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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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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下了一阵急雪。
卯正三刻,县衙前院才逐渐响起人声。
祢赢要等衙役来叫门,因而恍若未闻,抓紧这一点时间进行休息。
半睡半醒中,她模糊地想,天子近前的朝官们,每日寅正便要出门前往皇城候朝,地方上反倒宽松许多。
就是不知这宽松的规矩,会养出多少敷衍、懒散的作风。
县衙点卯的班房就在这一排倒座房最东边,四个皂班衙役画押报到过后,一边从门口往里扫雪,一边埋怨天气太冷、自己来得太早。
“就哥几个是牛马不如,天没亮就得来干活。”
“钱癞子怎么还没来?误了时辰,得记他一杠。”
“他最近舔上了师爷的腚,昨晚多半跟着师爷下窑子去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小娘皮□□上睡着呢,你以为还跟你一个待遇?”
“哼,他有什么能耐,也配骑咱们头上?”
“谁叫咱们没个大屁股的姐姐……”
这伙人便讨论起认识的女人来,争先恐后地说起自己在炕上如何勇猛,伴着一阵猥琐又下流的坏笑,似乎被排挤到清晨扫雪也不那么窝囊了。
突然“砰”地一声,把他们吓一跳。仔细一瞧,是倒座西尽间的房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走出来。
惊吓顿时消散,衙役们个个都恢复了从容。昨个儿没见过祢赢的衙役朝她努努嘴,“这谁啊?”
知情的同僚说:“从太平县那边逃难过来的,师爷做主收留了一晚。”
流民啊。
怪不得被师爷看中了。
其他人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师爷搞这种名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看起来昨晚没有下手,但左不过就这两天。
其他衙役觉得可惜,某个心思活络的眼珠子一转,又问:“她单个逃出来的,还是和家里人一起?”
同僚正想回“有个哥哥”,祢赢先他开口:“你在问我?”
她声音清冷,语调平平,听起来硬邦邦的毫无敬意。
那衙役顿时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恼怒道:“问你怎么了?知道这里什么地儿吗?”
祢赢没回话,抬脚走向他,途中一直盯着他。
目光森冷,没有偏移过半分。
那衙役平素在外面对老百姓,接到的都是惧怕敬畏的目光,只被师爷和班头这么盯过,因此极不自在,下意识提高声音吼道:“你干什么,投怀送抱啊?官府衙门可不是你发春儿的地方,还不站住!”
心中却想,只要这女人走到他一步之内,他就出手拿住她,治她个“意图袭击官差”的罪,绑起来扔到牢里。
师爷看上的又怎样?
只要不破了身子,哥几个想怎么享用就怎么享用!
衙役想到那个场面,也盯紧祢赢。他不自觉兴奋起来,手里渗出细汗,握着的扫帚仿佛成了权杖。
就差三步,两步——
“等等!”身后传来一声大喊。
祢赢止住步伐,回头见许应穿戴整齐地走出来,快步到她身边,从牙缝里低语:“好姐姐,别冲动。”
他又朝一干衙役拱手道:“各位官爷早,师爷昨日说今早给在下回复,不知他人可在?”
然后看向祢赢面对的那个衙役,仿佛没有听见院子里先前的对话似的,问:“这位官爷似乎面色不虞啊。”
提到师爷,那衙役知道许应在装傻,也没法说破,只能嘴上占占便宜:“你就是她哥哥?你这妹子忒不懂规矩,要是平日,少说得打几板子。今日念她初来乍到,也就罢了,饶她一回。你当哥哥的下去好好教一教!”
许应心道,他要是不及时出来,被打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他本想作个揖表示自己很抱歉,但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唾沫,也懒得多费工夫,只“呵呵”两声露了个笑脸。
毕竟这座县衙里需要他暂时打好关系的,只有还不知道起没起床的县令。
尚未发生的风波似乎就要被含糊过去了。
那衙役觉得没面子,一定要找回点儿什么,把扫帚一递,“师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看你们没事儿干,那就把衙门里的雪都扫了吧。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师爷!”
他能进县衙,也是有些关系的。真闹起来,大不了跟师爷赔礼道歉,也好过跟这几个流民低头。
你们确实不可能再见到师爷了。
许应在心里嘲了一句,皱着眉不想接扫帚,正犹豫是温和点儿还是强硬点儿地把这事推回去,就见身旁的祢赢直接伸手就走了那把扫帚。
他顿时警铃大作,直觉不对劲儿。
衙役却满意道:“算你还有点悟性,教得听。”
其他三个衙役也纷纷有样学样,把活儿推出去。
这会儿沈识才穿好衣裳跑出来。昨日赶路太久,又折腾半夜,他睡得死了些,醒来有些羞愧又有些懵,看祢赢拿着把扫帚,也赶忙接了一把。
许应真是拿这两个人没办法,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接了把看着稍微干净些的扫帚。
他们只有三个人,还剩一把扫帚,被直接扔到了地上,“你几个扫完再一起拿回来得了,扫干净点儿啊!不然板子伺候!”
衙役们说着勾肩搭背,打算回班房推几把牌九。
几个人转身迈步的刹那,祢赢抡起扫帚,一杆打到最近那个衙役的额侧太阳穴上。
她下手就用全力,那衙役甚至无法回头,往前踉跄几步,便重重扑到地上,溅起一片雪粒子。
“竟敢袭击官差!”
