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相护 ...
-
宣弈望着她沉静的双眸,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自己本有个清贵的出身,命运却好似不想让他如履平地,他从小就在宅斗的倾轧下伤痕累累,心知母族身份卑微,又有嫡庶差别的阻碍,在兄长面前低三下四了这么多年,遇到艰险只知道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屋内的宣衡听到门外响起的动静,更是烦闷,而后捡起外袍披在身上,推门朝外看了过去。
宣钰抬起头,正好与他对视。
宣衡见她突然出现,适才的嚣张气焰顿时消灭了大半,他看了眼地上碎裂的锁链,面如菜色地说:“姑姑。”
“难得你在皇宫教养了这么多年,”宣钰说,“欺凌胞弟,若是传出王府之外,京中纨绔子弟的恶臭名讳,岂不是要多你一位?”
宣衡到底收敛了些,却还是不服:“他不识时务惹怒了我,我为何不能以示惩戒?”
“私自动刑,是你能做的?”宣钰说。
王妃苏氏穿廊入内,她锦衣玉服,姿态端庄,脸色看似平静,眉间不太疏朗。
她勉强地露了抹笑,说:“衡儿年幼气盛,不过是寻常之事,劳烦公主过多在意了。”
“本宫并非多事,”宣钰说,“今日来此看望弈儿,不过是记挂着他的八岁生辰,怎知看到百官口中的皇长孙,竟也做出了同室操戈的恶事。”
“这也不是我第一回撞见了,”她侧眸看向苏氏,冷冷地笑了一声,“不必惊扰父皇了,把定王给我找回来。”
府卫见苏氏默许,就带人出去找了。
苏氏心中不悦,却也知道她是贵客,不敢怠慢着,让人端椅奉茶。宣钰抿了口茶,望向侧旁的苏氏。
她眉头压低,看似从容不迫,然而从前数次的交集让宣钰知道,她对宣衡的宠爱并不更少,此刻只是隐忍着内心的怒火,等到人群四散之时,就会暴露出所有温和的伪装。
王府门外。
定王宣绥刚从别处回来,正拉着裴晔要回府,就见仆从慌忙向前奔来。
他自觉不妙,听那仆从说:“王爷,大公子欺压弈哥儿,让湘平公主瞧见了,似是动了怒火,府卫正要去寻您呢,您快进里头吧。”
裴晔侧眸,见宣绥听到府内乱成一锅粥之后,他的反应毫不意外,甚至临到门前,生出了一种退怯之意。
“王妃执掌府中大事,湘平若是要如何,尽管让她去就是。”
他转身要走,裴晔一把拦了下来。
作为多年好友,裴晔常听他抱怨府中之事,宣绥口中的王府苏氏,成了京中少有的悍妇,仗着身后的苏氏家世显赫,常常苛责宣弈和他的生母。
他本无心过问私宅之事,更何况还是旁人,只是事到如今,牵扯到了皇上最疼宠的皇长孙,宣绥还一副熟视无睹的架势,来日若是皇上过问,势必又要斥责他一番。
裴晔不去看他,反而对仆从说:“谢侧妃在何处?”
听他提及此人,宣绥犹如瞬间触动了心弦,他面上动容,到底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看向那位仆从。
仆从欲言又止,半晌才说:“……今早王妃称她以下犯上,让人在西院罚跪。”
青石台阶的上方,跪着一位衣衫单薄的女子。她姿态纤弱,生着一张洁白如玉的面容,不由分说地惹人怜爱。
宣绥听到她在罚跪,当即就踏进了府内,他大步流星地走上长廊,将跪在地上的爱妾扶了起来。
谢桐原本思绪游离,见他奔至面前,骤然回神,待看清宣绥的面庞,原本黯淡的眸光泛出了亮色。
“王爷?”
宣绥抚了下她冻红的双手,面色很是难看。
纵使有一阵无名的火裹挟着,他只能压制住心头的怒火,这府上常年鸡犬不宁,他若是不够冷静持重,无异于添乱。
宣绥松开手,取代的是一种难言的无力感,他叹了口气,说:“来人。”
后方过来两位仆从。
“把她扶进去歇着。王妃在哪儿?”
宣钰坐在门前,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见着宣绥疾步赶了过来,心知也该全身而退了。
“大哥私宅之事,我本不欲掺和,只是见着弈儿落魄至此,实在不忍心,我先把他带去公主府小住几日,你若是没有安顿好此人。”宣钰顿了一下,“我就不必带弈儿回来受气了。”
宣绥侧眸,冷淡地看了一眼苏氏。
宣钰牵着弈儿,转身迈进了府内的长廊。
她听到身后的苏氏,传来一声怨声载道的叫唤,正要回头去看,岂料这一转身,撞上了一人冷硬的后背。
裴晔侧过身,倚着柱子,垂首看向宣钰额头上的微红。
他没有当即关心伤势,反而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话。
“你的人在查奚瑾?”
