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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宣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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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钰从朱雀大街离开后,乘轿前往了一处荒郊。
山色空蒙,下着细雨绵绵,她走下马车,不要侍卫跟随,独自打伞踏入了树林里的山地。
当年贤妃死后,皇上忌惮着王廷义,没有将她抛入乱葬岗,也不肯葬入妃陵,让内廷在郊外寻了处偏僻的地方落葬。
或许是情怯,她这些年很少来看望母亲,可让她意外的是,原以为杂草丛生的墓地,周围干净亮堂,显然有过人为修葺,石碑上几乎没有尘埃。
她心中纳闷,舅舅先前常年在外,必然是没有时间的,思来想去,或许也只有太子会让人打理此处了。
宣钰跪在墓地前面,脑中浮现出了昔日往事。
贤妃王廷絮曾是京中知名的惊才绝艳,当时的她即将成为青梅竹马的正妻,怎料对方满门抄斩,后来先帝赐婚,将她许配给了彼时的太子。嫁为人妇以后,王廷絮成了一块黯淡无光的碎玉,终日守在高墙深院的屋檐下,经年郁郁寡欢。
从前的她有过多重身份,侧妃、贤妃、公主生母,但唯独不会是王廷絮。
她身后的王氏一族,虽出身寒素,不如裴氏、苏氏这样的百年世家,但王氏彼时的家主,王老太爷是先帝年间的武举状元,曾钦封侯爵,当时可谓是风光无限。
一朝天子一朝臣,正如那日太子所说,牵扯到前尘往事,淳文帝登上皇位之前,受尽了任人掣肘的苦楚,因此对于整个王家,都处于一种极端的厌恨之下。
诚然他此生少有的情感,都付诸在了先皇后的身上。先皇后薨逝以后,后宫斗争的厉害,淳文帝不知听说了什么,对贤妃的厌恶更加明显,他忌惮着王廷义的势力,表面上对贤妃敬爱有加,只要一关上寝殿的大门,他就会暴露一身的戾气,动辄欺辱谩骂。
幼年的宣钰常躲在外头的宫檐下,眼见这一幕的场景。
她有时会下意识地想要推门而入,每次都会有一位长相清俊的太监冲出来,将她制止在门外。
奚瑾从那会儿开始,就常常在她记忆里出现过。宣钰想起了刚回京时,奚瑾在御书房外处决宫女时的心狠手辣。
她对奚瑾的初次印象,从不是这样的狠绝,至少不该视人命如草芥,那时的他长着文人那样清俊的面庞,说话时温声细语,眉间总是泛着淡淡的愁绪。他在贤妃逝后就成了御前太监,备受皇上恩宠,五年就爬到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却没有人知道他入宫前的经历。
宣钰站起身,缓了缓双腿的麻意,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身回到马车前,对贴身侍卫说:“你替我查查,奚掌印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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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后,宣钰赴往定王府。今日是定王次子宣弈的八岁生辰,她记挂着此事,特地来此看望宣弈。
王府门前站着一位看门的护卫。宣钰披起鹤氅,弯腰走下马车,缓步朝他走去,开口:“你家小皇孙在何处?”
护卫目光闪躲,不知如何作答。
另一边的王府后宅,宣衡站在檐下,面色有些难看。
他从小养在宫中,淳文帝担忧他与母亲生疏,就让他平日多回王府亲近父母。宣衡今日上完早课,刚踏进王府的大门,就看见母妃身边的侍女急匆匆跑过来,向他呈明了王妃苏氏近日所受的委屈。
她口中的委屈,大抵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宅斗琐事,与其说是宅斗,倒不如称作王妃一人挑起的斗争。定王的那位正妃,是京中有名的悍妻,她出自将门,却与定王感情不睦,仗着有位当指挥使的哥哥,就常常在定王离京时,苛责侧妃谢氏和她的儿子宣弈。
宣衡多少知晓母亲的脾性,可经过侍女一番添油加醋的陈述,令他觉着这对母子更加面目可憎。
他站在屋前,越想越觉着荒唐,那谢侧妃出身低贱,竟敢惹母妃不快,实在是胆大至极。
宣衡抬起头,看见敞开大门之外的墙角,蹲着一位孩童。待他看清那人的面庞,满腔的气忿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宣衡迈步走近墙角,居高临下地望向蹲坐在地的孩童,原本镇定的双眸里,立即涌现出一股夹带狠戾的怒火。
“宣弈?”
宣衡一把拉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到面前。
“你此刻现身此处,是特地来为看我笑话的吗?”
