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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看都不看他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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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钳住天子颈间脉搏,想狠狠发力,却不知为何双手发软、使不上劲。焦急中却听天子发出一声呢喃梦呓:“对不起。”
“对不起谁?”王莽屏息追问,“陛下对不起谁?”
天子梦中口齿含混,又咕哝了一句什么,王莽实在听不分明。
天子可也会怀念阿兄的温情陪伴,想起阿兄的含冤枉死,是否也会升起一丝懊悔与愧疚?阿兄在天有灵,又是否愿意原谅天子年少轻狂的一时任性?
王莽多想替阿兄讨一句“对不起”,可倘若天子当真心存悔恨,那天子对他毫不掩饰的偏爱与纵容,究竟是为他本人,还是为补偿他英年早逝的阿兄?
正如他决不肯说出刺伤他的人是侄儿王光,同样,这些话也是他到死都不会问出口的。
不知梦见了什么,刘傲醒来时惊觉自己满脸泪痕。窗外只有熹微的光,他坐起来,头疼得厉害。
“几时了?”他一开口,嗓子眼火烧火燎的,声音也闷在鼻腔里。完蛋,感冒了。
“才卯时,早哩。”阉人窸窸窣窣进来,轻声道,“陛下再歇歇?”
王莽到底没对他说实话,刘傲仍未消气,没心思睡懒觉,便摇了摇头。阉人急忙为他披衣、奉上热茶。
外头似有人声喧哗,刘傲强撑着下地,走出来见殿门口围了一堆披甲兵卫,王莽与缪家兄弟不知在争执什么,几乎要吵起来。
兵士们见了天子,纷纷屈身下拜,齐声请安。王莽也垂头叫了声“陛下”。
刘傲并不搭理,看都不看他一眼,故意把他晾在一边,只冲缪盈道:“何事?一大清早来这么多人。”
缪盈看王莽一眼,拱手道:“陛下英明。城外贱民逗留不散,口中不恭不敬,眼看要闹将起来。王大夫不听劝,此时偏要出宫去!”
刘傲诧异道:“不是叫他们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还闹什么?”
“嗐,粥施了,钱粮也散了,那些人偏就不走。”缪盏苦恼道,“吃饱了,反倒有力气呼喊,‘清君侧、诛妖异’云云,吵得城内百姓也人心惶惶……”
“只怕有人从中煽惑。”王莽道,“臣家中老母幼儿无人照拂,请陛下放归,容臣回去安排妥当,再来为君分忧。”
刘傲全当没听到,仍不搭腔。
却听缪盈急道:“啧,王大夫如何听不进话?陈阿豹早带人去你府上护卫,家中稳妥着哩。宫门外有愚民成伙聚集,这时你一旦露面,双拳难敌四手,万一再出意外……”说着偷偷瞄一眼天子,“此刻留在宫中最为稳妥,王大夫万勿冲动行事。”
王莽又道:“陛下切勿动气。早朝时,群臣必有分说。只是昨日陛下才将匡相贬为庶人,眼下朝中无人统领,须得陛下亲往坐镇、主持局面才是。”
刘傲置若罔闻,转身便往殿内走。缪盈缪盏看出天子有意冷落王大夫,便知这两人正别扭怄气,又不好劝,不免十分尴尬。
少顷,天子换上朝服冠冕,背手走出来。
却不见王莽踪影。缪盏禀道:“王大夫执意出宫,阿兄只得帮他换上铠甲、扮作兵卫,混在巡防队伍里出去。”
刘傲心想,换衣服有什么用?万一乱民里有人认得王莽的脸?于是怒道:“朕何时准他离宫?好大的狗胆!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把朕这里当菜市场了?!”
缪盏分明代人受过,也只得磕头告罪,继而小心翼翼将气鼓鼓的天子送上千秋万岁殿去。
王莽身穿锁甲、头戴铁盔,与一队同他差不多身量体貌的军士们一道,自西安门列队小跑出宫。
果然有不少布衣褴褛的平民聚在一起,对着宫门指戳议论。王莽从他们身边走过时,自己的名字与“妖异”、“灾祸”等字眼贯耳而来,粗鄙的咒骂声中甚至不乏“昏君”之类大不敬之词。
天子是昏君吗?从前他不愿做此设想,总千方百计找寻天子“大智若愚”、“佯癫蛰伏”的证据,甚至成功说服了自己;如今他却不那么确定了。
他家门前的窄巷被十几名兵卫把守得严严实实,陈阿豹与他一打照面,便领会他这番打扮的意义。
两人进得院来,陈阿豹拉住他轻声道:“小郎夜里哭醒几回,老夫人一宿没歇好,天亮才消停了,两人将将睡着。”
王莽这才放下心来,握住陈阿豹的手直道“辛苦”。陈阿豹摇手道:“王大夫见外了,不必与兄弟说这话。”又拍拍他手道:“在宫里,有些话在下不好说,所幸王大夫回来了。”
“如今城里城外都在叫嚣,‘清君侧、诛妖异’。你我都知晓,必有人在幕后谋划操纵;然事已至此,王大夫不可不为自己考虑……”陈阿豹凑近压低声道,“他不是那坚强精干、能扛事的主儿,王大夫自比旁人更了解他;一旦朝中逼迫起来,他怎能不弃车保帅?”
“兄弟这话,僭越得很,杀头都不为过。若不把你当自家人,我也不敢如此同你交心。”陈阿豹轻叹了口气,附耳道,“王大夫若舍得下他,便就着这一身装扮,我带你走押运粮草的道儿,速速出城去也。”
这意思是叫他跑?王莽不由得怔住,陈阿豹又说道:“王大夫大可放心,今日我带来的,都是靠得住的兄弟。咱们前脚走,他们后脚放一把火烧了这宅院,摆上三具焦尸,再抓几名‘暴徒’充作凶手,不留丁点儿纰漏。”
王莽摇头道:“兄弟一片赤诚,王莽心领了。只是王莽承君意、受君恩,早已立下生死誓言,此生无处可逃。”
“嗐!”陈阿豹拍腿道,“你若真为报恩,何不放他一条生路?”
“此话怎讲?”王莽骇然疑道。
陈阿豹叹道:“嗐,王大夫一向缜密,如今怎的糊涂上了?你当城外那些贱民,当真只是受灾的穷苦百姓?哪有穷人见了钱粮仍不罢休的?”
“昨日我往粥铺去了一趟,眼见着那些‘灾民’,十有八九都是少壮男丁,甚少老弱妇孺;虽衣着褴褛,却身强体健,竟自动在粥铺前列队成行,每人领一碗、掉头便走。你见过如此规矩整肃的饥民?”
“那都是河间王国中精锐,乔装成灾民,一路潜行而来!”陈阿豹焦急道,“且有南军旧部于城内接应、受煽惑的百姓蠢蠢欲动,我羽林卫区区千人,如何抵挡得住?既要‘清君侧’,天子若不将你交出,只怕要改天换日不可!”
王莽颓然垂下眼帘,的确,如今唯有他一‘死’,方能解此困局。他死了,所谓“清君侧”便师出无名,河间王没了借口、不能一呼百应,自然不敢贸然起事。
“多谢阿豹兄弟替王莽谋划,王莽自当从命。”王莽胸口起伏,悲壮道,“只是此时还走不得。王莽仍有几句话,非与天子说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