宣钰抿了抿唇,没有当即作答。
—
太子自王廷义死后,心情变得焦灼,他一边忖度着皇上的心思,一边又为近日朝事愁眉不展。
几日之前,一位出身寒素的言官上奏,明知皇上生性乖张,还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称他如此暴虐地滥杀功臣,不配得到寒门子弟的敬重。
这些奏章一下子触发到了皇上的逆鳞,锦衣卫指挥使苏成轩奉旨出面,以大不敬之罪缉拿此人,他挨了三十板子,半死不活地拖了出去,当晚就关进了诏狱。
太子心知言官唐突,却也觉得奏章上的陈言,虽然僭越,但也并无说错。他越想越气,只觉得王廷义命不该绝,皇上近来的种种举措,无异于将他放入了危险的境地。
他如此想着,披上外衣就要面圣。
御书房外,奚瑾身穿蟒衣曳撒,独自站在阶上,看太子风尘仆仆地走过来。他面上挂了抹笑,说:“殿下今日怎么来了?”
红极一时的司礼监掌印,此刻见到太子,也不行礼恭迎。
太子不大在乎礼节,知道他为人轻狂,随意回了一句:“我找父皇有事要议。”
奚瑾躬了躬身,让人进去传报,片刻后小太监迎了出来,领着太子进了殿内。
淳文帝披着宽松的道袍,身形比前几日瘦削了不少,他看太子弯腰行礼,目光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对太子心性了如指掌,心知今日来此是为何事,却不免对他的沉不住气感到失望。
淳文帝轻咳了两声,说:“你唐突面圣,是要问朕为何要让那言官下狱?”
他站了起来,高高在上地仰视着太子,又说:“还是格杀王廷义一事?”
“父皇既已知晓儿臣心思,为何还要如此行事。”
“舅舅虽然平日不注重繁文缛节,让朝臣颇有微词,可就算如此,他也罪不至死。”
太子见他似乎动怒,气势浇灭了几分,但还是不死心地说:
“母亲生前,曾让儿臣善待舅舅,他是儿臣的至亲,还是儿臣发妻的宗亲,为何不能鸣一句冤。”
淳文帝说:“王廷义父族一事,你分明清楚,还有他为人性情,桩桩件件你哪样不曾知晓?他向来桀骜不驯,连朕都不放在眼里,那日金銮殿朕要他交出兵权,竟敢口出狂言,蔑视朕的天权,说不该为朕这样的暴君驻守山河。”
淳文帝想到此处,更觉此人应当千刀万剐。
“光着一句话就足以抄家问斩。还有你给朕记住了。”
“砰”地一声。
他忍无可忍,随手掷了一件瓷瓶,碎裂在太子面前,斥责道:
“你母亲是孝元皇后!”
太子抬起头,见他提及生母,顿时心虚地埋低了头。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生母的存在,可自记事以来,就对生母的记忆极少,贤妃在漫长的过去里,早就代替了母亲的角色,在他记忆里埋下了不可磨灭的种子,贤妃温柔敦厚,对太子视若己出,太子一直难以忘怀。
太子无语凝噎,半晌后才说:“儿臣自幼丧母,是贤妃……”
淳文帝怒极反笑,打断道:“朕后悔至极,十余年前为了迎合王家,把你送去了贤妃膝下,养成了这番不知进取的样子。”
他似是想起什么,眸中闪过一抹悲恸。
“言儿若是活着,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朕何其想要你繁兴子嗣,可你不仅毫不在意,还处处忤逆朕。朕从前把你养在贤妃的身边,可你毕竟是中宫嫡出,生来的天之骄子,既不孝敬父皇,又无廉耻之心,半点比不上年幼的衡儿。”
殿外雷声轰鸣,风雨大作。
淳文帝的手掌轻轻抚过宣靖的头顶,望着那张与故去发妻神似的面容,宛如痛心至极。
“你是言儿留下的唯一血脉啊。”
太子脊背发凉,迟迟没有回过神来,这话犹如一记鸣钟,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他木然地站起身,走出了殿内,直到裹挟着雨珠的夜风吹袭,砸湿了他袍衫下的手腕,一阵冰凉让他回过神来。
太子恍如惊醒,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反应过来。
自己生母早逝,可身为当今唯一的中宫嫡子,他受到过身为嫡子的器重吗?幼年时期的孩童,哪怕是全天下最尊贵的血统,也和世间大多数孩子一样,需要父母的关怀和疼爱,可是那时的淳文帝沉浸在丧妻之痛当中,几乎没有给过自己所谓的温情和亲近。
幼年丧母以后,是贤妃接过了襁褓中的自己,一点点抚育成人,给了他来之不易的一点关怀,因此在贤妃死后,他在宣钰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才会更想把妹妹紧护在身后,也算是弥补对贤妃的养育之恩。
而他今日不过是为贤妃的哥哥,鸣几句不平,却遭到了这样耻辱的训斥,何尝有将他这位储君放在眼里。
他又哪里比不上那位年幼的皇孙?
太子转过身,透过层层吹掠的纱幔,窥见了那龙榻上不可一世的天子,他心底有万千种困惑,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交代,却又觉得自己再如何争辩,在淳文帝的眼中,都不过是身为人子的不孝而已。
他内心想要冲破一切的念头油然而生。
太子目视着前方,一种微妙的愤怒交织在心头,逐渐衍生成了莫名的邪火,他愤然地甩袖,迈下了白玉石阶,全然没有注意到后方站着的蟒袍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