“贼妇纳命来!”
另外三个衙役反应过来,一拥而上试图制服祢赢。因没有武器,只能肉搏。
祢赢收回扫帚,如使长棍一般挥圆了逼退右侧两人。左侧那名衙役趁机揪住她肩膀,另一臂环上来试图勒住她脖子。
她反手抓住对方小臂,蓄力一刻,往下拽的同时屈膝弯腰,硬是背起比她体格还要大上一圈的男人,往前摔投到地上。
衙役被摔得眼冒金星,哀嚎刚到喉咙口,便被厚底的布鞋踩住。
“呃——”
呼吸之间就倒下了两个衙役,许应差点眼前一黑,跺脚道:“祢赢!”
“阿赢小心!”沈识也叫了一声,搞不清楚前因后果就干脆不管了,挥起扫帚就朝剩下的两个衙役打过去。
许应没法,眼看有个衙役跑向仪门,他怕是去后院叫人,只得拎着扫帚冲上去留住对方。
很快,四个衙役都横倒在院子里,生死不知。
祢赢挨个拧脖子,沈识跟在后面摸尸。
就和先前碰上土匪一样。
许应看着他们动作,只觉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都超乎预料,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他咽下一口唾沫,压着声音语速飞快:“你疯了吗?现在天亮了,动静又这么大,肯定会惊动其他人。县令就住在后院,还不知道有多少家丁丫鬟,怎么办?”
祢赢动作一顿,料理完最后一个,起身道:“那就先下手为强,把他们都杀了。”
许应怔了怔,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轻轻就耳背,“你说什么?”
祢赢已经提着扫帚往后院走。
沈识赶忙丢掉搜出来的东西,跟上去。
“祢赢!”许应脑子里“轰”的一声,乱成一团,“杀害朝廷命官可是砍头的大罪!”
他拔腿追在后面,急声道:“昨晚不是说好去府城吗?我们现在就走还有机会跑掉,啊,死的这几个人都推到土匪头上?或者说他们内讧?祢赢!”
祢赢充耳不闻,过了内仪门就是二进院,遇上两个洒扫的家丁,她打晕一个,抓住一个带路。
垂花门还没开,她把家丁扔过去,再翻墙进去。家丁摔得人事不省,她只能弃之不用。
这一幕正好被早起的丫鬟撞上,尖叫声几要刺破耳膜。
祢赢几步拿住对方,“你家老爷在哪儿?”
丫鬟吓得抖个不停,哭着指了个方向,“求求你别杀我,我还有老娘要养。”
祢赢本想要她带路,闻言便提掌劈向她颈后。
劈下去的瞬间,见她手上长满冻疮,生生收了几分力道。
县衙拢共三进的院子,祢赢很快踢开正房的大门。
迎面桌台上摆着一只大肚细颈的青瓷瓶,瓶中插一盏红珊瑚,枝桠迎着朝阳舒展,散发出富丽堂皇的光辉。
县令老爷被外面的动静闹醒,以为又是哪个姨娘争风吃醋,正坐在床上发脾气,扬声叫下人进来。
他瞧见祢赢跟见了鬼似的,摆头眨眼,不敢置信:“你、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本官内宅?来人!来人呐!拿下这贼子!”
祢赢不需要问,便确定他就是县令,提起桌台上的珊瑚瓷瓶走过去。
县令意识到不对,一边叫人一边往床里缩,同时把床上另一个女人拉过来,挡到自己身前。
祢赢一脚踩上床沿,一把抓住女人扯到一边。女人张口就要尖叫,她冷眼睨过去。
“我不杀你,别吵。”
那股眼神仿佛有魔力一般,一下将女人定住。
几乎是同时,珊瑚瓷瓶砸到县令头发的脑袋上,碎瓷与鲜血四溅。
县令痛得哭爹喊娘,伸手去扒女人,“救我!贱人——”
女人抱着头埋到被子里,任由他抓挠。
祢赢眉心微蹙,用剩下半截瓷瓶扎穿了县令脖子。
她确定人死后,全然不管那个女人,直接回头去找沈识。
沈识和许应被好几个家丁丫鬟拦在垂花门,看到她,两边人都紧张不已。
祢赢将带血的青瓷瓶颈连带红珊瑚掷到地上,平静道:“你们老爷死了,隔壁县的反贼就要打过来了,惜命的,赶紧逃吧。”
家丁丫鬟们面面相觑,随即作鸟兽散,各自卷包袱跑路。
竟没一个愿意为县老爷报仇的。
许应彻底被她震住,嘴唇翕动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真的把县令杀了?”
祢赢:“不然?”
许应不信,跑到内院正房亲眼看了,才不得不信。
等他回来,祢赢和沈识已经收拾好包袱,准备离开。
许应拦住她们,问:“为什么?”
“哪儿有这么多为什么?”祢赢理所当然地说:“这个官儿不行,那就换一个。”
许应语无伦次:“可那是朝廷命官啊,知府都无权处斩。不是,你昨晚不是说找知府主持公道吗?”
祢赢:“去夔州府太慢了,知府也未必清廉公正。”
许应:“就不能忍一忍吗?有的是迂回不脏手的办法让……”
“为什么要忍?”祢赢打断他,眉目依然平静,瞳中却已隐隐酝起风暴。
她已经忍够了,不想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