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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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祢赢回到偏厅,正碰上先前那个衙役找她,问她去哪儿了。
她答:“我也有些腹涨,本想去找你们,但不识路,怕走错,没走几步就回来了。”
衙役警告她:“别乱跑,县衙到处都是重地,擅闯可是要挨板子的。”
他虽有些怀疑,但没有证据,师爷又吩咐过他们暂且不能动手,只得捏着鼻子领祢赢去茅房。
盏茶之后,祢赢与沈识、许应汇合。
三人被安置到倒座,各自一间房。祢赢的房间在最西边,对面就是一道仪门。
沈识叫住衙役,商量着说:“官爷,我和我妹妹两个人住一间房行不?”
衙役说:“老爷爱民如子,哪怕你们是别县的流民,也愿意收留你们一晚。你们听安排就是了,还唱什么反调?”
沈识讷讷,小声道:“我们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怕把房间弄脏了。”
“让你们住哪儿,你们就好好地住着,别自作聪明,否则……”衙役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唾一声“土包子”,不加解释地撵他们进了屋。
下衙时间已过,夜色围拢,脚步声远去,只余一片寂静。
四下无人,许应和沈识悄摸出了门,过来找祢赢交换情报。
听说师爷那句话,沈识惊道:“他是让人去找劫匪对证吗?难道他们真的和那窝土匪勾结在一起?”
祢赢毫不意外,说:“隔壁的铁山县和太平县爆发民乱,打生打死。新宁这边儿却是风平浪静,要么因为县令才能过人、治理得当:要么就是官匪一体,黑白通吃,百姓中间没有能振臂一呼颠倒乾坤的人。”
“一张户帖能定价二两银子,平常的盘剥绝不会少,这个县令绝不清廉。”
沈识听完,也想明白了:“对哦,办户帖本来只要几个钱,县令要是个好官,肯定会直接免了这笔印花。”
“免了可不行,再少的钱也是钱啊。”许应笑道:“现在的做官就相当于做生意,你们知道当上一个县令要花多少钱吗?”
他让沈识猜一个数,沈识犹豫道:“两百、不、五百两?”
许应摇头:“少了。”
屋里没有灯烛,屋外天光透过糊窗的裱纸,亮度极其浅淡。
沈识看清他比的两根手指,错愕道:“两千两?”
许应再次摇头:“不对,是两万两。”
沈识惊得愣住,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
许应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嘿,这就吓到了?”
沈识这才回过神,苦涩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可笑。我娘一直盼着我靠科举得到官身,但你让我猜捐官要多少钱,我连想都不敢往大了想。”
更何况让他真的去搏官呢?
许应看沈识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大约猜出了几分他的身世。穷苦人家出身想往上攀,在现在这个世道,难于登天。
再看祢赢,后者背对着窗坐,大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许应捻了捻指腹,介绍道:“元正四年,朝廷就放开了捐官。到今年夏天,光是捐一个中等县知县的候补名额就要八千两。这只是普通的候补,你前头还有许多人等着,猴年马月才能轮到你补阙。”
“你要是想把候补名次挪到前列,要额外再捐四到八千两,捐得越多名次越靠前。”
“等你终于拿到委任状上任,打点孝敬过上峰,送礼结交一些同侪,施恩拉拢若干手下,至少两万两银子就没了。”
“你说你肉不肉痛,会不会想方设法把这笔钱加倍地捞回来?”
沈识顺着话想了想,肉疼心也疼,可是,他呆呆地问:“就没有既清廉又有才干的官吗?”
许应回道:“我不能说没有,但真有实力得大人物看重的人,怎么可能来夔州这种地方?你们这儿山穷水恶刁民多,不够富庶又不够紧要,知府勉强能算肥差,知县就是妥妥的中下等。人才是稀缺的东西,需要他们的地方多了,你这儿排不上号啊。”
祢赢听了半晌,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许应“唔”了声,往她那边偏头说:“我家里有两个兄弟就是这么当上官儿的。”
沈识算了算,“两个人就是四万两,许大哥,你家真有钱。”
祢赢却道:“家族再有钱,不用到他身上,那就跟他没关系。倒是捐纳如此泛滥,朝廷定然十分缺钱,不知国库亏空了多少。”
许应正想接沈识的话打个趣儿,下一刻就被祢赢的话哽住。但祢赢说得没错,他也不想多提晦气的东西,便改口:“你俩真的是邻居吗?”
见识似乎完全不一样啊。
祢赢:“怎么?”
许应:“我觉得你很特别,和我见过的其他姑娘不太一样。”
祢赢:“少见多怪。”
许应:“……行吧。时间不早了,我们现在就走还是留下来?”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的,沈识下意识问:“还有人会来吗?”
许应:“哦?你也这么觉得?”
