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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 ...

  •   天边的几缕残云,已经被夕阳映得在灰里透出金边。天空的颜色开始变得暧昧不明。近处的,已经是傍晚的暗蓝色,远处的还有着阳光下的蔚蓝,靠近天边的则是血红和金黄混合着,近乎白色的天空。
      这大概是北京城里最好的季节了。春天的黄毛风停了,花园里开满了应景的繁花,不时的来一场雨,打落了盛开的花朵,可也把枝头上的绿叶洗得更加鲜亮,催开了新一轮的花事。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花园里的绿色已经变成了大片的黑色,可在那暗影里闪着一团一团的花色,随风吹来一阵一阵的花香。
      清晨的一场雨迅疾而猛烈,可是接下来的阳光灿烂,带着泥土的花香充斥了整个的花园。
      哎……,周家的二奶奶丁淑君长叹了一口气,虽然这里离着前厅很远,可是喧闹的人声还是随着晚风一阵一阵的传来。
      在这初夏的傍晚,若有若无的躁热袭来,马上又被风吹走了,马上下一阵又悄悄的袭来。让人心里禁不住的烦躁,可又说不出是热还是凉快。
      淑君的心突然的腾起,是一种直冲脑门的眩晕,她嫉妒吗,说不上来。按说她应该的,今天是自己的丈夫娶姨太太的日子。新娘子已经进门了,她能想见觥筹交错的热闹,而仲儒一身新郎的服饰周旋在宾客中的样子就在眼前。在她的心里,禁不住觉得一抽一抽的心凉。
      将近十年的情分,通家之好,还有救命之情,他们还是逃不过这一劫。仲儒拗不过父母,而自己,连赞成的话说出来都是错的。她的心里一片黯然,仲儒,仲儒,今后,竟要和另外一个女人来分享了。
      用手扶住身边的门廊,淑君觉得一阵甜腥涌上喉咙,她抚着胸口,强压了下去。
      旁边的丫鬟半夏伸手扶住了她,“大小姐,你……”
      淑君缓过一口气,“没事儿,我没事儿”。
      十年了,成亲已经十年了,只有身边这几个陪嫁过来的丫鬟,还没改过口来,一直叫她大小姐,还能让她记起:她曾是当年那个才高八斗,眼过于顶的丁家大小姐。就连仲儒也忘了,她,曾经通医术,十二岁时就开始管家。在庚子的时候,是她犯了家法,用金针救了他一命,后来,又不管不顾的嫁了过来,当了周家不受欢迎的二少奶奶。在他到日本留学近七年的日子里,为他孝敬父母,主持家务。
      “半夏,子湘呢,今晚怎么没看见她,别是到前面去了吧?”她这时才想起来,已经有半天的时间没有看见自己的女儿了。
      “二小姐领着子湘小姐和表少爷回家了,今天下午就走了“半夏说着,把她往屋里引着。
      淑君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了下来,刚才天边的一抹绚丽已经消失了,月亮还没出来,这时,已是最黑的时候。
      她走回屋里,看着半夏点起了灯,昏黄的灯光映着自己身上的青莲纱绣折枝花蝶的长衫,下面是红绸的马面裙,裙门上绣石榴和萱草,宜男多子,她不禁苦笑了一下,她还是逃不过这些。
      看着淑君的苦笑,半夏的心里明白小姐的心思,姑爷终于娶了姨太太。在和老爷僵持了半年之后,姑爷还是让小姐伤心了。想当初小姐是怎样嫁过来的,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可是,姑爷已经不是当初的姑爷了。这十年的时间,已经把小姐变成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太太,也把姑爷当初的深情和锐气消磨的差不多了。还有子湘小姐,小姐嫁过来十年,只生了子湘小姐一个,可是这能怪小姐吗,有一多半的时间,姑爷并不在家,而是远在东洋。
      “半夏,别瞎想了,把衣服找出来,早点睡。明儿早晨还要行礼呢。”
      淑君突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心里透出来的疲惫,让她身心俱疲。自从知道仲儒要娶二房的消息之后,她就觉得没有精神。纳妾不是大事,像周家这样的门第,虽然不算是大宅门,可也算是世代为官了,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反对。十年,只有一个子湘,在周家来说,是不够的。而且淑君清楚的知道,仲儒回来之后,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在公事上,他一直无法学以致用。仲儒不象他那些同学,是经过层层考试选拔出来的。这使得他无论实在日本,还是现在,都有些格格不入的特殊。
