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2、无间·凤栖梧篇(二十五) ...

  •   一发不可收拾,鹓雏又是哭了两天两夜。
      有时嚎哭,有时啜泣,有时疯疯癫癫地叫骂,声音比守灵的后妃还大,最后被许阳打晕了。
      楼内侍死了。
      赵明琮看着那张被白布盖着的脸,陌生又熟悉。
      楼池替他挡剑的次数不算少,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先生给楼池寻一个风水宝地吧,来世平安富贵。”他哑声道。
      东女婉淳点头:“民女知道了。”
      “关于天煞命格的破解之法,先生可想到了?”
      东女婉淳没有看赵明琮,而是眺望远方的雁袅山:“陛下,公主的命格太完美了,这是过刚易折的道理。若是公主能有什么缺憾,那么就有破解的可能。”
      “缺憾?”
      “比如,公主容貌绝美,若是能破相,那么就是一种缺憾。青族寿命奇长,当年康乐公主早早去世,也是因为她是天降的神女。”
      赵明琮不说话。
      他回头看着山上的皇宬。
      鹿绕暮云山,他的孩子在那里,他和闵闵的孩子在那里。
      本来师父看见赵明琮是很愤怒的,不过当他看见东女婉淳时,他居然恐惧了。
      这个女人,或许真的有可用之处。

      赵鹓雏醒来,宫女们都很担心她又开始哭,但鹓雏只是说了一句要练字。
      满满的一张纸上面,写的都是“明熙”两个字。
      原来她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和赵胤宣无关,真好。
      写完字,鹓雏又嚷嚷着要在院中绑秋千架,宫女只得依言照做。
      “吱呀——”
      宫门打开,一队人走了进来,东女婉淳打头。
      “奉陛下之令,给明熙公主治病。”东女婉淳行了个礼。
      许阳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医女太医,他们手上还拿着各种刀和纱布:“婉先生,这……”
      “大人别紧张,民女是奉命行事。”
      东女婉淳没有和神情恍惚的鹓雏交谈,直接坐在旁边看医女动作。
      医女咽了一口唾沫:明熙公主这么美的人,为什么要把她的脸划伤啊?真是皇帝心海底针。
      在那柄刀即将划到鹓雏的额头时,她一把握住医女的手,用力把她甩开。鹓雏都没有从秋千上起来,仍然闭着眼:“东女婉淳,你怕青族吗?”
      东女婉淳神态自若:“公主不必拖延时间了,这是陛下的旨意。”
      鹓雏不动了,任凭她们。
      医女手抖抖抖,鹓雏只觉得额头一痛,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脸庞落下来。
      那颗红痣……
      立刻有太医捧着盒子上来,里面盛满冰块。
      还有宫女膝行上来给鹓雏擦血,鹓雏迅速躲开了,她回头,目光清冷,却没有看着东女婉淳:“剜我的肉,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完,鹓雏把脸上的鲜血抹在嘴唇上,整个人显得妖冶可怕。
      东女婉淳冷哼一声,自己捧着铁盒子离开尺烟殿。
      照顾鹓雏的大宫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公主,您是陛下的姐姐,他怎能如此对你?”
      鹓雏舔了舔嘴上的血,面无表情:“拿白布孝服来,我要为皇后守灵。”
      宫女忙不迭去拿孝服。
      守灵?当然要守。不过守灵之前还有事要做。