比起兄弟这种虚名,宣衡更觉得他是自己水火不容的仇敌。宣衡怨恨父王宠妾灭妻,以至王妃叫苦不迭,他没法拿谢侧妃如何,因此常常迁怒年幼的宣弈。
宣弈倏地惊醒,此刻发髻散乱,双眼茫然地看向他,模样狼狈的不行。
他思绪涣散,迟钝地抬起头,正欲摇头否认,却见宣衡猛地拔出袖中短刀,刺目的锋芒让他下意识地抬手挡目,紧接着逐步逼近,他连忙向后一滚,狼狈地退避到了墙角。
宣衡撕开昔日的伪装,暴露出了所有的戾气,厉声说:
“我素来厌烦你,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当真是不识时务,皇爷爷说你本性难移,愚钝下贱,如今看来果真不错,若非父王平日对你袒护有加,我便要将你捆绑起来,让你和那贱妇一同滚出王府。”
宣弈听到后半句,如同瞬间想起了什么,竟不避刀锋,上前抓住宣衡的衣袖,说:“兄长,我母亲关押柴房,是王妃不让我与她共处,才把我丢入此地,我已三日未曾进食,你若心存怜悯,便赏我些饭食吧,否则父王回府,王妃又免不了遭受惩处。”
“赏你饭食?”宣衡嗤笑一声,目光鄙夷,“父王宠妾灭妻责罚我母亲的时候,我还未曾想过你会沦落今日这种下场,我如今看你,倒是与摇尾乞怜的狗别无二致。”
宣衡拎起他的后领,拖拽着把人带到了房门前面。红柱上挂着一条链锁,那是平日用来栓狗儿的器具,逼近还能闻见一股狗味。
宣衡提起链锁,用它圈住宣弈的双手,将人栓在了门前。
“我听说,父王前几日在皇爷爷面前,夸赞了你学业用功。”
宣衡蹲下去,目光微讽,说:“庶子就是庶子,读几本策论,便以为能得皇爷爷青眼了?我若是你,便去寻口井跳了,好过当个窝囊废。”
宣衡看他卧倒在地,不忘奚落一句:“招福借去旁人家了,今日换你在此处,替兄长好好看门。”
宣衡走进殿内,“砰”地一声摔门而去。他踏入内殿,便觉一阵胸闷气短,有些喘不过气来,站在原地缓了片刻,只当是晦气缠身,唤人烧水沐浴。
廊下有几名洒扫的仆从,忍不住抬眼偷看,见宣弈如此惨状,不禁心生怜悯,却也无奈于人微言轻,唯恐被易怒的皇长孙责罚,只得装作浑然不知。
宣弈看着拴在双手上的链条,如同耻辱般刻骨铭心。
他坐在地上,恍惚间听见了仆从的窃窃私语。
“皇孙怎能如此行事。”
“可怜他还只是个孩子。”
没人在乎他是个孩子。他对这样的欺凌习以为常,麻木地侧过身,不再去看那条象征的锁链。
宣弈抹了把脸,余光瞥见前方走来一位女子。
她身着烟青色长裙,腰间佩玉,外披薄衫,右手握着一把长剑,不由分说地挥手一劈,锁链随即裂成两段,动作轻快又不失风度。
待宣弈看清来人,呆滞的目光忽然扑闪出一丝光亮。
“姑、姑姑?”
宣钰蹲下去,将手搭在了他的左肩,那目光里没有鄙夷,亦无怜惜,平淡地像是寻常相见,却叫宣弈此刻羞愧难当,他稚嫩的面庞上滑落泪水,仓促间抱住双腿,将头埋入膝间,双肩因啜泣而轻微颤动。
宣弈抽噎了几下,听见上方传来问话。
“宣衡把你拴在这的。”
宣弈停止抽泣,随后点了点头。
“你这般卑微入骨,换来的是什么。”
他沉思稍许,咽下了喉间滞涩,缓声道:“凌辱、轻视,任人宰割。”
宣钰沉默了须臾,觉得再多的宽慰,都不如对他的几句劝诫。
“你父亲是燕朝皇子,母亲是名正言顺的定王侧妃。你生来便是天潢贵胄,而非案板上的刀俎鱼肉,今日宣衡这般欺辱你,你该当如何?”
宣钰沉吟了片刻,说:“有朝一日,我必定雪洗耻辱,让他为今日恶行付出终身代价。”
宣弈的脸颊无比肮脏,额发微湿,唯独那双眼睛澄澈干净。他直视着宣钰,目光里没有闪躲,明明双眸含泪,下一瞬就会崩溃的模样,眼神里却透露出一股的坚定。
“有志之士不可性急,我今日沦落至此,皆是因为无权无势,我万不能因恨受困,而当韬光养晦,待太子登基,宣衡与苏氏一族便永无出头之日,届时便是我雪洗耻辱之时。”
宣钰惊讶于他超出同龄人的聪慧和隐忍,她看了宣弈半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上前拉起了他的袖口,上面横七竖八的布满鞭痕,显然是不久前就经受过毒打。
她顿时觉得一阵心酸,纵然心中百感交集,却不愿流露出半点悲悯。
“即便沦入泥沼,也不要依靠旁人的怜悯苟活。”她垂下眸,目光幽深,“你可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