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长生者Ⅱ》无繇可医

25、魂梦回还（五）

　　比起神话时代，如今的地府终究落魄了些。

　　黄泉从未知的远方来，到未知的远方去，湍急的水流拍打在岸上，激起泠泠水声，几乎是地府中唯一有活力的声音。

　　沿中流的忘川东行，程初华撑着伞，悠闲得像在散步。途中偶遇孤舟短楫的送渡人，还停下与他交谈了几句。

　　“大爷，您这是到哪儿接的魂魄？这种长寿老人的灵魂这几年可不多见。”程初华微微抬起伞，伞柄搭在肩上，细细打量着船上的两个魂魄。

　　送渡人是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形象，这两人看上去却比送渡人更苍老，这样的年龄放在人类里算是相当长寿的了。

　　不曾想送渡人听了他的话却摆摆手，没好气地说：“什么长寿两人，他们原本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因误入北冥道场，被抽走近九成的灵魂之力，才变成这副模样的。”

　　“北冥道场？”程初华心下一惊，握伞的手微微攥紧，“可是近日闹恶鬼的地方？”

　　“可不是吗？真造了孽了！”送渡人长长叹了口气，双手拄着船楫说：“那地儿本来好像是一位大能的修炼场所，后来他不知做了什么，引来九霄神雷击顶而亡，道场不就荒废了嘛。可前不久有人将这道场重新发掘出来，说是找到了大能的修炼之法，一修炼，好家伙，不仅把自己练成恶鬼，附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逃过，也被转化成了怨魂恶灵，闹得不得安宁。”

　　程初华没想到凡间的恶鬼之事还有如此内情，一时又担心又好奇：“那鬼差大哥们过去处理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消息传回来？”

　　送渡人道：“这两个魂魄就是由一名鬼差亲自押送到忘川的，听他说事态紧急，地府还要抽调一批人手过去。”

　　闻言，程初华悠哉散步的心情彻底没了。

　　送渡人见他脸色不好，出声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虽说情况不好，咱地府也没了以前那种威势，但拿下一个北冥道场还是没问题的。回去看着奈何桥吧，待孟婆大人从道场回来，你就可以投胎去了。”

　　说着，送渡人扬楫划水，载着两个魂魄前往轮回台。

　　进入地府的魂魄都需要在轮回台上接受审判，裁决生前功过，该奖的奖，该罚的罚，再决定下一世的身份。

　　过了轮回台，才能去奈何桥喝孟婆汤，到望乡台最后看一眼前生的亲人朋友，而后进入轮回。

　　目送送渡人离去，程初华叹了口气，再看眼前的雨景，方才的如诗如画全成了缠在心头的绵密丝线，有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

　　无心继续散步，他回到奈何桥畔，从锅里盛出两碗汤，等待送渡人载来那两个魂魄。

　　雨势渐小，轮回台方向响起悠长而哀凉的曲调，是一首以琵琶弹奏出的洗涤灵魂的幽冥丧音。

　　心乱如麻的程初华撑着下巴，在曲声中慢慢平静下来。

　　片刻后，忘川上再度出现送渡人的身影，他载着两道洗去前尘，变得澄澈透明的灵魂缓缓停在桥边，向程初华招手，示意他把汤端过去。

　　程初华递上汤，忍不住多看了那两道魂魄几眼：“他们的灵魂如此虚弱，下一世做不成人了吧？”

　　“是啊，轮回台裁定他们来生做昆仑山天池中的锦鲤，算是对他们的补偿。”看着他们把汤喝下，送渡人点头道，“可惜孟婆大人将轮回台的筝带走了，若是琵琶与筝合奏幽冥丧音，说不定能补回他们缺失的魂力。”

　　“可能这次的事确实棘手吧。”程初华无奈道，“幽冥丧音是对付恶鬼的利器，孟婆大人不可能不带的，她留下一架琵琶，已经是充分考虑到轮回台的运转需要了。”

　　送渡人又叹一声：“如果是地府全盛时期，区区一个北冥道场何至于用上轮回筝，时代变啦……”

　　说完，他一边划船，一边低声哼着轮回台的琵琶曲子缓缓离去。

　　程初华甩甩头，没有多想，打开另一口空锅，放上孟婆汤药包，添水、生火，再熬制一锅新的孟婆汤。

　　他有预感，北冥道场的事一日不解决，入地府投胎的魂魄就会越来越多。

　　提前准备，有备无患。

　　……

　　凡间，大周北海，帝都。

　　端午节下了一场大雨，因前两年祈雨失败而产生的谣言终于不攻自破。人们撑着伞在雨中逛集市，看杂耍，虽然被雨水稍稍阻了脚步，却比之前更加开心。

　　小伙伴在糖画摊前找到唐燃时，他正把自己的山楂糖果递给一个大哭的孩子，然后自己出钱又买了一支狴犴糖画。

　　“唐燃——”小伙伴扑到他身边，目光扫过他手里的糖画，皱了皱鼻子，“狴犴糖画看起来好凶的样子，你怎么不买龙凤或者麒麟呀？”