      赵明琮没看铁盒子里面那块血肉,只短暂吩咐道:“八百里加急,送去吧。”
      “是。”暗卫顿首应答。
      东女婉淳身着华袿飞髾,敝屣旁边加以垂饰飘带,看起来飘逸如仙,长裙曳地,大袖翩翩,饰带层层叠叠,俊逸潇洒。站在赵明琮旁边,竟有些登对。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公主,您不能进去!”
      “公主,陛下在里面!”
      “公主……”
      赵明琮皱了皱眉。
      鹓雏进来时就看见东女婉淳和赵明琮站在一起,内心尽管没有什么波动,可她还是忍不住为闵闵心痛。
      侍卫跟在她后面,一副惭愧的样子:“陛下……”
      赵明琮摆摆手:“下去吧。”
      他穿着白色常服,身上的饰品也很简单,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气质,只是淡淡地看了鹓雏一眼:“有事吗?”
      鹓雏额头的伤用白色的纱布裹住了,和孝服很吻合,而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赵明琮,慢慢地把纱布扯下来,露出鲜红可怖的伤口。
      赵明琮心里一跳,还是冷着脸:“朕要处理政事,你出去吧。”
      鹓雏缓缓地挽起双手的袖子,活动活动手腕,赵明琮正好看见她左手上的割伤。
      “你——”
      赵明琮还没说什么,鹓雏就狠狠地打了东女婉淳一拳。
      “呃——啊——!”
      东女婉淳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那拳落在东女婉淳的脸上,直把她打得摔在地上,鹓雏一下子扑上去骑在东女婉淳身上,就像第一次见她那样,又是狠辣的一拳!
      东女婉淳脸上鲜血淋漓,鹓雏冷静地瞧着她,比较鹓雏很善良,还是换一个地方打吧——
      “陛下——!”
      东女婉淳捂着肚子,痛不欲生。
      赵明琮冷声道:“你们都是死了吗?”
      登时就出现了两个暗卫,一人一边,把鹓雏按住了,她被迫跪下去,脑袋磕在地板上。
      赵明琮斥责道:“放她起来!”
      鹓雏抬起头,然后从地上站起来,额头又开始血肉模糊,她目光很冰冷,里面满满的都是嘲讽。
      “赵明琮,闵闵临死前叫了十一声爹娘,七声阿琮。其他的就算了,这七拳,我一拳都不会落下的。我心善,不会一次性把她打死,等婉先生养好身体,我再来打。”
      东女婉淳蜷缩成一只虾米,她咬着嘴唇,额头上全是汗水,身上火辣辣的痛。
      鹓雏抬起她的下巴:“东女婉淳,你记住,闵闵受的苦比你的多得多。”
      说完,鹓雏转身欲走。
      “把她的指虎扔了!”赵明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鹓雏转身仰视赵明琮:“也可以,不过这样的话,下次我就不知道我会用什么了。是砖头,刀剑,还是毒药。”
      赵明琮不说话。
      “好了,我要为闵闵守灵。陛下就在这里,好好安慰您的美人吧。”
      望着鹓雏离去的背影,赵明琮头疼地敲击着太阳穴。
      楼池临死之前去见过鹓雏,他不知道楼池给鹓雏说了什么,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无法压抑的情绪像漩涡一样裹住赵明琮,只有灭亡才能让他高兴……

      九月初六,远在北岭的顾虔收到皇后殡天的消息。
      九月初八,和宣国的战争爆发。
      九月十一,顾虔收到皇城暗卫送来的铁盒子。
      “啪嗒!”重物坠地的声音。
      在营帐外巡逻的顾政先立刻冲进去,只看见地上一个铁盒子,里面全是水,还有残存的碎冰,将军跪着,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将…军?”
      顾虔手里似乎捧着什么,顾政先看到了,两个指头大小的……血肉。

