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末年》灵素

26、之廿五

　　之廿五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田烈自述：

　　齐国乱了！

　　桓公、昭公两朝，积四十年之力，临淄的繁华远胜过天子脚下的国都洛邑，诸侯国的能人义士纷纷星夜奔齐。

　　梦里，客斋高朋满座，食肉饮酒，君上豪爽的笑声，昭温和的劝谏，我却陷在迷雾中，寻不到他们的踪影。君上叮咛：“烈，你要做昭的左膀右臂！”昭的信任：“烈当得起须无二字！”不杀无辜，不诬无罪，齐国宾须无。

　　梦醒，汗湿衣衫——扪心自问，太公祠前的纪人，算不算得无辜？算不算得无罪？有罪，罪不及死，罪不当诛。

　　齐国屠杀了纪人，也就吓跑了其余诸国人。我苦苦为两代齐侯守护的齐国霸业，在其分崩离析之时，田烈竟推波助澜，与心底志愿背道而驰。

　　我执意要去客斋，舅父国言竭力阻拦，反倒是燕姬与阿满，默默的备车，为我更衣，护送我前去。

　　颓败门庭，人去楼空，老得痴呆的客卿许翁拄着拐杖，热络的同我们攀谈：“尔等小娃娃，哪里见过君上风采！来来来，老朽同你们说道说道——”桓公坐过的石墩，桓公讲过的故事，桓公与客卿同食同寝，得胜回朝之时，客斋的酒气熏热了整个临淄城。

　　留在客斋，靠回忆过日子的都是潘瞧不上的无用老叟。客斋每月用度，我已令府里管事照应。

　　夜色无边际，我长跪在石墩前默默忏悔，国言、国归父相继赶来，外间的消息络绎不绝。

　　舍以郑颖勾结纪人作乱为由，血洗郑颖满门，唯有郑家门客带着其幼孙逃脱。

　　捧简记事的齐太史不为潘的淫威所惧，执意秉笔直书，潘杀之。太史为世袭，潘接连宣召太史三个弟弟，即便最幼小的老四也不肯屈从，兄弟四人皆丧命国君剑下。业已归田的南史氏闻太史尽亡，沐浴更衣，着桓公钦赐的狼毫入齐宫，竹简上已写下：“五年四月，寡君并大司马田烈滥杀纪公孙氏千余口，妇孺难免，公子舍刺齐相郑颖。”潘无奈接受记录真实的史册。

　　我的罪行一并钉在竹简上，然满怀欣慰，齐国之乱，且乱一时，史不失真，齐国必兴。田烈不能以死谢罪，还有君上和昭的遗愿未达成。潘多疑阴柔，舍暴虐奸邪，齐国的出路在何处。

　　国归父又至，出征前，我需交代的话已说尽，他却迟迟不肯告辞。

　　“须无心里若一味惦念姜悠，国氏岂敢倾全力襄助？为兄已同姑母议定，须无此刻回府，国氏族女即刻送过来。征战，婚仪从简，礼法上也是说得过去的。如此亲上加亲——”

　　田烈不会屈从，可也不想给她多树敌：“公主下降纪侯，与须无再无干系。此刻齐国已乱，兄当以大事为念。若此刻成婚，岂不招高氏嫉恨？兄忘了凤凰和鸣的谶语？何苦急于一时，须无日后仰仗兄之处何止一二，自然会大礼求娶国氏之女。此去燕国，有机密之事，当托阿满传信，须无与阿满已结杵臼之交。”

　　共同的机密总是容易消除隔膜，国归父疑虑全无，满意而去。我那番貌似推心置腹的话，没有半句真言，田烈已不再是诚挚君子田烈。阿满，太公祠前生死与共，之前的嫌隙，无足轻重。

　　燕姬端来汤药，待我饮下，才忐忑问道：“大司马可有想知晓的？”

　　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男人的事，无端又将悠牵扯进去。国言城府心机不如归父，把市井听来的碎语搬弄给我听。

