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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无间·凤栖梧篇(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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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六。
鹓雏坐在梨树下,旁边是一个白玉池子。
这些天她已经无数次在这个池子里游泳,因为天气很炎热。不过那些宫女总是哭叫着把她捞起来,让她不要想不开。
还有,她模仿闵闵在殿里挂白绫,想知道当初闵闵在干嘛,可这些宫人又开始哭。
她们怎么敢哭?不怕惊扰皇后娘娘吗?
哦,对了,皇后过身了。
鹓雏呆呆地坐在梨树下,想起那位恪言郡主,世家最美好的小姐,老宁都王捧在手心的明珠。
她过身的时候呀,父亲牺牲了,母亲在宫外,弟弟戍守边疆,连丈夫都不在身边。
闵闵啊……闵闵……
鹓雏想起那年她和闵闵偷喝师父的米酒,结果上瘾了,两人就偷偷酿酒,把地窖里的酒都给毁了。
闵闵,我们回不去了。
楼池远远地看着鹓雏,不敢靠近,后妃都在为皇后守灵,明熙公主一个人坐在这里已经三天了。
宫人都着白衣,战战兢兢地侍奉着。
鹓雏突然动了,一个宫女连忙迎上去。
“纸墨笔砚,我要写字。”鹓雏的声音十分沙哑,眼眶通红,可这三天她似乎都没有哭过。
桌子摆在梨树下,黄叶落在桌子上。
鹓雏一气呵成。
宫人看着那支笔在白纸上龙飞凤舞,小声道:“公主,您还没蘸墨,奴才给您研墨吧……”
鹓雏精神恍惚地点点头。
《南风迟》
山浓水湛夜长,更瑟瑟,风起幽篁。此疏星朗月,水萤秋秋,石阶凉。冰壶玉簟,今宵醉,云水苍苍。
惨淡清霜,一尊葡萄暖不透,还酹兴亡。怎堪回首,十二阑干,何人唱《参商》?玖平又红,谁与我,昨日酿杜康?
南风迟了,所以南风不知我意,再也吹不到西洲。
鹓雏继续回到梨树下坐着。
“公主,这字要裱起来吗?”宫人问道。
鹓雏摇摇头,她只觉得整颗心都是空的,怎么都填不满。想哭也哭不出来,喉咙又酸又疼。
“拿给楼大人。”
“是。”
楼池把字交给许阳,让许阳送给赵明琮,自己仍然在屋顶看着鹓雏。
手臂隐隐作痛。
一晃眼又到夜晚了。
这几日宫人们都不敢劝明熙公主回去休息,因为一劝她,她就跳池子,戴着指虎砸树砸房。
惹不起。
鹓雏坐在梨树下。
不知不觉,宫人们都被遣走了。
楼池坐在鹓雏面前,衣服上沾满泥土。
“闵闵走的时候,满殿都是死人,她的丈夫不在她的身边。”其实鹓雏很讨厌楼池的,因为楼池是赵明琮的人。可现在她找不到倾诉的对象。
楼池点头:“陛下带着小皇子去皇宬祈福。”
鹓雏很想嘲笑一番,可是她已经麻木了:“何止小皇子,还有国色天香的婉先生,还有一群宫女。”
“是的。”
鹓雏继续说:“闵闵今年才廿三,和你一般大的年纪。”
“是的。”
鹓雏不想说话了。
许久,楼池开始说话:“公主,您还记得吗?今年三月,您和宁都王合伙骗了陛下。”
“记得,我现在无比后悔,早知道的话,今年的百花宴上我直接杀了赵明琮。”
“公主可知道,在棠洲关的驿站,陛下为何轻描淡写地放过您和宁都王?”
“我不想猜他恶心的心思。”
“因为陛下不想重蹈先帝的覆辙,他不想成为景帝那样的人。”
“我很高兴听到你说赵胤宣的坏话。”
楼池疲惫地笑了笑,然后捂住胸口轻咳几声:“景帝是个好皇帝,可他不是一个好兄长,好夫君。”
鹓雏想起南后,那个总是笑眯眯的,长得像福娃娃的女子。
她过世的时候,丈夫也不在身边。
“公主,您知道居住的这个地方是哪里吗?”
“尺烟殿,冷冰冰阴森森的鬼地方。”
楼池双手抱膝:“公主可还记得,永定十八年的年节,在这里发生的事?”
鹓雏还真的想了想:“那年赵明琮差点摔下去了,喏,就那口井,还是老子把他拉上来的。”
楼池点头:“对了,当年太子摔下去的原因是,他的腿受伤了。”
“嗯,他和闵闵去鹿绕暮云山,他非要抓松鼠,然后摔断了他的狗腿子,还是老子把他一步一步背回皇宬的。”
楼池转变话题:“公主可想知道当年皊安王谋反的真相?”