      服丧一般号称三年,实服二十七月。因皇室有政务,珝制“以日代月”,故有“二十七日”之说。
      九月十五,鹓雏跪在一群后妃之间冷眼旁观,这些女人,确实有几个是真心实意在哭的。
      她们入宫才半年,就能为闵闵哭丧。
      罗溪越哭得最凶,她年纪小,但是入宫早,所以和闵闵感情最深,这几天哭得声音都哑了。
      鹓雏形如枯槁,心里却有些安慰。
      其实闵闵去了也好,免得兰因絮果的结局,徒教她伤心。
      晚上,鹓雏回到尺烟殿。
      她疲惫地躺在秋千上。
      “公主,外面风大,还是进去吧?”宫人小心谨慎地问她。
      鹓雏摇头:“火烟味儿太重了,我吹吹风。”
      “是。”
      那宫女又抱出一件斗篷给鹓雏披上:“公主虽然伤心,可还是要保重身体。”
      鹓雏抬起头来看着茫茫黑夜,心中有些怅然:“今夜是十五,可是都没有月亮,也罢,人有悲欢离合。”
      那宫人闻言,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颤抖:“公主,您说什么?”
      鹓雏奇怪道:“怎么了,我说月黑风高的,一点光都没有。”
      宫人更加害怕了,她仰头看了看天上皎洁的明月:“公主,您方才是怎么回来的?”
      “跟着越夫人回来的。”
      宫人在鹓雏面前挥了挥手,被鹓雏一把抓住,宫人的心倒是落了下来,可鹓雏却明白了。
      她那样说话,鹓雏就明白了。
      今夜月白,可她没有看见。宫人在鹓雏眼前挥手,鹓雏只感觉到风,却没有形体。
      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轮廓。
      “扶我进去吧。”

      甘惠殿。
      东女婉淳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容宣侯隔着一层屏风和她说话:“她也欺人太甚了,怎么就这么打你呢?”
      “侯爷别说了……我剜了她的肉,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可你也是为了她好啊……”
      程关舟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道白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赶紧跪下:“陛下……”
      赵明琮坐在程关舟的椅子上,平淡道:“听闻关舟进宫探望先生,朕特地过来瞧瞧。”
      “陛下……”
      “国丧期间,关舟挺闲的。”
      “臣……”
      “她看不见了。”
      东女婉淳一个激灵,惘生起效果了?竟然这么快!
      东女婉淳强撑病体,掐指算道:“这正是公主的命格破除了。”
      赵明琮面色清冷:“先生可还记得答应过朕什么?”
      “民女记得……可是逆天改命,受伤是在所难免的……”
      赵明琮把玩着玉扳指:“是朕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朕生性多疑,唯恐有人陷害朕……”
      东女婉淳知道这事无法善了,看来无论怎样,赵明琮都是站在赵明熙身边的,她咬牙道:“是民女思虑不周,不如民女把自己的一双眼睛赔给……”
      “陛下!”程关舟忽然出声,东女婉淳一愣,随即紧张起来:这个笨蛋要干嘛?
      程关舟磕了一个头:“陛下,婉先生是臣进贡给陛下的,她有什么过失都让臣来承担吧!”
      “侯爷不必如此,一人做事一人当……”
      赵明琮不愿意听他们互相维护,他扔一把匕首在地上:“你们自己决定吧。”
      看着赵明琮的背影,程关舟落下一滴泪来:“当初你求着来这样的地方,如今却受这些折磨苦楚。”
      东女婉淳别开脸:“我没办法……这是主公的事业……”
      程关舟捡起匕首:“婉淳,我的眼睛好看,就让我把这眼睛赔给她吧,也算给你。”

      九月廿二,鹓雏病倒了,一连睡了好几天。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卅日。
      二十七日,结束了。
      从此以后,恭哀皇后将消失在很多人的记忆里。
      鹓雏莫名想起开国的孙皇后,她的谥号只有一个字,“思”,武帝爷对她无尽的思念。恭哀皇后,赵明琮对顾闵闵的哀戚。
      鹓雏站在城墙上,这是她第三次殴打东女婉淳后得来的特权,赵明琮准许她四处闲逛,听说那个容宣侯的眼睛还被剜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
      迟来的南风,比衰草还贱。
      她吹着风,等一只从北边飞来的鸽子。
      今日十月初四,天气已经凉了。
      想来北岭的雪一定很大吧。
      鹓雏的视线朦朦胧胧的,主要靠听嗅和触摸。
      她在城墙上站了一个时辰,觉得无趣,就往回走。
      牵着鹓雏的宫女突然停了下来,下意识地看鹓雏的反应。
      其实不用说,她已经闻到东女婉淳身上那股子香味了。
      “今日没带指虎出来,要不我就这么打吧?”鹓雏好心地提出建议。
      东女婉淳脸上的淤青还没有散去,她没有理鹓雏的话,而是转头缓步走开。
      “公主是在等一只信鸽吗?真巧,今日民女打到一只从北方飞回来的鸽子,味道还不错。”
      鹓雏只能勉强看到东女婉淳红色的身影,不过还是能摸得准她的脸在哪里。她对宫女说道:“要不我去跟赵明琮要一把刀吧?指虎着实不太好用。”
      宫女垂头不语。
      东女婉淳俯身过来:“公主可想知道,那纸条上写了什么?”
      鹓雏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婉先生可别冤枉了我,与我何干?”
      说完,鹓雏就慢慢地下去了。
      “雀杏之法,隔岸观火,趁火打劫。死守镇乃,不得返京。公主对局势看得倒是清楚,只可惜宁都王没有收到这封信。”东女婉淳的声音很轻。
      所以……不会有回信了。
      鹓雏一次也没用回头。

