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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之廿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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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廿六
肃肃宵征,抱衾与裯。
姜悠自述:
送走了身边至亲的男人,心空荡荡,就像寂寥的临淄街市,魂魄已飘向遥远的燕北。燕国疆域图绘制在完整的鹿皮上,鹿皮钉在正对枕席的墙上,手指悬空勾勒大周朝的北国界,行军打仗是男人的事,我丝毫不懂。想象着,烈正用双足丈量大周的版图,他还会傻气的用手去勾划月亮么?这样其实很好,能知道,他活着,我的烈活着。
当小腹微微隆起之时,我搬去城外离宫,以避开卫姬的追问。辞行时,国夫人无奈叹气,质问是否非得离去。潘与舍远征,小午几乎是被我撵出齐国,留在她眼前的孩子只有我而已。这一年,上天真的不眷顾齐国,旱涝、蝗灾,层出不穷,而战事,久久难以平定。舍与鲁国在纪人的土地上拉锯作战,仲夏,方才传来捷报,并先前隐瞒的坏消息,舍被鲁人伏击,跌马伤了脚踝。舍毕竟是我的哥哥,哪怕我们嫉妒着彼此享有的分别来自于父母的爱。率兵者该呆在战车里掌控全局,舍却喜欢冲锋陷阵。可我展露在外的冷漠激怒了国夫人,我自然体会不到舍隐瞒伤情是为国夫人着想。“静姝,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许就能明白了!”国夫人似乎老了,不再爱对镜妆扮,话更多了。我已经有了孩子,却不明白她所指。温妪说,我的孩子定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怀孕,没给我带来多少折磨,能吃、能睡,卫姬害喜时吐得一塌糊涂,夜不能寐。
秋意袭来时,我几乎成了倦懒的猫,除了望着鹿皮地图发呆,什么事,都勾不起兴趣。温妪每月来两次,做我钟爱的吃食,她敦促我多走动,别闷在屋子里。“燕姬走了,阿嫂那里又离不得人,我很好,乳娘下个月不必来了。你若是再来,我可恼了。”温妪已有白发了,她这样车马劳顿,我实在心疼。其实我真的想她来,还有几个人,能容我这样安心的倚靠撒娇。夜幕低垂时,我只能在星光中回味王殿那些欢声笑语。我活得百无聊赖,忽然觉得生命失去了色彩,余存的唯有无休止的等待和无望的未来。
妊娠反应袭来时,无助的呕吐唤回我的意识,对自暴自弃的姜悠,孩子表现了强烈的不满。饥饿与厌食的矛盾困扰着我,恨不能摔碎所有盛水的容器,水泛着血一样的红,咽喉干涸难耐时,我才闭上眼,勉强喝上一小口。而梦里,是太公祠前的尸横遍野,是一张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我并不知,父兄亡故时,是何面容,我不敢想,不肯去想,那是触碰不得的伤痕。
鲍阿父的侄孙前来求见,庄稼欠收,还有那受蝗灾后颗粒无收的流民。与管阿父家商议过了,想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父亲赏赐的财物、昭封给我的食邑,这些是属于齐国的,我并不贪恋。鲍氏所求的却也不是这些,救助齐人原是好事,管鲍两家却忧心此刻国君不在朝,怕招惹收买人心、图谋不轨的罪名,想借我的名义。国夫人拿出华翱殿积蓄,为舍积福;国氏与田家,自然替烈打算。隔着帘子,鲍氏提醒我,纪侯在齐国立足艰难,或者公子小午,年岁尚幼,不曾建功立业,若有个好名声。可见天下都拿姜悠当傻子,管鲍不然。太公祠之乱,我救下子都;我一直暗地里敦促小午上进。我在为齐国他日之乱绸缪,尽姜氏子孙一份力。可我何尝不希望潘与舍兄弟齐心,携手治理好齐国。鲍氏走时,还不敢置信的征询一遍。“管阿父、鲍阿父齐心襄助先王,还望两家在齐国有难之时,心无偏颇,共同辅佐君上。”潘,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夜里,我梦见了舍,纪人凶悍,舍跛足奔逃,纪人举着长矛追杀。“不要杀我的哥哥!昭,潘,舍,不要杀他们!”
而后,我仿佛回到了上古神话的源头,天与地是为一体,世间唯有黑暗。父神盘古在浑沌未萌间苏醒,奋力抗争一万八千年,天益高,地愈厚,父神的身体化为天地万物,人方才有了栖身之所。我渴望活下去,有了这样的念头,哪怕睁不开眼,食物对我已充满诱惑。麦粥的清香,淡淡的,热乎乎的麦粥送入口中,世间至上美味不过如斯。间或,我醒转,老妇的背影,不再挺直的脊背,蹒跚的步子,端着陶土碗,颤巍巍的将药汤吹凉。楚巫盐卤的歌声,有人捏着我的鼻子,哄着将药汤灌下。凉爽的绢帕擦在前额,喃喃的低语:“什么时候才能真的长大啊?都快做母亲了,还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你才明白啊?”
