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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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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了四十年,有两个瞬间,是我觉得人生即将有崭新开始的希望时刻。第一次是十五岁那年,我考上高中,离开G镇;第二次是结婚。前一次我坚信自己将脱离压抑的过去,后一次我以为自己能拥有和睦的家庭。
但事实证明,都是我的错觉罢了。
我和他是大学同学,谈了快五年,他向我求婚,我就答应了。好像也没有理由不答应吧,毕竟我们从大一开始谈,都是初恋,双方条件差不多,都留在本市工作,也没有异地恋的问题。算是水到渠成吧。
领证前一天,我突然没来由地心慌。现在想想,其实我们的结局在那时就已经注定了吧。
我们领证后一个月办酒,那天办酒,我这边的亲戚只来了大嫂一个,大哥公务繁忙,二哥在九十年代末就远赴俄罗斯,忍受资本主义的水深火热,自然也指望不上。贺家那边,因为久不联系,并不知道三个姐妹的联系方式,于是也只走了个过场,给贺琳发了请帖。她不出所料没来,只是托来参加酒席的大嫂送了个红包。
那时我和生母也有一些联系,但仅限于过年去看一眼,她二十年前就二婚了。我也问了她,但她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远行,于是只好作罢。因此,办酒那天,我这边的亲戚显得格外人丁稀薄,幸而芒尼带了五六个朋友来,壮了声势。但那几个都是我不认识的“朋友”,纯粹是来蹭饭的。不过也多亏了这些“朋友”,做了吃饭吃菜的主力——他的同事朋友都是斯文人,一轮一轮劝酒,一桌饭菜也不夹几口,那个什么总经理还是什么的,喝到了兴头,还说起了季度总结,可能是拿婚礼当年会了。
最后大家都喝醉了,七歪八倒,成了一出滑稽戏,我从婚礼开始就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直到此刻,才真正觉得好笑起来了。
但我并不觉得有多开心,这种顺理成章,一眼就望到结局的事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喜悦可言。
结婚后,日子过得一般,也不算差,也会争吵,但是我们性格都比较倔,不肯先服软,吵完就冷战几天,最后不了了之。他的父母从老家过来参加婚礼后,就开始和我们一起住了。他父亲比较木讷寡言,有事就和稀泥,但母亲很泼辣,左右看我都不顺眼,一会说我没家教,一会说我不会做事。
他一开始还会替我说两句,后来也烦了,觉得他母亲唠叨,更觉得我小气,一点小事都不能忍。于是我们之间的争执越来越多,冷战也越来越长,最后甚至有点两相生厌了。一年后他升职外调,要我们一起去,我那时在大学城的一家报社里做记者,不想放下自己刚有起色的事业,和他吵了一架,他一个人气呼呼地走了。他母亲觉得自己儿子走了,待在家里照顾我一个外人没意思,就和他父亲一起回老家了。
那时候我几乎恢复了结婚前的生活,而且因为不需要管他的饭,自在多了。因为没有家事牵挂,就一门心思投身事业,除了报社的采访,还帮学妹组织校报,所以常常回母校,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严妍。
她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我到今天都想不起,我和她,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我的某个学妹,因为我曾受邀去学院做职业规划的宣讲会,反响不错,所以很多学弟学妹知道我这个学姐。但是有一次,我和她去食堂吃饭,她说自己没有饭卡,我才知道她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而且她十七岁就辍学了,并没有考大学。
因为家里比较有钱,她在大学附近开了个叫“迷路”的咖啡馆,她学了十年油画,咖啡馆里的壁画、设计,都是她亲手做的,很漂亮。
那时候的咖啡在这座城市还算新奇东西,速溶咖啡是最先进入中国市场的,难喝且寡淡,连累得广大群众对这黑乎乎的东西都没有什么好感。现磨咖啡虽然好多了,但当时没有多少人愿意花两顿饭钱去买一杯难喝的“黑酒”,所以她的生意很差。所幸她也没有赚钱的心思,只是因为在店里没有家人念叨,所以乐得自在,每天假积极地去守店。
她不是本地人,但从初中开始,就离家北上求学,所以对这座城市比我要熟悉得多,常常翘班带我去一些贸易市场、或者古迹老巷玩。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座城市,在剥去大学城所营造的年轻外壳后,市井而鲜活的内里。他们在集市上为了一毛钱大声讨价还价十分钟,从水产箱里一只手掐出最大的那条草鱼,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一边摇蒲扇一边聊天,时不时会有小孩子赤脚从石子路上踏过……而这一切,和那些高楼大厦、和最先进的技术所成就的灯红酒绿,只有一墙之隔。
新旧就在这里融洽而和谐地共存着。我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是多么神奇,我想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和她之间,是什么时候开始,僭越了友谊,模糊了朋友的界限。
等我发现的时候,一切好像已经晚了。我们两个在酒店,可以说是被我前夫抓奸在床了。
