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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 ...

  •   天刚蒙蒙亮,在这初夏时节,有四、五点钟的光景。
      周家骥已经醒了,这是他在日本读军校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一睁眼,满眼的红色,一时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转脸再看枕边人,一张陌生而年轻的面孔,这才想起,这是新娶的二房,名字叫做凤萧的少女。一时间心里竟说不出什么滋味,第一个反映,是对自己的厌恶。他的身子往旁边一挪,跳下床来。
      床上的人已经醒了,看着他的眼光开始也是一怔,随即满脸的羞涩。家骥一时不知要和她说些什么,这不象淑君,他和淑君成婚的时候,虽然年少,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新婚之夜,他们没做别的,说了一晚上的话。第二天早上叫他们起床的时候,两个人歪在床上睡着,连被子都没有打开。
      曾几何时,这样的甜蜜已经远去。他和淑君,已经到了老夫老妻的地步,变得无话可说了。想到这里,家骥的心里不禁一阵黯然。眼前的新妇已经起身,要过来帮他穿衣服。他后退了半步,对她说道“你叫凤萧是吧,不用管我了。准备准备,今天还要给父母和…….大太太行家礼呢”
      转身出门,天色还早,家骥骑上马,向城外的练武场奔去。等他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家里的人已经吃完了早饭。家骥匆匆吃完饭,换好衣服,来到正厅。
      父母已经坐在上首,淑君也换好了正装,坐在左手的座位上,他走过去,和淑君坐在一起。对面的凤萧看见人都到齐了,方站起身来,开始敬茶。