      她早就知道,那封信未必能送出去,只是没想到竟然到了东女婉淳手中。
      为今之计,只有设法联系宁都老王妃或者师父。
      可那日从城墙上下来以后,鹓雏又双叒叕被软禁了,这次任她怎么闹,赵明琮都不见她。
      实在闹得狠了,鹓雏就被灌麻沸散,一觉睡个三两天。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一月,玖平已经开始下雪了。
      鹓雏的身体越发虚弱,看东西也看不清。
      冬月初七,鹓雏在山蔼亭赏雪景。
      其实她啥也看不见。
      就觉得白茫茫的很晃眼。
      “公主,您瞧,出太阳了。”
      鹓雏下意识地把手挡在脑袋上,在地面落下一道纤细的影子,她才反应过来:“瞎都瞎了,还看什么太阳。”
      她嘟嘟囔囔地吃着糕点,一边盘算怎么才能传递消息。
      近几日鹓雏乏得很,又时常受风寒。
      “公主。”许阳如同鬼魅一般出现,身后的宫女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了。
      “咋的,有事?”
      许阳跪下:“陛下让属下告诉您,宁都老王妃,薨了。”
      鹓雏没有太大的反应,她狼吞虎咽地把最后一口糕点吃完,拍拍手上的残渣,发现手指还是黏黏的,鹓雏舔了舔食指。
      “母妃……怎么去世的?”
      许阳知道明熙公主和宁都王的关系,他道:“老王妃听闻恭哀皇后的死讯,一直悲痛不已,昨夜在佛堂里静悄悄地去了。”
      …………
      “公主?您……还好吗?”
      鹓雏站了起来,一阵凛冽的劲风把她的风帽都给吹了下来,没有首饰装点的头发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毫不犹豫——踏上亭子的栏杆——纵身一跃——
      “我很好。”
      “公主!”许阳连滚带爬地去拽鹓雏,却只拉住毳衣的袖子,鹓雏整个都滚了出来,许阳手中只剩下衣服。
      太液池没有冻住,但是上面有一层薄脆的冰皮。
      “咔擦!”
      “公主……公主……”
      那些宫人恐惧的声音,听不见了。
      那些让人难受的消息,也听不见了。
      这是怎么了?从闵闵,到楼池,再到母妃,怎么都走了呢?
      鹓雏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冰冻住,连灵魂也是冷的。她漂浮在湖水里,一寸一寸地碎掉。整颗心都被巨大的、酸涩的悲恸淹没。
      “谷神……”

      赵明熙,字鹓雏,号谷神。生于永定十二年秋,卒于载殊元年冬。
      尺烟殿,灯光昏暗。
      鹓雏穿着一身白衣躺在中央,旁边点着七星灯。
      东女婉淳围绕着灯走来走去,时不时添加一些灯油。
      赵明琮从皇陵回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匆匆踢开殿门:“她怎么了……”
      东女婉淳猛抬起头来,一脸错愕。
      赵明琮的衣角带起一缕风。
      灯,灭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