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末年》灵素

25、之廿四

　　之廿四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

　　公孙阏自述：

　　不过是全一个义字——

　　姜悠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

　　同样的话，在岱顶，我曾对子衿说过。

　　在那一瞬，我荒谬的想求证，姜悠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子衿。这样的念头实在荒唐，在我脑中也不过存了顷刻，她那样抛开一切，癫狂的奔向田烈，在那个男人昏迷时，撕心裂肺的哭泣，她怎么可能是我的子衿。

　　咫尺外紧紧相拥的田烈与姜悠，精神上相互依存的两个人，我再不能如新婚夜在嗣音殿那般置身事外的看待他们的情感。话别时，我原想说些成全的话，开解姜悠的执念，被她无礼的打断，可那，其实是些冠冕堂皇的话。没来由的嫉妒，与我同田烈的仇怨毫无关联，只为着，他是住在姜悠心里的男人。

　　告诫自己，姜悠不是子衿，子衿是温婉的白莲，纯美无瑕，姜悠，姜悠是傲立枝头的木兰花，无法攀折。我只是，太过思念子衿，才会产生错觉，为着寻常的只言片语的相似。姜悠爱的是田烈，姜悠怎么可能是子衿。妒恨，不过是为着，我是姜悠名义上的夫君，仅仅是为着颜面。

　　可惜，对她的伤痛无法熟视无睹，她的悲鸣每一声都击打我心，哪怕她是为着另一个男人哭泣。我猜不到，若这个男人就此撒手人寰，她会做出怎样毅烈之事，无休止的泪，凄切的悲泣，不忍看，不忍听。我也莫名其妙的去设想，若是我死在她眼前，她可舍得为我掬一把伤心泪。

　　田烈的脉孱弱而紊乱，却无性命之虞，恐惧、悲哀、仇恨，与忽如其来的惊喜，这些情绪都太过浓烈，让他一时难以自持。而我，在庆幸他活着之后，却更深切的盼望他就此魂飞魄散。那么，纪侯公孙阏，可以光明正大的安慰纪侯夫人姜悠。

　　纪人的鲜血染红了田烈的袍服，纪人的血有着海水的咸腥味，我能想象太公祠前的惨烈景象，苟且偷生、坐以待毙，实在愧对我身体中流淌着的纪人的血液。

　　拔剑，心中一片苍凉，剑身将落日余晖折射入眼，光芒刺得我闭眼的一瞬，竟不知，心底惦念的是模糊的子衿的身影，还是，清晰明媚的姜悠。她设法让我逃离齐国的纷争，源于她的善良，源于她对母亲的愧疚，源于她对一个无助男人的怜悯，有义却无情。若结局乃是我命丧田烈剑下，姜悠可会另眼看待子都，并非怯懦鼠辈，虽无她父亲一样的雄才大略，做不了盖世英豪，可也当得起君子二字。

　　欲与田烈一决生死，惜别的一眼，悠的不忍与不舍，我的心酸与心伤。

　　太过关注她，不察大道两个方向都有人赶来。

　　丑怪异常的阿满要替田烈出战，他同田烈一样，遍染鲜血，持剑的手不停颤抖、气力衰微。不消我出剑，便是风刮猛些，也能将他吹倒。仅仅使了手腕巧力，舞出剑花，诱得阿满踏步上前。他体力不支，踉跄倒地，却又顽强的挣扎站起，持剑相向。我将剑背在身后：“卿已无还手之力，公孙阏此刻出剑，便是恃强凌弱。”

　　阿满很专注的看着我，悠来回打量，石磬与燕姬已冲过来，挡在他们身前。

　　陌生的齐人阿满，同样双手沾满纪人的血，我却无法恨他，不知为何，还生出些没来由的熟悉感。

　　“阿满，太公祠处还有何人？”

　　“齐侯与国归父。”

　　问话的是悠，她出奇的冷静。女人，看似弱者，却比男人更能承担负荷。

　　“石磬，将那帮纪国卿大夫赶下车，各安天命。燕姬、阿满，送大司空往国上卿府第。”悠将此三人分别叫到身前叮咛一番，面对不同人，她所流露出的不同情绪，对石磬，并无半点颐指气使，乃是绝对的信任；燕姬，信耐之外更有托付。最奇怪的是那个阿满，相貌丑陋，既不像寻常百姓，又不同于齐国兵士。悠对他格外细致，即便此刻心神不宁，还是挤出一丝微笑，目光柔和的看着阿满，絮絮低语。我如同局外人看着这一切，看着悠的从容不迫，也看着旁人对她的言听计从。她只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此刻，叫我如何再拔剑相向。