快做母亲了,我的身体不再单纯属于自己。当我真的清醒过来时,病已好了大半,离宫没有麦粥的气味,想不到,我会惦念麦粥,会惦念母亲。追问寺人壶,国夫人在齐宫,舍打败了鲁国,我勇猛的哥哥带着战伤回到临淄了。国夫人肯定要守着舍,哪里会来瞧我。“壶,熬点麦粥吧!”喝着暖和的麦粥,小口小口的品尝,壶说,父亲不喝麦粥,是为着当年流亡楚国时,外祖父刻薄,顿顿只奉麦粥,不见有肉。没有肉又怎样,就算没有嫁妆,父亲不也娶了母亲么?“粥熬得好!”壶得意忘形,说是依照国夫人教的法子,先将荞麦洗净沥干,暴晒三日后再用温水泡一夜,这样的粥更加香浓,对脾胃也有益。“国夫人几时教你的?”我厉声质问,壶吞吞吐吐,不肯说实话。
我不再费心神去猜测,梦里的老妇会否是母亲。我怎么和母亲疏离至此,知道她心底余我一席之地,然,我还是无泪还她。
楚媛不请自来,是奉国夫人之命。我所有的精气神都提了起来,壶的话有几分道理,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可若是另一头虎闯入领地,原先的那头虎睡意全无,斗志激昂。我确信,母亲来过,母亲要楚媛来,实在是太过了解她的女儿。楚媛视我为仇人,除了替子都求情,她从不曾趋炎附势的迎合我。
我一如既往的为难楚媛,她持之以恒的顶撞。即便是舍,也说不过我,楚媛算什么,可总是无法在气势上压倒她。好在,有管阿父尖酸辛辣的故事。“你有什么了不起?令尹子玉不过是我外祖、舅父的臣子!我父亲是堂堂天下霸主!子玉是斗伯比同邙子之女苟且生下的私生子,丢在云梦泽,是畜生养大的!”
“公主,臣妾父亲是猛虎喂养大的,公主吃的不过是贱奴的奶!”
“你、你勾引潘,你还勾引烈,你还勾引子都,你是下贱女人!”
楚媛冷笑,像打量妖怪一样盯着我:“公主,臣妾嫁的是孝公,共男欢女爱的是君侯。无论怎样,臣妾都是公主的阿嫂!”
“你是贱女人!你人尽可夫!你父亲是野种,你也是!”口不择言,尽我所能去侮辱她。
“见田烈、纪侯,楚媛听从的都是国夫人、君侯之命。燕姬也是先王妃子,如今不也奉公主之命,去勾引田烈了?”
燕姬不一样,燕姬对昭只有感恩之心,燕姬爱的是烈。楚媛,不也一样么?昭冷遇了齐宫的女人,楚媛从未得到昭的爱,我凭什么去恨她,就像当初,无法让这些女人去为昭殉葬一样。
只是楚媛被我激怒,不理会自私的姜悠习以为常的高高在上。“姜悠,你有君侯的庇护,不必将孽子弃于荒野!其实,早点抛掉更好,国夫人和君侯不会容许齐宫多一个杂种!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杂种!”
我想扑过去撕碎她倾国倾城的面孔,已有人闯了进来,推开楚媛。
我怔忡的望着满是伤痕的脸,阿满!不,他是子渊。我的孩子怎么会没有姓氏?子渊是孩子的父亲啊!他忘记了一切,可姜悠记得,子渊是侠士,子渊仰慕父亲,子渊要去全一个义。
阿满带回的是燕国的讯息,如我所愿,烈击退了戎胡骑兵,烈乘胜追击,将戎胡赶到燕山以北,再依着山势修筑防御。潘早在战事初起,就以齐国天灾,粮草不济,断了烈的补给。燕姬的小弟弟做了燕王,燕国成了召陵之师的后援。
阿满口述一切,匆忙要道别:“阿满还要往国上卿府传信,就此别过。”
“阿满还能记起从前的事么?”旁的,我还能说什么,岂非徒添困扰。自始至终,我与子渊都是朋友,如果掺了别的情,也许我没那么大的胆量,轻易交付自己。
他摇头。我在想,不记得也好。子渊如果记得曾经的容颜,或许会难过。可转瞬又否定自己的浅薄,子渊不会在乎的,子渊要追求的是品德的崇高。
“公主可有话,要带给须无?”
想了很久:“告诉烈,姜悠代长兄做主,休掉燕姬。”烈会明白的。我有私心,烈娶的女人不要恨我,不要阻止我们仅存的一点点思念。
“阿满记住了!”
“阿满——你真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阿满还是摇头,我只能目送他离去。
“齐国高贵的公主,是想为自己的野孩子求一个姓氏么?”
楚媛的讥刺,我不在乎,姜悠能将烈推到别的女人怀里,还会有什么事能击倒姜悠。
“公主真残忍,既不嫁给田烈,却要田烈时时刻刻记挂着你。只不知道大司马会不会搂着软香温玉的燕姬,呼唤姜悠。或者公主是想用燕姬来提醒田烈,千万别碰贱女人。像你小哥哥那样,喜欢男人,不是更好?”楚媛一直附在我耳边念叨,她胆子其实不大,不过是摸透我的秉性,我不会去任何人面前告状。“国医说潘不会有儿子,舍,不碰女人,也不会有儿子——小午会死在哪里?卫国?楚国?还是晋国?公主命硬,好好活着吧,将来的齐侯说不定是你的杂种儿子!”
我转身,先瞅见她身后站着的人。那人风尘仆仆,满面倦容。他北去时,我有一丝丝关切,却没有心疼心酸。可他此刻战袍未脱,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我,竟勾出些难过来。我记得太公祠前,覆在我眼睑的手,温暖的手,像父亲,像昭,像烈。虽然阻隔在我们之间的是国仇家恨,可他会给我的孩子一个姓氏。
我笑了,伸出手:“我的儿子乃公孙氏!”
子都,感谢你平安回来,感谢你满足我小小的虚荣,没在此刻去关注楚媛。感谢你娶了我,感谢你给了孩子一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