　　纪侯公孙阏自认为齐国子民，将用三年纪国赋税重修太公祠，并以戴罪之身亲奉齐侯。潘允许他活下去，在杀尽纪国贵族之后，独独留下为首之人，这与国夫人的初衷相去甚远。

　　“大司马，公主要燕姬随大司马赴燕北——”

　　悠要的是什么？要我远离齐国，从心底远离她。母亲说，男人一生要遇见数不清的女人，男人不可将情专注于一人。文王、武王雨露均施，周室得昌，夏桀迷恋妹喜、商纣专宠妲己，将江山拱手于人。还有幽王，为了褒姒一笑，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他该是用了所有心思来爱这个女人吧！他何尝不是个情痴，想我儿时总笑他是个蠢物。

　　“大司马，可是不允燕姬相随？”

　　能不允么？逼悠说些愈加绝情断义的话？那个近乎透明的人儿，会说一堆道理，有燕姬在，燕国之行更为便利。她无需燕姬在侧，她新婚的丈夫会保护她，田烈与姜悠已是路人。会是这些么？她自以为坚强，就像我自以为理智。

　　“大司马其实是知道的，对么？”燕姬有颗七窍玲珑心，细心的洞察我与悠那似有若无的情感，可她终究置身局外。“公主定夺之事，大司马只会顺从。大司马为何不急进一些，争取挽回公主？难道大司马以为，公主会爱上那个公孙阏？”

　　燕姬的指责，我泰然处之。我想，无人能领会我对悠的心意。即使母亲，都忧心我会冲动的大闹嗣音殿，阻挠悠的婚事。或许真正能明白的，只有悠。参与商，不求相聚，却清清楚楚的明了，你在那里，你永远在那里，而我也在，如同你思念我一般深切的思念你。

　　素来从容的燕姬有止不住的悲伤，这一昼夜，笼罩在临淄每个人心底的恐惧，血腥气里的哀伤，征人的生死未卜。“难道大司马没瞧见公主的心伤？公主惦记大司马，大司马挂怀公主，旁人看在眼里——死生契阔，大司马还舍得放手么？”单纯的阿满手足无措的望着啜泣的燕姬，无从安慰。

　　舍不得又若何？任由她将旁人的手塞给我？她走时，我不曾睁开眼，怕她更为忧心。松开手，乃是在马车行后。她要走，她决定的事，我不会阻拦。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威严、沧桑的语调，除却祭祀，从未踏出齐宫半步的国夫人竟来了客斋，还听了那些，我不愿她知晓的话。熊贞慢悠悠的挪着步子，这个暗中左右齐国朝政的女人，没人能猜透她的心思。君上是她的夫君，君上为何会爱这个蛇蝎一样的女人。刻薄的对待悠，怨毒的诅咒昭。“烈舍得，烈与悠的约定不是浮于俗流，而是存在心底。悠要的是田烈平安的活着，哪怕行到千山万水之外，只要有音讯，只要知道，田烈活着。”她说得笃定，她自然不是为着客斋的砖瓦而来，难道她会藉着这些没生气的死物追思君上？

　　国夫人是来施恩的，恩赐我和悠能执手的未来。楚巫说，会有人代替姜氏入主齐国——

　　命运给国夫人开了不大不小的玩笑，她认定李代桃僵的会是公孙氏，却忽略了已入齐国的田氏。国夫人要我于征途中，伺机除掉公孙阏，她会做主，命悠改嫁。

　　当旭日东升，三路兵马出了临淄。不过隔了一日，怀着另一种心境，我仍旧于马上回望临淄城墙。我心知，我的悠置身在那些哭别的人群中，用她难以捉摸的另一面作别。我们的情感如海涛汹涌澎湃，却又内敛如平湖。我们生命中美好的岁月方才伊始，而内心却有了迟暮的苍凉。似乎每个人都知晓我与悠之间无法割舍的爱，似乎这份爱宣扬在世人眼前，其实，与旁人何干，只该深埋于我们心底的。