      虽然周家也是世代簪缨,但仲儒的留洋却是另有原因的。那是他有一次陪着父亲进宫当值时,无意之中让老太后看见。那时的仲儒才十七岁,正是年少英俊、英姿勃发的时候,竟合了老太后的意。正好那时军机处正在上报第二批留学日本士官学校的名单,当老太后知道仲儒正准备参加来年的科举时,不由分说的把他的名字加进了名单。那一届,仲儒是年龄最小的学员,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军旅经历的学生。那时侯,朝廷刚刚开始派遣留日的士官生,头几批,都是从武备学堂的毕业生中选拔的。
      看着半夏把门关好,淑君放下了帐子。这是一张硬木的大床,上去踏脚板,帐子里面足有一个房间大小,里床装着什锦架子,搁着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矮柜,有整齐的小抽屉,还有小橱,一抹平的云头式白铜环。她靠在床头,拉开一扇小门,里面是一个古旧的盒子。因为年代的久远,盒子的木头已经发黑了,显见是经常有人动,在那黑里还发着乌光。镶边的白银也旧了,是与盒子的黑不同的亮黑色,隐隐还有些发红。盒子很沉,是用铁木雕成的,父亲曾说过,盒子上面的花纹是缘于西南边夷。
      淑君打开盒子,上面有一本牛皮封面的书,拿开书,底下是一套整齐的金针,大概是因为时间太久远了,已经没有了金属的那种冷硬的亮光,而是透出圆润的柔光。细看形制,不象普通的内经九针(按照《内经》记载所制造的针灸用针),要粗一些,按照粗细、长短排成一排。用手抚过,金针是冰凉的,指尖划过圆钝的针尖,能真切的感觉到血液流过,迫切的想要冲出来,洒在金针上。
      这金针是嗜血的。当初父亲把这套金针交给她的时候,曾如此说过。就是这套金针,在庚子的时候救了仲儒一命,成就了他们的姻缘。
      淑君到现在还能清楚得记得。那一年,先是闹义和拳,整个的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喧闹和混乱之中,上下的官员一律对义和拳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着,各地的义和拳开始上京,最后,在京城里聚集着人数众多的拳民,几乎每一天,都能看到他们做法,巡行,那种喧嚣云上的势头愈演愈烈。他们开始焚烧教堂,杀死教民,焚烧店铺里的洋货。可是朝廷并没有禁止,而是公开的反对,暗地里纵容,诺大的京城,陷入了混乱的热情里,好象在发热,对,是一座城在发热。最后开始杀外国人,街头贴满了“保护中原,驱逐洋寇”的告示。
      那一年淑君十六岁,身在那种热闹里,她已经没有了是非对错。由于父亲的生意和洋人有接触,父亲本身也是一个开通的人,他们姐弟三个,在国人还在为洋务争论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习西学了。她还记得父亲说过:彼时世界,西洋人科技先进,军事强大,他们的枪炮不是大刀长矛所能抵挡的。戊戌维新的失败,说明了朝廷的根子已经烂了,连自己给自己的一条生路都掐断了,这个朝廷,是半死了。她也见过洋人,彬彬有礼,完全不同的礼仪。是啊,他们是骄傲的,在他们周到的礼节里,正透着无礼和轻视,那是骨子里的瞧不起。可是,因为这个就能公然杀人、放火,她不明白。
      可是,当时的情景,真是已经不能用清醒和正常来描述了。连她一个小女子都知道:不语怪力乱神。更何况用这些来抵挡洋枪洋炮,简直如同玩笑。可是,偏偏那老太后就相信了。
      那时正是六月,是北京城里最热的时候,辣白的阳光照着街道,加上喧闹的人声和零星的枪声,更是腾起了一阵一阵的燥热。到了六月初,八国联军已经抵达了天津,不出十天,就逼近了京城。可这时京城里的气氛却是喧嚣云上,所有的人好象都喝了符水,已经刀枪不入,各地的拳民更是蜂拥而至,到京城勤王。现在想来,那些苦难而愚昧的百姓,也只有这一个希望,能让他们暂时的扬眉吐气了。