      清晨,家骥和父亲骑上马,一同出门,父亲到军机处,而家骥则直奔陆军部。现在,他只是陆军部军需司的一名普通的官员。每日的公事,不过是喝着茶,听着同僚们的闲话。在无聊中消磨着生命。
      当年的壮志豪情,在日本七年的苦读,才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已经消磨的差不多了。
      还记得庚子那一年,他才十四岁,满腔豪气的独自跑到京城,要杀洋人,保家国。没成想在城门口遇到强盗,成就了他的因缘。
      当年能够娶到淑君,是经过了多少磨难,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不存在门第的问题,丁家也是当地的大家,家中世代行医,是累世的太医。岳父和父亲,还是好友,只是甲午之后,突然从宫中请辞,转行生意。记得父亲还说过,那是一个难得的明白人。可父亲就是不答应这门亲事,想来也怪,那时他才十四岁,应该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可是从第一眼看到淑君时,就觉得再也离不开她了。他可不想管什么传统、命不好之类的闲话,就只是认定了眼前的这个人,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就这么样僵持了一年,父亲的禁足也挡不了他。最后父亲终于答应了,连岳父也说不出什么。是啊,除了那些扑风捉影的事情,实在是挑不出什么缺点来。门当户对,淑君还有才女之名,深通医术,样貌也是端庄秀丽。他还清楚地记得,当父亲终于同意之后,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那时,他已经离开了老家,被父亲带到了京城,读书准备科举。而原来跟着父亲的大哥,早已回乡成家,看守祖业了。
      后来,母亲带着三弟来到了京城,正好赶上他成亲,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所有的亲人都在他身边,父母虽然对淑君心有芥蒂,但淑君实在是一个挑不出毛病的好媳妇儿。他们两个都是少年,加上三弟,还有小妹淑仪,在读书之余玩在一起,天桥、琉璃厂、隆福寺,都有他们的身影。父亲虽然严谨,却也不太管小夫妻的事情,而丁家,真是开通的大家,女孩子一样读书,一样的教养,一点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
      后来,有了子湘,初为人父的感觉,真是令他百感交集。
      家骥一直明白,父亲将他带来京城,是想让他谋一个出身,这是周家的传统,也是他的宿命。父亲周世辉,是一名御前侍卫,在宫中职守,有时也要在军机处之类的地方听令。那一天,父亲要到军机处,带着他,说是学些规矩。却正好碰到了老太后,他一生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了。
      他在日本一呆就是将近七年。他没有当兵的资历,却是太后钦点的人选。到了日本之后,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之后,到军队里实习了半年。之后,别的同学都回国了,他又考入了陆军大学,继续学习军事经济。年龄又比别的同学小得多,所以他和同期的同学不熟,却和后来的几期同学相交很深。
      在日本的这些年,接受现代教育的同时,也让他头脑里最基本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当时在日本的中国人里,已经分成了革命和宪政两派。而他们这些士官生,是两派拉拢的重点。在日本的朝廷官员也对他们有着严密的监视。他们这些同学,是将来中国军队的栋梁。无论那一个政治派别都知道,掌握了他们,就是掌握了今后的中国新军。
      同学之中自然分成了两派,一派加入了同盟会,成了坚定的革命党人。另一派是赞成君主立宪,改革现在的政府。但是,无论是那一派,他们都希望中国富强,一雪甲午之耻,庚子之辱。作为接受现代思想的年轻人,他们对国家的现状都不满。现在,仲儒还能清楚的记起当时的情形,来自南方的同学,大都赞同革命,而他们这些北方的同学,大部分是赞同君主立宪的。当时没有多想,但是后来想起,南北的不同,实质上自庚子,就已经十分分明了。甲午之后,几乎所有的战事,都集中在北方,尤其是庚子之乱,西南诸省的总督签署的“西南联保”,虽然将洋人挡在门外,但也是变相的放任洋人在北方的杀戮。还有“日俄战争”,两个不相干的国家,在我们的国土上打了一场仗,我们竟然还要保持中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北方的同学大都出自直、奉两省,他们太知道这个国家的脆弱和人民的苦难,已经经受不了一场改天换地的革命了。
      那时候,学习是很苦的,他们要和日本的同学上同样的课程,对于初学日语的人来说,光是上课听讲,就是一大挑战。所以,当时的同学,私下里会为各自的政治主张争论的面红耳赤。但是在课堂上,在与日本同学的竞争中,却会同仇敌忲。无论是汉人,还是满人,都希望自己的祖国强盛,不再受人欺辱。这一点,同在国外,他们有着深切的感受。
      日本人,在表面上会对你彬彬有礼,可是骨子里,是万分的瞧不起中国人。自从第三期的同学蒋方震以第一名毕业之后,有一些课程,日本人便不让中国留学生上了。这种无言的轻视和羞辱,在每一个留日士官生的心里,都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1905年,日本政府颁布取缔留学生规则。12月,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出了一件大事。为了抗议日本政府对中国留学生的侮辱,在法政大学的中国学生陈天华投海自尽了。这件事情,对每一个在日本的中国人,都是一大震撼。是啊,不见得赞成他的政见,却不得不佩服他的行为,那是一种无言的激动和于心不忍。考取官费留学日本,是多么的艰难。学成回国,会有多大的成就。朝廷和国家,最缺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才。可是,真得太难了,在日本,他们不但要忍受日本人的歧视,还要应付朝廷官员的查验。这个陈天华,就曾因为思想激进被遣返回国。也就是因为他的死,换来了取缔留学生规则的不了了之。家骥现在还记得报纸上刊登的绝命辞的片段: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道在诸君自择之也。
      那么强烈而单纯的一腔热血,洒在了异乡的土地上。却不知家中的父母,千里之外的亲人,是怎样的痛心。
      国家,我们的祖国,是每一个人心里的痛。
      年底,大批的留日学生回国,但是家骥他们不行,因为他们是军人,必须听从命令。即使是在羞辱之下,没有命令,他们也不能做任何事情。看着那些平民学生纷纷的回国,那也许是一条相对来说轻松的路程。可是留下的人,却更是忍辱负重。从那以后,他们这些士官生更团结,也更刻苦了。那种孤独和发奋,是身在事外的人不能理解的。
      所以,士官学校毕业之后,家骥还是决定不回国,继续升学。学习军事经济,强国的路,也许不止一条,但是无论如何,都需要知识。
      在国外无论多难,总有希望,总有目标。真正的失望和无助,是在回国之后。朝廷在这几年之中,几乎没有变化。仿佛与世隔绝,还在象蜗牛,背着沉重的壳慢慢的爬着。尽管已经千创百孔,不堪重负。老太后死了,可又有了一个太后,皇上变成了一个四岁的孩子。因为南方的革命,那些满清的遗老空前的排挤汉臣,却不知他们的八旗子弟已经成了蛀虫,再也扶不起来了。预备立宪的预备期,有九年之久。自从袁世凯被免去官职,逐回老家养病,朝廷扶植了一大批满族亲贵,一时间,军政大权皆在贵族手中,被异族统治的感觉,从来都没有这么强烈过。
      傍晚回家,家骥只觉得身心疲惫,不是累,他的工作,实在是算不上辛苦,而是一种乏味。回来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他仍然不适应这种温吞水般的生活。象是一口古井,他现在是在等着自己慢慢的干枯。
      到父母房里请过安之后,他想了想,还是到了淑君的房里。
      一进门,看见大哥丁伯南坐在那里,正和淑君说着话,赶紧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哥,你来了。”
      因为从小相识的缘故,加上丁家的家风宽松,他对这个大舅哥的感情倒是很深。何况在日本的时候,他们还有同学之谊。
      “回来了,仲儒,我想让淑君回娘家住两天,你看怎么样?”丁伯南笑着问他,家骥心里一怔,看着眼前的大舅哥,说不出话来。
      拍拍他的肩膀,丁伯南接着说“我已经和伯父伯母说过了,你放心吧,过两天我会亲自把她送回来的。我,我会劝她的”。
      “仲儒,我会在三弟回来之前回家的。”淑君接口道。
      啊,三弟也要回国了,家骥的心里一阵的兴奋。三弟也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上学,当他回国的时候,三弟是快要毕业了。他一直觉得,三弟能当一个优秀的军人,是生下来就要当军人的材料。自己也许文人的气质多了一些,所以最后还是学了经济。但三弟不同,他学的就是步兵科,这可是士官学校里最优秀的科目,也是最艰苦的科目。
      三弟叔璋,也许会是他们三兄弟里最出色的一个。
      可是,他回来能做什么,也象他这样,在无聊的公文中消耗着生命吗?看着国事一天一天的衰败下去,看着一帮指手画脚的老古董在执掌着大清的命脉,除了心痛,还有什么。
      看着家骥暗下来的脸色,淑君上前握住他的手,“等三弟回来了,我们几个,大哥、小妹,你和我,我们好好聚聚。也这么多年没见了。”
      看着面前这亲切的面庞,家骥伸手替她拢了拢头发,“你回家散散心也好,我,我是没有办法……”。

      大门口,看着远去的马车,周家骥觉得自己有着丧家犬的感觉。无力反抗父母的压力,伤害了自己最心爱的人,也伤害了凤萧,那个新娶进门来的二房。
      有心救国,却人微言轻,只能放任自己的无能。
      叹了一口气,他转身向回走。额头上有着汗意,1910年的夏天,来得这样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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