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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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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三人跋涉在荒山野岭,到处光秃秃一片,连根鸟毛都看不见。
许应拄着一根枯枝,落后祢赢和沈识十来步,有气无力地哀嚎相求:“祢小姐,祢姐姐,祢姑奶奶,赊口吃的吧,我要饿死啦!”
祢赢充耳不闻,半分眼神也不给,径自赶路。
许应嚎得嗓子疼,歇一阵,转移目标,“沈小郎,沈小兄弟,你行行好,别见死不救啊!”
沈识被骚扰一阵,忍不住回头:“许大哥,阿赢说了,你逃跑的时候能回头拿火折子,肯定也能顺手揣些吃食。你就别装了,把吃的拿出来吃点吧,不然饿得没力气,不好赶路。”
“……”许应手下猛地用力,差点将枯枝捏断。
他当时拿出那支火折子,既是为了证明自己出身大户的说辞不假,也有表示自己尚存些许实力、好令对方善待自己的想法。
有价值才有开口、谈条件、被拉拢的底气,这是他在许氏生存的诀窍。
谁知道今日,祢赢分了两次干粮,都没他的份。
他从匪窝里逃出来之后粒米未进,只在路上抓了两把雪解渴。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昏花,直要求爷爷告奶奶讨口吃的——都这样了,那女人也岿然不动。不管是可怜还是鄙夷,施恩、示好或者要挟,都没有。
简直就是铁石做的疑心上长了个人。
可他真的好饿好饿,许应拖着双腿又喊了几嗓子,几乎想要给这对少年男女磕一个。
那把破锣嗓子钻到祢赢耳里,仿佛有把锯子在锯她的脑壳。
沈识知道她不爱听,小声问她:“要不我去警告他一下?或者直接甩掉他?”
“别浪费力气。”祢赢低声回答。
说是随便许应怎么折腾,她的眉头却拧得越来越紧。在她就要忍耐到极限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新宁县的城廓影子。
快要落山的太阳白惨惨,城门进出的行人不多,许应无赖似的往路边一躺,“走不动了,歇会儿。”
祢赢和沈识去排队过关,很快轮到她们,她把自己的户帖递上去,城门吏翻了翻就还给她。
“太平县来的进不了城,绕道吧。”
“为什么?”祢赢捏着那张户帖。
一年前的秋天,老汉当了佩刀,花掉大半身家,才换来这薄薄一张户帖。一年后,还没走出夔州府,它就成了废纸。
岂有此理。
城门吏面露凶光:“哪儿有这么多为什么?这就是新宁的规矩,不服?”
祢赢攥紧拳头。沈识注意到,赶忙说:“两位军爷,我们是良民,也没病,几天没歇才赶过来,您二位就通融通融吧。”
另一个负责搜检的城门吏打量他:“我们怎么知道你是良民,不是叛贼派出的奸细?”
沈识犹豫道:“军爷多虑了,小人说实话吧,我们进城是有要事想报告给县令大人。”
两个城门吏先是对视,复又盯紧他:“什么要事?说来听听。”
沈识看了看祢赢,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如实说:“我们赶路途中发现了一处土匪窝的位置,特来上报给官府,请军爷们前去剿匪。”
“就这?”城门吏哈哈大笑,“老子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咱们大人能不知道县里哪个山头有土匪?能剿早剿了,还轮得到你们当个大功劳似的来上报?”
“你们要是真想进城,就重新办一张咱们新宁的户帖,喏。”另一个城门吏侧头一指。
城门洞里还摆了张桌子,桌上一沓盖好红印章的空户帖,只需填个名字就行。
沈识张望着看了看,“那……要多少钱啊?”
城门吏伸出两根指头,“二两银子一张。”
“这么贵?”沈识惊得呆了呆,他家十亩地种的粮食一年都卖不了二两。
看他们出不起办新户帖的银子,城门吏立刻变得不耐烦:“人人都是这个价,你们就说办不办吧?不办就别挡道,有的是人想办!”
往这个方向逃难的人不少,今天的空户帖只剩几张了,他们也不愁开不完。
祢赢听罢,回头去找许应,“起来。”
许应没动,有气无力地回答:“又怎么了?”
沈识把自己刚刚和城门吏的对话告诉他。
祢赢说:“你去跟城门吏谈。”
许应撑坐起身,“姑奶奶,家世就是拿来报的没错。但这天南地北的,山高皇帝远,人家不一定肯卖咱家面子啊。”
祢赢道:“你只需要告诉他们,你那批货有多值钱。”
许应一愣,嘀咕道:“运到这儿来卖的能有什么好东西,有你们也买不起啊。”
“不去?”祢赢顿了顿,侧身抬脚,“好,那我替你去说,珍珠黄金翡翠,总得有几样宝贝。”
“别!我去!”许应扯住她的袄子下摆,赶忙说:“稍微夸张点儿行,大不了栽给土匪,你要整这么大,那绝对会玩儿脱。”
祢赢站住,撇开他的爪子,偏头示意他赶紧。
许应蜷起两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一定去。但是我现在真的好饿,饿得走不动了,能不能先给我一点吃的?”
祢赢:“只要能被放进城,你可以让官府管你吃喝。”
许应努力微笑:“祢小姐,空手套白狼,还是套的官府,要是被戳穿了,我们会不会被捉拿下狱打死啊?”