　　说着，他也掏出几个贝币买了一只金龙糖画。

　　“嗯……我觉得狴犴更亲切。”唐燃舔了舔糖画，慢悠悠地往前走，“去年端午节在城外的蒹葭河举行了龙舟比赛，今年没有吗？”

　　“本来有的，可是最近出事的北冥道场就在蒹葭河下上游，比赛就取消了。”小伙伴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没关系，看不了比赛我们可以等晚上的烟花会，那个更好看！”

　　“蒹葭河下游……”唐燃扭头看向北边，视线的尽头有一座巍峨耸立的山峰，“蒹葭河是不是发源自昆仑山？”

　　小伙伴点点头：“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既然蒹葭河是从昆仑山发源的河流，那下流的事山神和水神不管吗？”唐燃一口咬掉糖画狴犴的尾巴。

　　“管不了吧，这次是闹恶鬼，理应由地府出面处理，和山神水神无关。”小伙伴被他问得不耐烦了，抓着他的手往前跑，“走了走了，我们去看皮影戏，不要纠结这些了，又和我们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

　　唐燃忍不住又向南边看了一眼，轻轻挣开小伙伴的手。

　　端午节后几天，北海城内仍然平静。毕竟是帝都，虽说附近在闹恶鬼，但有皇城护卫军守护，一时半会儿蔓延不过来。

　　唐燃似乎也忘了这件事，每天下田帮爹娘干干活，晚上在家里看看书练练字，过得十分充实。

　　唐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祖上顺数下来六代都是农民，一直到他这辈才出了他一个读书种子。

　　家里连父母带兄弟六口人一起耕种着几亩田地，靠天吃饭，每年除去粮税和日常开支，剩下的钱都用来让他上书院和买书了。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没有理由不努力。

　　唐燃也确实非常努力，几乎把所有空余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书院每次测试，他都名列前茅。

　　然而，正当他以为自己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淡又充实地过下去时，城里却发生了一件让学院停课的大事。

　　有六户住在护城河边的人家昨天晚上突然全家突发恶疾死亡，当天晚上他们的魂魄就被转化成为恶鬼，和北冥道场一开始的状况一模一样。

　　唐燃是在去学院的路上得知的消息，走到一半就不得不折返回家。走在他前面的几个同学院的学子一路都在谈论这件事，而他没有参与，只是安静听着。

　　他回到家中的时候，唐大哥也急匆匆从田里赶回来，看到他时松了口气，然后一把将他拉进屋子里。

　　“大哥，怎么了？”唐燃奇怪地问。

　　“嗨，城里出了和北冥道场一样的事，爹让我回来看你去书院连没有，还好你没去。”唐大哥脸色阴沉。

　　“我走到一半听说这件事就又回来了。”唐燃倒了杯水递给他，“大哥，究竟怎么回事？城里怎么会出现北冥道场那边的情况？”

　　唐大哥喝了水，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才说：“护城河的水是从南边的蒹葭河引过来的，很多人猜测是蒹葭河出了问题，可能被北冥道场里的鬼气污染，才波及护城河。”

　　唐燃眉头一皱：“城里除了几口井和平日接的雨水之外，唯一的水源就是护城河。如此一来，那我们不是都危险了？”

　　“对。”唐大哥捏紧水杯，“官府正在组织人手挨家挨户地检查喝过河水的人，水井旁边也排起了长队。阿燃，你在家待着，大哥先去打水了，至少得保证咱们喝的水是安全的。”