　　公子舍得往东而行，去往纪国，潘一直关注着鲁人的动向。公孙阏显然已经融入角色，同行的二十里，他耐心的向内兄细细诉说纪国山川地形。看似细小，却关乎战局的些微差别，我耳未失聪，眼尚明，潘失了郑颖，又制肘于国夫人，假鲁人之手除掉舍，比占有纪国显得更为紧迫。那潘与舍要演一出貌合神离的兄弟惜别给天下人瞧，我与公孙阏只能远远驻足观看。不知道这般虚情假意貌似痛彻心扉的相拜相揖能感染多少齐军将士，田烈不为所动。公孙阏，配合的抹泪感叹。

　　“纪侯是为公子盎哭泣？纪国被战火烤焦了，公子盎此刻要重振纪国，必定艰辛。纪侯兄弟情深啊！”我杀了数百纪人，事已无计挽回，只希望，他恨的是我，而不要迁怒于悠。

　　“子都哭的是须无啊！齐侯信不过须无，公子舍不肯信须无，须无此去，不知何日得返齐国？”

　　“须无乃是齐人，命本就是齐侯的，即使死在燕地，魂魄也会回到临淄。”我不会杀他，那只会令悠陷入终年的迷惘。他视我为仇敌，只要给他机会，定会执戈相向，我也不会让他轻易取我性命，那样，留给悠的，唯有泪水。

　　公孙阏是聪明人，他自然能看清齐国混乱的时局，他胆敢留在齐国，自有过人的胆识。为着悠，我不得不提醒他：“当心国夫人——”

　　他并不承情：“静姝乃子都之妻，静姝至亲，亦是子都至亲。”话说得冠冕堂皇，却难掩他的仇恨。

　　悠能够照顾自己，可若多一个人怜惜她、呵护她——“悠不曾伤害任何人——桓公、孝公才是悠的至亲，记得，是悠，而非静姝！她不喜旁人那样唤她。”

　　公孙阏无法掩饰对齐国的恨意，同样，他无法掩饰对悠的倾慕之情。他望着我，国仇被抛在一边，男人之间的恨意，嫉妒是丢入湖心的石子，泛起的涟漪会令眼前的男人无法自拔。朝夕相对，他会爱上悠的。令我黯然的是他的出类拔萃，假以时日，悠会爱上他么？我太过自私，我给不了的，竟不许旁人给悠。

　　潘与公孙阏布阵于燕、齐交界处，我率师继续北行。燕姬说着北地风物，沉默的阿满语出惊人：“燕姬，你不如说说齐国事。”

　　说不说，分别不大，思念，是毋庸说出口的。

　　大军行进的速度不及轻车快马，有人先入燕地，等着我。不语的石磬，以及穿着蓑衣的蒙面少年。我以为，悠要将小午托付予我。

　　“烈哥哥，悠要我学父亲那样周游列国，日后方能拯救岌岌可危的齐国。”

　　“小午，你从未离开过临淄。不如随我——”

　　“烈哥哥，我总要靠着自己长大不是？”小午已脱了稚气，他的模样不像君上，也不像昭，可他会是齐国的希望。“烈哥哥，小午本来想求烈哥哥两件事，不过，我知道，不消小午多言，烈哥哥也会保护悠。”

　　“另一件呢？”

　　小午望一眼站在远处的阿满：“求烈哥哥让阿满活着回齐国！”

　　“诺！”

　　小午点点头，安心的要离去。

　　我却叩拜于地，郑重其事的恳请：“臣田烈，有一事相求公子！”

　　“烈哥哥，你请起来！”

　　我行的乃是君臣大礼，小午固辞不受，我却扶他站定。“烈请公子爱惜性命，今日始，公子一身，干系齐国千秋，齐国万民等着公子承继桓公、孝公大业。”齐国有望，君上有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