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月离》半枝春休

29、回家

　　“你还不走么？”
　　月光下，瘦弱的束发少年逆光而立，缄默不语。
　　“你们宗门向来视灵族为敌，待在这里，算不算是忤逆师门？”
　　九杳仰起头，望向朦胧的云月。
　　绯红的衣摆在夜风吹拂下肆意飞舞，同黑夜缱绻难分，明媚张扬。
　　撩动着少年摇摆的心。
　　“不算。”
　　“人有好坏，妖分善恶，灵族亦如此。
　　灵族是无辜的。”陆念卿眸光暗了几分，沉声道，“是玄虚派的野心毁了这里。”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
　　那真的是我么？
　　陆念卿缓缓攥紧双拳，心里不知缘由的有些酸涩。他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
　　我是他么？我……会是他么？
　　“我不是……”
　　“九杳！还不快过来？”
　　一道娇俏女声在突兀地响起，刺破虚空，淹没了他轻声的辩解。
　　九杳闻声捏诀，顷刻便消失在眼前。
　　罢了。
　　陆念卿轻叹了口气。
　　…………
　　“这个小丫头是谁哇？”
　　边境迎候灵族人纷纷涌上来，将曦沚带回来的小姑娘团团围住，好奇地上下打量。
　　赤华站在中央，忍不住捻起苏慧意垂髻上系着的发带，蹙眉道：“人族的打扮还真是土气十足。”
　　“什么啊？！我还扎成了蝴蝶结呢……蝴蝶结最好看了……”
　　苏慧意有些被打击似的垂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没了佩剑的苏慧意看着确实像个人族小丫头，此刻这副人畜无害的委屈模样，不禁让赤华心生怜惜，打消了许多敌意。
　　曦沚突然想起自己做凡人时，苏苏每每为她梳妆之时，都要系一个小巧可爱的蝴蝶结在她髻下。
　　一股熟悉之感涌上心头，不禁失笑： “小姑娘不都喜欢这些？”
　　面上灿烂地笑着，心中却有些淡淡忧伤，自己死前曾托付沈去浊留她一命。
　　且自己在冥界之时查阅转生簿时并没有看到她的名字。
　　不仅没有她的名字，父母的也未曾寻到。这说明是有人将他们救下。
　　而拥有着使人族长生的深厚法力，且又与她在凡间相识之人，极有可能是九杳与格缡。
　　“你就不是小姑娘了？才多久没见，说话老气横秋的？”
　　一道自耳畔响起的清脆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曦沚猛然回头，怔大双眼。
　　九杳正叉腰站在不远处，温柔地注视着她颤抖湿润的双眸。
　　“九杳……”
　　“没出息。把眼泪收回去。”看似不屑的言语中透露着无尽的柔情。
　　曦沚一听到，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下，模糊了双眼。
　　“就你们俩姐妹情深是吧？”
　　赤华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曦沚连忙回头，便陷进了她含情脉脉的眼中。
　　她一直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看似冷漠，瞧不上这位她口中“柔弱无能”的妹妹，其实心里万般疼爱，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小五，你看看你，眼睛都红了。”东歆抬手抚上她的脸庞，轻轻抹去眼下泪痕。
　　自从长大之后，再也没听到过东歆这么亲昵地唤过她。经历了江芜的一生，走过凡间、冥界，再度听到只觉恍若隔世。
　　“姐姐……”
　　曦沚再也装不下去，褪下了所有的故作坚强，张开双臂猛地抱住她们二人。
　　“哎你……”赤华一下没站稳，顿了顿，又道，“我这可是为了接你特意换的新衣服，别给我蹭脏了……”
　　东歆温柔地轻揉着她的头，轻声道：“好啦，别哭了。
　　我们都很想你，接到你灵讯便在此等候了，赤华可是眼睛都要望穿了。”
　　苏慧意看着曦沚像是切换了人格似的，惊得呆在原地怔大眼睛，结巴道：
　　“你你你……你跟我相处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模样！！”
　　“你……有点眼熟。”九杳抱着双臂立在她面前俯视她，戒备道。
　　“我……”
　　完了完了，苏慧意在心中大叫不妙，曦沚说过灵族人最讨厌宗门弟子了，自己明明换了身装扮怎么还是被认出来了。
　　“你长得像凡间那个卖假灵药坑我钱的小骗子！”
　　“……”
　　呼，虚惊一场。
　　…………