　　石磬去了片刻，驾着马车而回，几个人搭手将田烈抬上车，可他即便在昏迷中握着悠的手，依然不肯松开。悠将燕姬的手交到田烈掌中，用脸蹭着他的鬓发，泪光一闪，倒吸口气，狠心抽出了手。田烈轻唤着：“悠——悠！”她挥手，让燕姬安抚着田烈，石磬驾车而去，阿满不安的看着我与悠。

　　“纪侯乃是我的夫君——他不会再对须无出手，你们且去。须无出征之前——我已交代燕姬，到了燕国——且去吧！”

　　我手中仍旧握着剑，悠的眼神里分明藏着几丝不屑。

　　阿满上了马，居高临下审视着我，又望着姜悠：“公主宽心，有阿满一口气在，断不会让人伤着须无。”

　　“阿满——”她唤得生涩，然而关切之情却甚，“阿满也当好好活着，要同须无一道，安然回来。”

　　阿满似乎也觉着悠的关怀来得突兀，不自在的垂首抿嘴，带着少年人的羞怯，点点头，匆忙告别而去。

　　我以为，她会痴痴的目送远去的马车，却无片刻迟疑，转身，径直走来：“子都，无还手之力的人是你。男人该审时度势，此刻，死乃易事，生，步履维艰。子都，而今要死，当初何苦求姜悠援手？郕夫人就子都一子，子都的命不仅仅是自个儿的，还是纪国的。子都以为，方才逃生而去的一众卿大夫能救纪人？”

　　羞愧一揖，悠却无心受这些虚礼，拉着我的手往西而行。执子之手，我以为，她是要给我一个无声的承诺，纤小的手微凉，我用手掌包裹、温暖。

　　“人的命，真的被老天爷攥在掌心。有些人注定会活下来！好比——好比我的孩子，温妪说女人有孕得小心翼翼，潘的女人，秦嬴，不过睡姿不雅，翻身猛了些，孩子便没了。大小郑姬也没保住孩子，子叔姬，心术不正，老天或许不会给她孩子。我的孩子，一定能活下去，他从我这里继承了我父亲的血脉，一定能活下去。他的父亲——”

　　悠滔滔不绝的念叨，那些她该称为阿嫂的齐侯夫人，被贬损得一无是处——阿嫂，子衿总是念叨她的阿嫂。我暗自叹息，为何，悠总是能牵扯出我对子衿的思念。

　　“子都，你明白我意思么？”

　　“啊？”

　　“齐宫，每个人手里都沾染着别人的鲜血，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任何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悠明亮的眸瞳落在我心底，她有男人一样的浓眉，有男人一样有神的眼。“子都，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只是，姜悠以父兄在天之灵起誓，我会倾尽所能，助你平安返回纪国。”

　　“悠，不用起誓！”我怎么会不信她，她纵使聪慧过人，却无叵测居心。“悠，有你这番话，公孙阏就算转眼便死，已无遗憾。”这一刻，我所说的每个字，都发自肺腑，若说子衿是子渊的知己，那么，悠，可为子都知己。

　　悠眨眼一笑：“甚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子都有此心，行事便不用畏首畏尾，且做齐国的顺臣，再图他谋。”

　　我总是轻易错过悠的小心思，悠就如同一面青铜镜，打磨得光亮的一面永远照着旁人，而那不变的朴拙纹路才是真正的自己。我被镜面反射的光芒迷惑，为悠的睿智倾倒，却在不经意间，忘了悠，不过及笄之年，忘了悠，简单纯粹的爱。那原是，子衿在我心底用一笔墨色留下的恒久不褪的轮廓，而悠浓烈的色彩，让我迷失得看不到真相，却也将人生卷轴，渲染得愈发浓墨重彩。

　　静心思虑将要面对的一切，齐侯潘，公子舍，国夫人，会与鲁国如何瓜分岌岌可危的纪国？会怎么处置纪人之匪首公孙阏？

　　“静姝可是胸有成竹了？”

　　悠茫然的看着我，我又唤一声“静姝”，她才失落的点头，语气不似先前那般和善：“记得，你是从纪国卿大夫手中救回了我。一年之内，潘、舍、国夫人都不会伤你性命，那样，会与道义有违，会遭天谴。你得庆幸，楚巫盐卤不单会制毒，他对国夫人、对我二位兄长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

　　我不明白她忽然的冷淡，楚巫盐卤，是我眼中钉、肉中刺。

　　悠忽然顿足不前，正色道：“纪侯不必谢姜悠，姜悠不过是存了私心。若纪侯不死，姜悠克夫之说，自然做不得准。届时纪侯得归故里，还请纪侯一纸休书成全姜悠。”