　　说完，他也不等唐燃回答，急吼吼就到院子里拎起水桶出门去了。

　　唐大哥走后，唐燃留在家中，坐是坐不住了，书也看不进去，索性把书放下，锁了门到护城河边看看情况。

　　因为昨晚发生的事，护城河两岸都被围了起来，有官兵守着，除了天师府派来调查河水异样的弟子，其他人一概不许靠近。

　　唐燃没有过去，而是站在远处查看河水的情况。

　　护城河宽五米，长度是北海城东西距离的三倍，围绕全城流动，城中最繁华的区域都在河边，平时的饮水和灌溉也都是用护城河中的水，可以说这条河养育了半座城的人。

　　一旦护城河出事，整座城的运转都会出问题，难怪上头这么紧张，天师府的弟子都派出来了。

　　唐燃眯着眼仔细观察能够看到的几段河流，其中有三段看不出异常，和往常一样清澈见底，但有两段是灰白色的，仿佛被洒了石灰或者面粉，十分古怪。

　　但其他人似乎没有发现，连四处走动调查的天师府弟子也并未注意到这点。

　　不对，他这个普通人都能看出不对劲，为什么官兵和天师府的人却不在意？是调查过了没有发现，还是他们根本就看不到？

　　想了想，唐燃决定去问一问。

　　毕竟是危及生命的大事，他不想坐以待毙。

　　这样想着，唐燃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官兵身前，还没开口就被他举刀轻轻推了一下。

　　“护城河今日封闭，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唐燃乖乖后退两步，藏起早熟的淡然，无辜地眨眨眼，指着那段灰白色的河水，以孩童口吻问：“官兵大哥，那里的水是灰色的耶！”

　　童言无忌，官兵虽然不在意孩子的话，但还是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然后无奈地说：“小子，哪有什么灰色的水。这里不是你玩闹的地方，很危险，你快走吧。”

　　唐燃微微瞪大眼：“官兵大哥，你看不到吗？”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走近后新发现的挤出灰白河段：“那里、那里、还有你身后这一段，都是这样的哦！”

　　官兵皱紧眉头，有些不耐烦了，但出于谨慎，还是耐着性子看了看他指的几个地方，然而依旧没有看到他说的灰色的水。

　　“这哪里有灰色的水！小孩，你再不走，我就……”

　　官兵正要把唐燃赶走，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清冷的声线：“住手。”

　　闻言，官兵身体一僵，条件反射地并腿握刀站直，回身恭恭敬敬地向朝这边走过来的人行礼：“庄大人。”

　　唐燃循声看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从桥上下来，缓缓走到自己身前，一袭织金玄衣迎风翻飞，倒衬得他的皮肤越发雪白，像用昆仑山上最干净的雪塑成。

　　他生得俊美，气质高冷，黑发扎成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鬓边落下几缕碎发，正随风拂动。

　　男子向官兵微微颔首示意免礼，而后对唐燃道：“我叫庄连蘅，天师府弟子，负责此次调查护城河水的行动。你方才说有几段河水是灰色的，分别是哪几段？”

　　他报出姓名的那一瞬间，唐燃耳边似有惊雷炸响，但这同样是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旁人都无知无觉。

　　为此，他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庄连蘅问了第二遍才如梦初醒地回神，急忙将刚才指过的地方又指了一遍。

　　庄连蘅依次看过去，也是一无所获，却并不像官兵那样全然不信：“我看不到你说的灰色的水，在我眼里，这些地方与其他河段一样清可见底。你能具体描述一下那是怎样的灰色吗？”

　　灰色就是灰色，还能有什么特别的？

　　官兵听了这话忍不住疑惑，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孤陋寡闻了，因为唐燃真的把他眼中的灰色详细描述了出来。

　　“那是一种很浅的灰白色，有一点像石灰或者面粉，不过比面粉的色泽暗一些。除此之外，这些灰色并不是均匀地融进水里，而是像条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根根分明。”

　　官兵：读书少限制了我的表达能力。

　　“我明白了。”

　　庄连蘅点点头，并指做刀，朝最近的一段灰色河水画了个半圆，一团河水便被精准分离出来，飘到他掌心上方。

　　他又问：“这团水里有没有你说的灰色条纹？”

　　“有！”

　　唐燃二话不说，直接指出条纹的位置，庄连蘅也跟随他的指引，一点点将条纹以外的河水剔除。

　　片刻后，干净的水全部分离，只留下一根水。

　　官兵目瞪口呆。

　　他拿他的俸禄发誓，那真的就是一“根”水，像面条一般长且直，静静漂浮在三人眼前。

　　“虽然这……股水流在我眼里仍是清澈的，但我知道你说的灰色的水是什么了。”庄连蘅将最后剩下的水流收入袖中，“小孩，你是否愿意随我去一趟北冥道场？我需要你帮我在那里找出这种灰色水流……或者其他的同类不同态的东西。”

　　唐燃一愣：“可我只是个普通孩子……”

　　“无妨，我会保护你。”庄连蘅平平淡淡地说出了虎狼之词：“即使你死在其中，我也能入地府将你救回，不必担心。”

　　唐燃：“……”

　　不知怎的，他很想回一句：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