　　“爹爹。”曦沚走进内殿，俯身郑重地叩拜。
　　“快起。我的女儿终于回来了。”纪衡面色欣喜，却盖不住那抹疲惫之色。
　　“爹爹，这些日子，您是不是都没睡好？”曦沚心疼地望着他，“女儿如今有自保之力了，您再也不用处处为我担惊受怕了。”
　　纪衡探向她的手腕处，脉搏之下果然有一股强筋的灵力在涌动。
　　“这一天，我和你娘，等了很久。”
　　“爹爹您早就知道？”曦沚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纪衡轻轻地点头，道：“早就料到你命中有一劫，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早知道让你拿回自己的力量会是这般危险，我宁愿这一天永不到来。
　　我原本打算从西山回来之后，护着你渡过这一劫，却没料到不夜早就落入了有心之人的盘算，也没料到……会遭到信任之人的背叛……”
　　“缘沐……如今在哪里？”曦沚垂眸，心情复杂。
　　“在她的寝殿，你若是要去寻她，不要为难。”纪衡望着她，是一个请求的眼神。
　　曦沚怎会不知道他对缘木一族一直心怀愧疚，坚定道：
　　“放心吧爹爹，缘沐也是我姐姐，我从未怪过她。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关于……人界的事。”
　　“人界？”纪衡道。
　　“无双镜，并不是追溯记忆，而是真的回到了过去。这一点，我无比确定。”曦沚猛地抓住纪衡的手，“缘沐一定也是知道，才会不择手段地想要进入无双镜，只为改变过去。
　　爹爹，此去冥界，女儿知晓了身上的机缘。”
　　曦沚将自己知晓的所有一一道来，包括顾承衍与泽屿的关系。
　　她的与众不同，不只是与青鸟有关那么简单，背后还牵扯着灵界、妖界、冥界、上界，也许……还与创世之战有关。
　　“女儿想弄清因果，拿回自己所有的力量，让不夜重现光明。
　　女儿不愿再在躲藏在不夜的庇护之下。”
　　“恳请爹爹，准我出发去西王母山。”曦沚后退两步，拱手请命。
　　“才回来，就要走了么？我怎么放心得下……九杳不是一直向往境外么？让她陪你同去罢。”
　　曦沚听到纪衡的准许，猛然抬起头，眼眸圆睁，熠亮的眸光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只是……”纪衡出声打断她，“在此之前，我要为你安置好一切，才能安心。”
　　“爹，我不会那么快走的，女儿还有许多疑惑，尚未解开。”
　　“去找格缡吧。”纪衡淡淡道。
　　“爹……”
　　曦沚这才猝然反应过来，两百年前九杳私入人界，恰巧人界又横生祸乱，自己又是在祸乱之后不久降生，作为西境之主的纪衡不可能毫无察觉。
　　有些事情，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纪衡的云淡风轻之下，是对所有事情的洞悉。
　　原来这十多年来不夜的安稳，是一场纪衡与崖木、格缡编织的一场巨大骗局。看似最为单纯的九杳，也参与其中。
　　也许这场不夜的劫难，也早在他预料之中。只是有些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正如他所说，他没有料到会这般快的到来。
　　曦沚的心中忍不住浮现无限的自责来，自己竟傻得毫无知觉，无忧无虑地过了十六年。
　　神女闭关修炼，崖木观测命盘，族人看守永明阵、加固结界，大家一早便在做准备，默契地粉饰太平。
　　是她太过迟钝。
　　曦沚沉默地走出大殿，站在悬浮的巨石之上，望向脚下——
　　月明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灵族人在月光下各司其职，孩童奔跑嬉笑，集市吵嚷热闹，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不久前的那场祸乱来势汹汹，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不夜如今却能恢复到此种程度……
　　纪衡小心藏起的白发，东歆、赤华、九杳掩不住的疲惫……
　　曦沚的瞳中的光亮渐渐黯淡，被黑夜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