　　我默默嫉恨田烈，悠要休书和离，皆是为了田烈。只是，方才还说笑，她何故转眼便恼怒。

　　可惜我没闲暇来猜度，太公祠的惨绝人寰令人几乎晕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杀红了眼的姜潘，跪成行的纪人。满目黯淡的红，扑鼻而来的血腥气，我呆滞的目光从一个残缺不全的尸体移到另一个，孤独滚落一旁的头颅被血污、散发遮住容颜；砍掉的不同的上肢，十指紧扣，至死难分。

　　十指紧扣，如同我与悠，仇恨，纪国与齐国的仇恨，纪人与齐人的仇恨，猛地甩开瑟瑟发抖的悠。屠戮纪人的，乃是她的胞兄，乃是她的心上人。而我，她的丈夫，仅仅是齐国的阶下囚，是将对齐国仇恨深深埋在心底的纪人。

　　姜潘脚下，跪着我从兄的妻小，女人将儿子紧紧箍在怀中：“别怕，纪人不怕死。死了，咱们与你爹爹就能团圆了！”

　　团圆？我专注的踏入尸堆，寻找素日游手好闲、扛着竹竿往东海垂钓的从兄，太多，太多，辨认太难，纪宗室公孙氏的男人，一样的血脉，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和我近似的鼻梁，那个，有酷似的前额，或许，我的唇不像母亲，还是源于父系一族。或近或远的手足同胞，残阳、昏鸦，齐国的食肉鸟都等着分杯羹，享受纪人尸骸的饕餮盛宴。

　　姜潘欣喜若狂的欢呼，搂着姜悠泣不成声。“悠，你活着，你活着，悠，你真的还活着！”

　　“潘，我的嫁衣原本就是红的，你是要用纪人的血再染一次么？”晚霞只衬出悠一张苍白的脸。

　　从兄有具全尸，他的女人、儿子还未咽气，团圆，我若夺剑相斗，一死拼之，便可与母亲、弟弟团圆了。可纪人的仇恨，如散沙的纪国，何人来承担？

　　“原来，人就是这样死掉的，死得这样痛苦，眼珠子鼓着，舌头伸出来，乱发污面，狰狞可怖。”悠，如我方才寻亲一般，踏足太公祠前堆叠、错落的尸体间，细细看着每一个支离破碎的魂灵。

　　“悠，别怕，这都是纪人。纪人都死了，没人能伤害你。悠，烈不会有事，烈好好的！”潘也被悠脸上浮现的诡异的笑吓住，甚至用田烈来安抚悠。

　　悠癫狂的脱去罩在外的暗红深衣，一下子跪在血泊之中，白色罗裙立刻为鲜血沾染。她厉声笑着：“潘，你难道不知？父亲和昭，都是这样死的，你难道不知道？”

　　仿佛回到新婚之夜，满目猩红中，我的新娘歇斯底里的悲号与哭诉，无计可施的，是齐侯姜潘。

　　兴许她哭的不是纪人，只是为她的父兄；或者，她也在怜悯纪人。面对这样的姜悠，我无法去恨，她心中的悲苦，让我想起，命运，真的会玩弄人。难道纪人的不幸，是为着我与子渊这对双生子带来的不祥？可姜悠，认定了，她父兄承受的一切，都源于她的四寅之说。这样的姜悠，要一纸休书，怎么会是为了飞奔到田烈怀中。她承诺保护我，承诺令我安然回纪国，其中也包括和离，不是夫妻，克夫之说，于我无害。

　　我记得，新婚夜，田烈所为。我也如法炮制，上前捂住她的眼，将瘦小的身子搂入怀中。“悠，没事了！桓公爱你，孝公爱你，你得替他们好好活着。”

　　无能的公孙阏至少在悠最困窘的时刻能给予保护，不去管姜潘恶毒的眼神，不去理会国夫人的毒酒。悠用双手抓紧我的衿领，猛地一声嚎啕：“子都——”

　　我不知能给悠多少安慰，而她，需要的只是一点点，这一点点足以令她平静，毕竟，天下，田烈只有一个。当她重新站起，整肃衣衫，冷艳的脸泪痕未干，已带着坚毅的笑：“潘，昭厚葬了聂轵姐弟二人，烈饶恕了狄人剑客——”焚烧后的太公祠残垣，满是等待的老鸹，“潘，葬了纪人吧！”

　　姜悠在上马前，缓缓用目光扫视遍地横尸：“天下人会记得齐公主姜悠的婚礼，就像姜悠会记得这里每一张纪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