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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一同往九泉之下 ...

  •   约莫一炷香工夫后,班稚便随刘歆来到未央殿外回廊下。

      班华已冻得鼻尖通红,开口时呵出白气,嘴唇都有些木木的:“稚儿,阿姐只问你一件:王大夫遇刺时,你可在近前?”

      班华黑眸一滞,摇头道:“不在。阿姐何出此言?夜里大营上灯点卯,我哪出得来?”

      “不是你,难道是阿兄?”班华凝眉逼视道,“王大夫若自己动手,凶器应在现场;可据刘侍郎所言,邻人发现王大夫受伤倒地时,并未见着兵刃。因而必定有人替他将匕首带走、伪装刺客潜逃。”

      班稚连连摆手:“咱家阿兄你又不是不知,一个夜盲,一个近视怯远,黑更半夜的,他们可连家门都出不了。”

      “不错,故而我心中只有你一个‘疑凶’。”班华蹙眉道,“若不是你,还能有谁?”

      班稚虚眼笑笑:“阿姐如何起了断案的兴致?凶犯既已伏诛,何必翻这旧账,徒增烦恼。”

      班华与这小弟虽不十分亲近,却也看着他从小长大,他撒谎时略带羞惭的神情、眼角眉梢闪过的一丝慌乱,怎能逃过她的眼睛。

      “你分明知晓实情!”班华逼问道,“周宝受冤一事,已当众被揭;如今君上因此与王大夫起了争执,你仍要替他遮掩?”

      班稚一听,眼珠乱转,口里嚷着“不得久离职守”,拔腿便往台阶下跑。班华拉他不及,气得直跺脚。

      刘歆抄手瑟缩着念叨:“不是班家兄弟,亦非师兄自个儿动手,那……还有谁?”

      班华沉思道:“王大夫遇刺,应当不是他意料中或安排好的。王大夫心思缜密,若真是他有意策划,又怎么会在周宝身旁有人证时下手,留下这天大的纰漏?更有可能,是他事后才想到以周宝来抵罪。”

      “真有刺客?”刘歆道,“终究是错怪了师兄。”

      班华仍然摇头:“确有刺客。可这刺客无意取王大夫性命,甚至临阵退缩、手下留情;抑或力有不济、不擅兵刃。再者,这刺客是王大夫宁肯罪犯欺君,也不愿说出的人!”

      “临阵退缩、力有不济,师兄还要为其遮掩……”刘歆嘟囔着,忽然瞪眼倒抽一口冷气,“哦!是那……”

      班华也已有了答案,两人相视双双作难,都不知该如何向天子交待了。

      天子从白天闹到晚上,哭也哭了,求也求了,好赖话说尽,王莽始终认打认骂,死活就不开口。

      “就为替你嫂嫂报仇?你不信朕会为你做主?”天子一直问他,“朕还不够向着你吗?还要如何?”

      “朕只要你一句实话!朕连一句实话都不配得?!”天子恨得捶胸顿足,可那句实话,是王莽死也不会说出口的。

      孩子还小哩,完丧后便可入太学念书,若因这一念之差,便断送了一辈子的前程,王莽如何向泉下兄嫂交待?

      他也想过将实情告知天子,求天子开恩,不归罪光儿;可他一旦说出这话,天子势必要问,“你侄儿小小年纪,为何恨你至此、有何理由想杀了你?”王莽又该如何回答?

      光儿恨他确有理由,他挨这一刀,委实不冤。

      那日他怀抱嫂嫂遗体回到家中,他老娘见此情景哭得撕心裂肺,甚至发起癔症来。

      “我的孩儿,我苦命的好孩儿!天爷呀,那吃人的孽障,害死我儿不够,又把我姑娘也害了!”老娘直把脑袋往床柱上撞,王莽心痛如绞,死死抱着她,却听她口里不住咒骂什么“孽障魔头”,说“那畜生害死我儿,如今又害我姑娘”、要“天降响雷劈死了他才好”。

      起初王莽以为娘是在骂他,便痛哭着认罪,说不该招惹小人、不该带嫂嫂入宫。可他娘却抱着他哭求:“莽儿啊,你可别再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别叫那畜生把你也害了!”

      王莽这才听出,他娘骂的不是他,吃人的“孽障”另有其人。可他娘心神已乱,他再追问,却问不出什么来了。

      次日,班伯、班斿两兄弟闻讯赶来帮忙。夜里守灵时,三人围坐在火盆旁为王莽嫂嫂烧送。班伯触景生情,想起王莽阿兄王永去世时的情形,禁不住落泪,哀叹连连。

      王莽想起阿娘的话,便问道:“元卿兄可也是为我阿兄感怀?彼时我于太学修业,未能见我阿兄最后一面。想来我阿兄病得蹊跷,此中可有内情?为何我阿娘说他是被人所害?”

      两兄弟相视欲言又止,班斿拍拍王莽肩头,轻叹道:“斯人已逝,陈情旧事,不提也罢。”

      “是谁害我阿兄?”王莽急道,“事到如今,我还不能知情?”