那时候我们在酒吧过圣诞节,喝了点酒,她喝的多一点,我喝的少一点,不过我们都没醉。我想酒真是好东西,酒壮怂人胆,那些平日埋藏在心里,连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刻意忽视的心绪,在酒后一并茂盛生长,即使理智尚存,但也由不得人和平时一样地理性思考。
在那张床上,我第一次知道并且确信,自己喜欢女人。
我,喜欢严妍。
我的前夫比我自己要更早察觉到我出轨的迹象。所以他特意从外地跑回来,跟踪我,和他的哥们一起在酒吧蹲了好几天,直到看见我和别人打车去宾馆。
他简直气疯了,尤其是发现我的出轨对象是个女人的时候。他在疯狂之下,把我亲近的同事朋友都叫过来,让他们看我的狼狈样子。如果不是他的哥们拦着,可能他还想把我掐死吧。
其实我想,也好,这样就不用看着所有人那种错愕、不齿的眼神了。
他哥们把他拉走了,我让芒尼把严妍带走,其他人也自觉离开。大概过了一周吧,他勉强平复了心情,来找我。他的意思是,我们都在一起七年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过日子吧。
“我现在在那边做得很好,你把这里的工作辞了,和我一起过去吧。你不喜欢我妈,就不让她过来了。我们在那里重新开始,生个小孩子。反正你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对不对?”他这样劝说着,好像我在报社里待不下去的境况不是他造成的。
我也一时不能接受我自己,所以想着,那就这样吧,于是跟着他离开了。
但这件事就像我们心里的一根刺,平时能勉强忽视,可时不时就在不经意间作怪一番,扰得人不能安生。他慢慢地就迷上了喝酒,喝醉了就吵,有时候会动手。我想,这是我有错在先,所以就忍了。
就这么过下去吧,谁让我是过错方呢,我是这样想的。
转机在于一个荒唐的事件。
我的生理期迟了十多天。那时我正在备孕,所以肯定自己是怀孕了。可是我一点都没有中奖的喜悦,期待或者开心,都没有。虽说同意他说的,生个孩子,或许可以改变我们的现状。但到底是何种改变呢?
或许,这个孩子就像是一颗钉子,把我牢牢钉进名为婚姻的棺材中,我将在里面安安分分地荒耗掉自己所有的活力,最后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是这种改变吧。
我在极度的惶恐不安之中,想到了一个人,于是不计后果地去见她了。
我站在咖啡馆门口,看着严妍在店里招待客人。那天晚上一切发生得都过于措手不及了,我都没有心思注意她离开时是什么样的。咖啡馆里只有她一个职员,零星三两桌客人。这已经算是生意好的了。
她为客人端上咖啡后,走出来:“你不进来坐坐吗?”
我尴尬地笑笑,跟随她走进咖啡馆。
“你喝什么?”她问我,“卡布奇诺?美式?”
我突然想起好像怀孕不可以喝带咖啡/因的东西,可我也没有下定决心要生下这个孩子。正在犹豫之际,她说:“喝拿铁吧,牛奶加可可,没有咖啡/因。你不是睡眠不好吗,喝了咖啡失眠就不好了。”
我默许了她的决定,她端了一杯拿铁给我,给自己做了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就那样小口抿着。
“你……还好吧?”我犹豫着开口。
“嗯……还好吧,”她把碎发撩到耳后,“你呢?”
“……就那样吧。”
我们一时无话。
严妍食指敲了敲咖啡杯的杯沿,说:“我这个店转给别人了,应该下个月就办好手续了。你办的会员卡里还有钱,要我退给你吗?”
我呆了好久,直到她抬起头看我,我才回过神:“不了,留着吧,我下次来喝。”
严妍笑笑,说:“也好。以后你也不用避讳了。像今天,在门外站了那么久都不进来。我不叫你,你是不是要站到天黑啊?”
我有点惊讶:“你早就发现我了?”
“很容易认出来的,就算你整容整得面目全非,身材走形得跟个大妈,我也能认出来,”严妍转向窗外,看着我刚刚所站的位置,“你总是那样,勉强自己去融入人群,可是又拘于自己的本性,只能远远站在边缘看着别人的热闹。你痛苦,困顿,可这些都是基于你自己的选择,可你却总是满眼落寞,仿佛是命运不公……承认自己不同,有那么难吗?”
我的痛苦,我的困局,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吗?
我艰涩道:“你是一帆风顺地长大的,你不知道,我的童年、我的家庭、我的人生,都遭遇过什么……”
严妍看着我,双眸点漆:“我不知道你,我确实不知道你,可你又知道我什么呢?我的童年、家庭、人生,都遭遇过什么,你知道吗?我们都无法真正了解对方,因为我们是两个不同个体。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也许你觉得容易,他却觉得艰难,你觉得痛苦,他却满不在乎。嘴里细数着自己的痛苦,抱怨命运的不公,将一团糟的生活归咎于命运不公,然后说,看吧,不是我的错,都是你们的错。可是,这是你自己的生活啊,你任由他人主宰你的命运、你的情绪、你的选择,那你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呢?你是人,是自己的人,不是被他人操纵的木偶……”
我感到有一丝念头,一转而过,费尽心思想要抓住,却让自己的思绪在一团泥淖里越陷越深。我已经听不进严妍在说什么了,只是任由自己沉沦于万千思绪中。等我回过神后,才发现严妍已经把我送到大门了。
“我走了……”我迟钝道。
“余如,”严妍突然叫住我,“我要去外国读书了,你祝福我吧。”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严妍恢复了以往大大咧咧的表情,说:“算了,算了,小气鬼!”
她这样说着,很大气地挥挥手,然后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