祢赢低眉对上他的目光,冷冷道:“在被捉拿之前,我一定先打死你。”
许应笑容一僵,勉强维持着笑脸:“行吧,您胆大,在下舍命陪君子也不是不行。但是,万一,这堂上的和那山窝里的穿同一条裤子,咱们又该怎么办?直接送上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祢赢:“你嘴皮子这么利索,既然能想到这一层,自然也知道该怎么说才留有转圜的余地吧?”
“……您可真高看我啊。”许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祢赢转头叫沈识,“把你的水囊给他,润润嗓子。”
沈识照做。
许应一边喝水,一边试图跟他咬耳朵:“沈兄弟,你是不是有什么天大的把柄在她手上啊?”
沈识蹙眉:“阿赢人很好,你只是不了解她。而且你自己就满口谎话,很不老实,怎么好意思诋毁别人……哦,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劳驾,谢谢!”许应狠狠灌了一气,把水囊塞回他手里,然后看向祢赢:“我也不能保证成功,你们先在这儿等一等。”
祢赢颔首。
许应便理理头发,掸掸衣裳,往城门处去找城门吏侃谈。虽然他形容依旧有些凄惨,但他个子够高,挺直了脊背,还是能摆出几分唬人的样子。
一炷香后,他们如愿被城门吏领进城,直接去了县衙。
师爷到偏厅见他们,一番客套寒暄过后,指着许应道:“你先前跟衙役说,一定要见到县官老爷才肯言明内情。但我们老爷忙于公务,实在分身乏术,所以你就先跟老夫说说是什么货吧。”
许应不再像城门吏一样拿乔,拱手道:“回大人的话,我这支商队运的大部分都是布匹绸缎之类的货物,但还有一尊白玉佛,乃是家中大爷让晚辈送给襄阳府台李松厚李大人的寿礼。草民本想做完夔州府的买卖,回程就从襄阳走,正好赶上李大人的寿辰。谁知道在路上能被贼掳了去?”
“寿礼一丢,草民是既不敢去襄阳,也不敢回家。思来想去,只有来求县老爷救草民的命。”
“白玉佛?”师爷一双三角眼眯了眯。
许应露出焦躁的神色,连连点头:“虽然不是最好的种色,只有半臂高,但市价也要三千两往上。草民将它裹藏在一箱布匹里面,从未对人透露过带着这东西,也不曾拿出来观赏一回,只盼着顺顺利利完成大爷交待的任务,谁知道临门还是出事儿了。”
他把住师爷的胳膊,凑近师爷耳边,压低声音:“大人,您看能不能帮草民把寿礼拿回来?其他的货,草民都可以不要,就当这趟生意亏了。但李大人的寿辰是万万不能错过,草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事后自然也少不了孝敬您的。”
师爷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说道:“这事儿竟涉及到你们许氏和襄阳的李府台,于情于理我们县衙都不能不管。但咱们也有咱们的难处,就怕有心无力,叫你期望落空啊。”
他拉长了语调,目光定到祢赢身上,再从脸往下移到胸口。
祢赢冷眼回视,他便装作不经意地转开,一边说:“这样,许公子和这两位义士,且在县衙住一晚,等我上报给老爷,请他定夺。”
许应连忙答应,又是一串道谢的好话。
师爷离开前叫衙役送来饭菜,难得有荤有素。
许应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往碗里夹菜,看得沈识忍不住些怀疑他身上是不是真没吃的。
祢赢忽然发问:“当真?”
许应囫囵道:“你猜?”
祢赢轻声道:“要真有,恐怕你昨晚逃跑的时候就顺出来了吧?”
“嘘——”许应竖指在唇前,非得胡诌两句:“那么重的东西,我怎么顺啊?”又怕祢赢的拳头,以口型道:“看破不说破。”
祢赢不再多言。
吃完饭,衙役来收碗盘,她趁对方不备,从桌下踢了许应一脚。
“哎哟!”许应大叫一声,衙役吓了一吓,皱眉问他怎么了。
他拿眼角睇祢赢,后者抱臂看他。他露出一排白牙,不好意思地笑道:“之前饿太久,一时吃多了些,肚子不太舒服。敢问大哥,茅房怎么走啊?”
衙役要找同僚带他去。
祢赢示意沈识,沈识赶忙说:“我也想去,憋一整天了。”
衙役撇撇嘴,带他俩一块儿走。
剩下祢赢独自留在偏厅,她走到厅前阶下环视一圈,抬脚往师爷离开的方向去。
虽然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座县衙的布局,但她知道太平县衙长什么样。这类官府衙门的格局都有规制,什么地方用来干什么,差不了太多。
师爷要去找县令,县令不在公堂正厅,那很可能在书房。外男不便进后院,而县令日常要见他们,因此书房大概设在前院靠近后院的位置,距离公堂也不会太远。
祢赢悄无声息地穿过了一座院子,避开两个衙役,就见前头八角门上,师爷正对先前就跟在他身边的衙役吩咐些什么。
黄昏将逝,石灯未上。一片昏暗中,祢赢提气踮脚,贴着甬墙近前,抓到了只言片语。
“……速速趁夜过去,看看那姓许的有没有放假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