      班伯望着盆中火苗,定定嘟囔:“天命难违,你兄弟两个,终究躲不过……”

      原来,天子早年为东宫太子时,皇后王政君为劝其用功,令王凤选拔几名好学上进、比太子略长几岁的清白子弟从旁伴学,班伯、王永皆在列。

      王永相貌不凡、性格柔顺,一入东宫便深得太子刘骜喜悦。彼时先帝正对太子不满,有意废长立幼,因而王政君深感压力,对刘骜不免苛责。每每刘骜挨了打骂,回来便郁郁悲泣,旁人束手无策,王永却能适时开导他、安慰他,帮他平复心情。

      久而久之,两人愈发亲近。太子年十四,比王莽且小两岁,王永推己及人,待他如同自家兄弟一般。

      “彼时我们几个只把太子当作顽劣孩童,却没料到……”班伯说着,边偷眼打量王莽面上神情,边尴尬道,“某一日他不知哪根筋搭错,抑或受了何人唆乱,他竟……竟要你阿兄解衣上榻,与他……”

      王莽闻言吸进一口气却呼不出来,憋得双眼通红,持火钳的手微微颤抖。

      “你阿兄不从,太子便恼羞成怒,罚他除去上衣跪在殿外,跪了一夜。”班伯闭目叹道,“此后你阿兄竟没睡过一夜整觉,每晚都在冰天雪地里跪着。太子说,何时他想好了、回心转意,便可回寝殿安歇。

      “你阿兄跪了足有半月,直到那晚病发栽倒,他到底也没屈从。”

      王莽两行热泪簌簌滚落,哆嗦着问:“为何不说,你们为何……不早告诉我?”

      “当年的事,你在太学并未听到传闻?”班斿道,“我们只道你已知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又关乎天子名誉,岂可挂在嘴边?”

      班伯痛心道:“这事怪我。你入宫前,我哪怕多嘴提醒一句!万没想到……哎,天数有常,人如蝼蚁,又如何躲得过。”

      黑烟袅袅,泪眼模糊中,王莽记起他初入宫禁那日,天子没来由硬要素昧平生的他除尽衣衫、上榻陪寝;他曲意听命后,天子勾起唇角、得逞坏笑的神情浮上心头,王莽顿觉如坠冰窖,心口剧痛以致无法呼吸,像要死了一般。

      他背叛了阿兄,他那么轻易地,就做了阿兄宁死也不肯做的事。

      因而王莽日夜跪在阿兄和嫂嫂的灵位前痛哭忏悔,他要如何原谅自己,要如何说服自己,再去见那个害死他亲人的……孽障。

      王光定是从大人的话里听出些端倪,可他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复杂情由,只瞧见叔父王莽不住对着他爹娘的牌位悲泣、请求宽恕。

      他听见阿祖说,害死他父母的人就在宫里,可叔父王莽却在他阿娘尸骨未寒的第四天,就脱下丧服、换上官衣,若无其事地进宫去了。

      月光下,光儿含泪的稚嫩面孔出现在王莽眼前。“你还我阿娘!”那一声绝望的哭嚎,比刺入腰间的匕首,更令他痛彻心扉。

      这一刀,是他应得的。光儿若不动手,他自己都想捅这一刀。

      此时此刻,天子终于累得虚脱,趴在榻上昏睡过去。王莽跪在榻前,手抚天子汗津津的潮湿鬓角,那种心痛到元神出窍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他原以为自己无法再投入天子残忍的怀抱,可当他再次面对那双含笑飞扬的凤眼,触碰到那具他想要推开、却每一次都像要把他热化了一般的销魂躯体,他又一次,轻而易举地屈服了。

      更令他伤心的是,如今看来,天子对他的“一见倾心”、“偏爱有加”,原来从一开始,根本不是为他。而是对他阿兄“宁折不弯”的嘲弄,是求而不得、是因爱生恨,是天子对他阿兄的报复!

      天子口口声声只要他“一句实话”,可王莽又何尝不在等天子的“一句实话”?

      从前两人要好时,王莽曾不止一次提及他英年早逝的阿兄,天子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朕认得你阿兄”、“朕记得他”之类的话;知晓真相后,王莽更是有意无意说起“阿兄王永”,天子却从未有所动容。

      就在昨日,天子与他鱼水正浓时,王莽甚至故意说起,“从前阿兄王永曾于东宫伴驾,陛下可有印象?”天子“嗯”了一声,急忙以吻封住他口,搪塞过去。

      若非仍未释然、若非至今耿耿于怀,天子为何这般避之不及?这念头每每浮现,便令王莽心碎欲死:倘若当时阿兄从了,如今与天子颠倒缠绵、缱绻相伴的,便是他阿兄了。

      悲切中,他渐渐神志恍惚,竟鬼使神差地以双手握住天子脖颈。

      不必等待国人喊杀、诸侯四起的天罚降临,他大可自己动手。就在此刻,将这贪声逐色、善弄人心的孽障亲手了结,他也自挂了,两人一同往九泉之下,向他阿兄领罪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一同往九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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