鹓雏第一次变了脸色:“楼池,我不需要什么真相,我知道父王根本没有叛变,是莫须有!”
“公主稍安勿躁,你总得知道是什么原因才导致皊安王遭遇诬陷。”
“……说。”
“奴才今年廿三,曾听宫中老人说,永定六年秋,昱国攻打西境,当时的宁都王和皊安王一同出征。
就是那一次,皊安王结识您的母亲,青族的康乐公主。后来皊安王自请驻守西境,把康乐公主带回珝朝。
先帝很不满皊安王要娶一个异族女子,于是去皇宬询问国师,国师说康乐公主是天降的神女,先帝才同意。
当时先帝不喜康乐公主,所以没有见过她。但是南后见过了,南后和康乐公主一见如故,认康乐公主为义妹。康乐公主是从宫中出嫁的,出嫁前夜,先帝去寻南后,正好看见康乐公主……”
楼池叹了一口气:“奴才年纪不大,但是也见过康乐公主。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是公主您也比不上康乐公主的美貌。先帝见到康乐公主如此姝容,他动心了……”
鹓雏脸色铁青:“你住口!”
“先帝觉得皊安王蒙骗了他,所以当场就要拔剑去找皊安王,是南后苦苦哀求,康乐公主才顺利嫁给皊安王。”
“后来皊安王夫妇云游四海,为的就是避开先帝。可是,永定十二年,您出生了。”楼池眼底一片雾蒙蒙,“先帝特别高兴,亲自为您赐名。一开始你的名字是‘枫’,明枫,因为那年盘渺的枫林特别红。可是康乐公主自作主张,把‘枫’字改作‘熙’字,但先帝没有生气,就依了康乐公主。”
“先帝还找了高人为您卜卦,可他们都说您是贱命,不是什么高贵的命格。直到一次,一个昱国的方士面见先帝,说您……比天子还要尊贵,和珝朝国运息息相关。”
鹓雏靠在梨树上:“所以,这就是赵胤宣讨厌我的原因吗?”
“不,先帝不讨厌您,甚至在诛杀皊安王的时候,他下令必须保护你。”
“为什么?”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也许,只有先帝知道。”
“永定十八年冬,先帝去皇宬寻找国师,让国师教导您帝王之术。陛下受伤了,他没有睡着,他听见了。”
鹓雏紧紧地抱住自己。
原来好多事情,从永定十八年就已经决定了。
那夜,国师和赵胤宣谈话,赵明琮听见了,所以他恨鹓雏。
“那年年节,南后和先帝吵了嘴,陛下心里难过,就跑到尺烟殿,只有公主您跟了过来。”
“陛下是个好孩子,他一生最爱的人也许不是顾皇后,而是南后,他的母后。”
“在陛下眼里,他这个太子甚至比不上一个明熙公主。陛下最为痛心的是,南后也很喜欢您。陛下以为,您的母亲让南后失了宠,南后就应该恨康乐公主,可是南后一直对康乐公主和您都很好。”
“直到永定二十五年。”
鹓雏忽然颤抖起来,那是她最不想回忆的一年。
“公主的命格奇特,皊安王夫妇一直在找寻破解之法,可惜找不到。那年,康乐公主生病了,很重的病。康乐公主和南后有书信往来,先帝一直知道的。先帝写信请求皊安王,他想见康乐公主一面。康乐公主拒绝先帝,然后薨了。”
“先帝大怒,他软禁了南后,布了一个很粗糙的局,诬陷皊安王谋反,还让宁都王顾源亲手执行。康乐公主去世,皊安王早已经心如死灰,他死了,还可以保住宁都一府,所以皊安王死了。”
“公主可知道,除了宁都王顾源,还有谁在执行这件事?”
鹓雏很冷,如坠冰窟的冷,她的牙齿不断打战:“赵明琮……?”
“是的,当年的太子也不过十四,他比您还小。他听闻您自焚于火中,痛倒在榻上,大病三月。”
“直到垂拱二年,陛下和顾后大婚,陛下才知道您没有死。您从上渊回来,去见当时的太子妃。”
“第二次回来,是因为老宁都王牺牲。”
“我第三次回来,是赵明琮的设计?”鹓雏问。
楼池点头:“正是。陛下知道顾后有孕,就开始布置了。他知道,您收到消息后一定会赶回来,所以设计了宁都王。”
“或许是因为你们想得太多吧,陛下从来没有担心过宁都王手里的兵权,他用杨听雪的原因是那个女子和您有几分相似,他希望宁都王娶杨听雪的时候,你正好到玖平。”
鹓雏的胃有些抽搐,她想吐却吐不出来,她很久没吃东西了。
“可惜,您来得太快了。”
“赵明琮……这次闵闵出事,我从北岭赶回来,也是他的手笔吗?!他怎么敢,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闵闵!!”
