……”
但潇姬已经没有心思听他说军队怎样,因为她突然发现书房的窗前有影影绰绰的人形在移动——
“不好,陛下,”温惜墨警觉地说,“外面有很多奇怪的人——”
“没甚么可奇怪的,你不是都知道了么?”
那个潇姬熟悉的,不标准的中原官话——
——门被人推开了,窗外甚至也已经被军队包围——
檀郎•扎伊尔一脸狞笑,英俊的面孔极度扭曲。潇姬本能地有些害怕,她忍不住想要钻到身边那个人的怀抱里去,可终于还是忍住了。
“檀郎,你要做甚么……”她悲哀地问。
“大漠之主,”扎伊尔笑了,像以往一样温柔地笑了,“这些军队,我收买了他们,除了一个不知趣的小子,还有你旁边这个自以为足智多谋的蠢书呆子——”
温惜墨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你为什么……”潇姬的眼泪却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我信任你,一直……为什么,你……”
扎伊尔发出一阵狂笑。
“我不杀你,美人儿,”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毕恭毕敬地喊她“陛下”,反倒用起了这种调戏的称呼,“还要留着你做正宫娘娘呢。”
“你,真的是……奸细……”潇姬哽咽着,强迫自己接受现实。
“奸细?”说道奸细扎伊尔的脸上甚至带了一丝仇恨,“谁的奸细?难道是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胡提金•萨卜勒?就他,他何恩于我,我凭什么要听他的话——从今天开始,我,檀郎•扎伊尔,不属于你丽亚尔,也不再属于他萨卜勒——我就是我,檀郎,扎伊尔,未来的大漠之王——”
温惜墨依然不动声色。
扎伊尔似乎很放心他们。他就那么悠然自得地踱了出去。
“看好他们,”他对队长说,“丽亚尔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让他们跑了,我唯你是问。”
队长应了一声,让开路任扎伊尔去了,只剩下被包围的房间里哭得肝肠寸断的潇姬和一言不发的温惜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