      局势变得不能控制了,义和拳开始公开的杀死外国公使,进攻东交民巷的领事馆。京城里的一些大户人家,已经开始外逃了,父亲也在准备,让她看好妹妹,随时准备回老家。那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浮躁,淑君还记得一清二楚。第一次的痛快淋漓,竟是发生在那种混乱里。
      从她记事时起,只听到国家是怎样的孱弱、怎样的受欺辱,连日本一个弹丸小国,都能打得我们大败。她出生那一年的马尾海战,甲午之战,随之而来的《马关条约》,加在这个庞大而瘦弱的国家之上,加在所有国人的身上,是那么巨大的一座山。父亲曾经说过,每一个孩子,自出生伊始,就背上了一笔要耗费一生,也不见得能够还清的债务。
      6月中,朝廷下诏,与西方十一国宣战,可是还不到两个月,八国联军就已经到了北京城下。那一阵的混乱,真是淑君平生仅见的,京城的大户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那些官员自己虽不能走,但大都已经把家眷送了出去。父亲和哥哥骑着马,她和妹妹坐在车里,从西华门出城,回直隶老家。路上逃难的人还不算很多,毕竟在百姓心里,对义和拳还抱有希望,期望他们真得能刀枪不入,能有鬼神襄助,打败洋鬼子,为大清国出一口气。刚出了城门,没走多远,父亲见路边倒着一个少年,看起来有些眼熟。哥哥下马查看,依稀记得是同乡周家的二公子周家骥。只是他伤得不轻,身上的几处刀伤都在要害的部位,就把他扶到车上,让淑君给他料理。
      当时逃难,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带了一些救命的药物。在颠簸的车上,淑君仔细地剪开他的衣服,给他的伤口上药,包扎。丁家的金创药,都是家传的秘药,于外伤有着神效。但是对于这个少年,却不太管用,他的伤处处要害,又拖了太长的时间。包扎之后,淑君看了小妹一眼,那一年她只有九岁,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正在惊吓之中。沉思了半天,还是拿出了金针。随着一根一根的金针施下去,伤口的血止住了,那少年的呼吸也渐渐的平复了。淑君这时才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可以支撑到回家之后了。那时侯,几付药灌下去,这男孩,就彻底的无忧了。
      好一阵,父亲才上车来,给那男孩把了一下脉,说是没有性命之忧了。那目光,却如矩的射到了她的身上。虽然已经把金针收好,但淑君明白,父亲已经知道了详情。却没有说什么。
      到家之后,少年给安排在客房,父亲派人到临县的周家送了信。这时从京城传来消息,八国联军已经进了城,太后和皇上逃出了京城,一片混乱。周家的老爷周世辉是御前一等侍卫,已经随驾到了西安。这时的直隶,因为靠近京城,乡间也不太平。大伙忧心重重的,惟恐洋鬼子明天就到了家门口,更有些盗匪趁乱打家劫舍,也没有官府来管束,官儿们早已经逃了。周家骥因为伤重,不便移动,加上世道也不太平,于是就在丁家住了下来,他这一住,就是半年。
      年轻,加上金针的神效,那周家骥十几天之后就下了地,和他们三兄妹混熟了。整天大哥、小妹,叫的亲热,却只叫她淑君,悄悄的告诉她,可以叫他仲儒,那是他的表字。
      问起当时是如何受伤的,他红着脸说,是知道京城在闹义和拳,瞒着母亲自己偷偷的跑出来,想要到京城找父亲和大哥,杀洋人,报国仇,却在半路遇到了强盗,被抢走了钱和马匹,又给打伤了。淑君清楚的记得,父亲和大哥当时都在笑,说是他们周家世代的武艺传家,竟出了这么一个半吊子的书生。她这时才知道,这周家,先祖从明代开始,就是大将,又是书香门第。从大清入关起,一直在朝为官,虽不是名臣,却也是良将。父亲以前还是御医的时候,和周家伯父,既是同乡,也是好友。只是父亲辞官这四五年的时间,因为忙于生意,来往有些淡了。
      那时的时光,真是无忧。虽然外面的世界混乱,丁家三兄妹再加上周家骥这个少年,每天一起读书,一起玩闹,把一个乡间的大宅,差点底儿都要翻过来了。他们还一起关注着局势的变化,关注着那场庚子之乱是怎么结束的。
      及至《辛丑条约》签定之后,大哥、仲儒和淑君三个,当时就立誓,一定要为国家的强盛而努力。那年轻而澎湃的热血,已经被这屈辱和不争,彻底的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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