楼池依旧温和:“公主,奴才一开始就说了,在棠洲关的驿站,陛下放你们走,是因为他不想重蹈覆辙。陛下不想成为第二个景帝,不想您成为康乐公主,不想宁都王成为当年的皊安王,更不想让顾皇后成为南后。他对顾皇后的感情是真挚的,不容亵渎的。”
“你胡说,若真是这样,闵闵走的时候,赵明琮为何不在?!”
“公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皇后已经力尽神危了,陛下要护住小皇子。”
楼池好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公主,您不应该回来的,只要您不回来,陛下就不会动那样的心思。”
“你闭嘴……”
“陛下曾经痛恨皊安王夫妇,因为他觉得是皊安王夫妇导致南后一生的苦痛。陛下宫中有一位贵人,是左相之女,名叫康乐儿,陛下亲自杀了她。”
是的,康乐儿命大,当时没有被楼池溺毙,赵明琮亲自上手,把她掐死了。
“我……”
楼池怅惘地看着那个水井:“其实康贵人死了之后,陛下对皊安王夫妇的恨意似乎小了许多,很少来尺烟殿了。”
可是,鹓雏还是回来了,为了闵闵。
“公主最喜欢的颜色是天青色,在鹿绕暮云山时,国师给您做了一把天青云松油纸伞,您爱不释手,后来丢了,那把伞现在就在御书房里。”
“公主喜欢秋千,陛下的清源殿里有很多秋千架。”
“后宫有位越夫人,性子和公主很像,擅长丹青。陛下每每叫她画画,画的都是公主。可越夫人没见过公主,所以每一幅画像上,都没有公主的脸庞。”
“康乐儿吹奏了一曲《雪来》,她死了,那是公主最喜欢的曲子。”
“公主从北岭回来,陛下在京郊等了您一天一夜。您差点坠崖,陛下被吓坏了。”
“……”
“你闭嘴。”鹓雏的声音有些虚弱,她终于站起来,趴在池子边上呕吐,最后也只吐出一些酸水,胃里火辣辣地疼。
“我是他的堂姐,他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公主聪明绝顶,这些事未必就想不明白,只是您不愿意那么想,您不愿意承认陛下对您的感情。公主,陛下这辈子是踏着刀山火海来的,东宫之位不好坐,尤其是先帝不喜他。他一直守着最后的纲常,若陛下真是一个昏君,他大可以把公主纳入后宫……”
“你何必为他说话?他这样龌龊的心思,让闵闵怎么办?”
楼池眼神放空:“公主,奴才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奴才就想通了,顾皇后于陛下而言,是黑暗中的光,而公主是陛下放不下的执念。”
“在陛下心里,他觉得自己比不过您,您是他的对手,也是他的向往。”
夜风凉凉,楼池低低地咳嗽几声。
“楼池,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你的话足够让你死一百次了。”
他笑了,鹓雏第一次发现这个男子的笑容很温柔。
“公主,奴才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你这是何苦?你想让我做什么?”
楼池缓缓摇头:“公主,奴才命不久矣啦。初三那日,奴才和陛下一起出宫,有人行刺陛下,奴才挡了一剑,那剑有毒,奴才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鹓雏呆呆的:“你告诉我这些,到底要做什么?”
“陛下这辈子太苦了,奴才不想您一直蒙在鼓里,那样的话,陛下又会失去一个在乎的人。可是,奴才好怕,好怕陛下真的会变成暴君,所以公主,您一定要想清楚该怎么做。”
楼池摇摇晃晃站起来,鹓雏拽住他的裤腿:“你坐下,我给你看看。”
“不用了公主,奴才从七岁就跟着陛下,到现在也有十多年的光阴了。他已经用尽所有的办法来救我,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
闵闵没有办法,楼池也没有办法。
楼池的声音在空中飘荡:“公主啊,宫中人情冷暖,公主要好自为之。奴才不能死在这里,不然会给公主惹麻烦的。”
鹓雏呆坐在梨树下。
她从一开始梳理,爹娘的音容笑貌,顾虔的眼神,闵闵的话,到最后楼池的背影。
好自为之……
鹓雏忍不住了,她像一头受伤的狼嚎叫:“爹——娘——阿姐——啊——”
喉咙的酸痛似乎减轻了,鹓雏呕出一口血,眼泪终于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