“他们一定要让我们挨个分开住,就怪怪的。”沈识挠了挠头,看向祢赢。
祢赢侧头聆听片刻,道:“你俩藏好。”
两人赶紧找地方,一个躲进柜子里,一个躲到床底下。
几息过后,轻而慢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接近大门,最后在大门外站定。
祢赢看着一支管状的竹针戳破窗户,吹出一股迷烟。她取下搭在桁架上的帕子,不久前洗脸时才拧干水,还是湿的,正好用来掩住口鼻。
烟雾很快弥漫整个房间,她想到沈识,把湿帕子递到柜子里,而后自个儿屏息躺到床上去。
待她吸过三口气,迷烟的味道渐渐消失,房门被敲了敲,门外人见没有应答,便轻轻推门而入。
祢赢闭着眼一动不动,耳里听见那人三两步就跨到床前,掀开她所盖的被子,双手急不可耐地抓向她胸口,就要扯开她的衣裳。
她抓住那双手,猛地睁开眼,撞上对方的视线。哪怕光线并不明亮,她也认出了是谁。
果然是那个师爷。
祢赢冷漠道:“放手。”
师爷试图挣开她的钳制,一边与她角力,一边面露狰狞地说:“你有几分姿色,这是你的福气。只要你好好伺候老爷我,日后吃穿不愁,荣华富贵大大的有!”
他说罢,色欲熏心,也不管被缚的双手,埋头啃向她颈窝。
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民,他强要了又如何?她还敢真的不从么?
祢赢当即松开他的腕子,一把掐住他的脖颈,狠狠一收,再一拧。
师爷闷哼未出口,身体就软下来。
沈识听见动静,立刻推开柜门出来帮忙,却只见师爷一声不吭地从床上滚到地上。
他看了一眼,便转看向床上。
祢赢竖指在唇前示意他噤声,随后独自起身出门。不多时就听两声闷响,祢赢拖着一个衙役进屋来。
“这,”沈识猜那衙役多半是帮师爷望风的,没什么同情,只担忧道:“阿赢,你没事吧?”
“我没事。”祢赢把衙役放到师爷旁边,屈指敲了敲床沿。
许应在床底下一伸手就摸到了师爷的尸体,他开始以为师爷只是被打晕了,爬出去仔细一探鼻息,才发觉不对,骇道:“这就死啦?”
祢赢一言不发。
许应站起来,急道:“你怎么不留他一命?”
祢赢反问:“我为什么要留他一命?他想侵犯我,我自然要杀了他,这很公平。”
沈识摸索着倒了杯水给祢赢,附和道:“对啊,他没有龌龊心思,自然不会被杀。细究起来是他自己寻死,怪不得别人。”
说完还踢了师爷两脚。
许应又摸了摸衙役的脉搏,果然也是个死的。
他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无奈道:“祢姑娘真是心狠手辣。”
祢赢道:“那又如何?”
许应怕她的拳头,没法和她争论,来回踱步,抓着头发道“……算了。人死都死了,说再多的废话也没用,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天一亮,衙门找不到他俩,追究起来,你我都难逃其咎。”
祢赢沉思片刻,说:“先把尸体藏起来。”
许应与沈识同时问:“藏在哪儿?”
祢赢环视整个屋子,最后盯着屋门正上方的房梁,“你俩房间格局可与此间相同?”
沈识即答:“一样的。”
“那就把他们挪过去。”祢赢抬手指那截房梁,“平时很少有人会注意进门正上方,但我这间房应该会被重点搜查,藏你们那儿更隐秘些。”
“那万一就有个谁偏偏多查看了这一眼呢?”许应觉得此举太过冒险,他不喜欢做低于五成把握的事,“要我说,咱们等衙门一开门,就赶紧跑吧?”
祢赢挑眉,“跑?你不想从土匪手里拿回你的东西了?”
许应拍着胸脯说:“东西再贵重,能有我这条命贵重?”
祢赢:“你心心念念要剿匪,你那堆货里没有白玉佛,也得有尊金佛银佛——总之是你舍不得的东西吧?”
许应嘴角下沉:“你什么意思?威胁我?”
祢赢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反而问他:“你可了解夔州府知府的生平与性格?”
许应被她跳跃的思维问了个措手不及,长眉拧起,“我了解又能怎样?”
祢赢:“既然县令不能为民做主,那我们就向他的上级知府求援。”
许应:“啊?”
祢赢:“天一亮,我和沈识就去夔州府,状告新宁县衙勾结匪贼,意图造反自立。”
“那我呢?”许应已经咂摸出味儿来,“这县衙可是龙潭虎穴,你就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我把你当我亲姐妹,你却不把我当人?”
祢赢摊手道:“我相信你啊。你不仅可以骗过县令,活下来,还能找到他们官匪勾结的证据。”
“……我真是谢谢你的信任啊。”许应咬牙切齿。
话罢,三人抓紧处理尸体。
沈识在仪门望风,祢赢和许应搬着尸体爬上爬下,都累出了满头的汗水。
一通忙活完,遮天的乌云散去,明月重放光辉。
他们站在檐下吹风,许应擦了把汗,忽然问:“如果知府也不行呢?”
祢赢答:“那就再往上,去找布政使,去找总督。”
“如果……”许应再次开了头,却没有说下去。
祢赢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道他在避讳什么。
但她不怕不避,直言道:“如果皇帝也不行,那就把他拉下马,换个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