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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出皎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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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赶路,其实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的事情。
尤其在天彻底黑下来以后。
夜空中并未出现月亮。
可星星们不曾消失,只在云片后放出黯淡的光来,吝啬地照着梧姬前方几步远的道路。其余景物,皆融入黑暗。
风一阵比一阵强劲。尽管已到春季,这边陲的晚风还是让人觉得冷利到受不了。夹道的树木在风中胡乱摇晃枝条,像无数疯狂起舞的妖魔,它们还发出怪叫,时而尖细凄厉,时而低沉怨苦,一声声撕裂着人的耳朵和心。
梧姬紧紧抓住缰绳,一边忍受着仿佛无尽的颠簸,一边努力忘记她正在怎样的境地中奔跑。可是,她仍旧遇到了麻烦。
她迷路了。
第三次蹚过那条溪流时,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就算再怎么巧合,这么小的范围内哪能让她连续三回碰到差不多宽度和深度的水面……她大概从第一次渡过溪流之后就开始不知不觉兜圈子,然后回到原点徒劳地继续“前进”。
实际上,她的方向感从来都不太好,和大家一起去草原跑马时,若与别人稍微拉开距离,她便会突然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好。在以往,兄长们常常抓住这一点善意地嘲弄她,跟她开玩笑,可眼下,它真的不是让人感到有趣的缺陷。
她感到又焦急又恼恨,如此下去,她会耽搁多少宝贵的时间!
桃林塞,她的目的地,在离她越来越远,而失去三哥和爱人的痛苦离她越来越近。
……她期待立刻抵达的桃林塞,有她父母设下的一处别邸,那是他们的乐园。
宅邸是在鲋祀来到他们身边那一年建成的,屋舍雅致安宁,院落宽敞洁净,还连着凿有水塘的园圃,内中种满花木药草。长年住在那里打理宅邸上下事务的,是顺老和黑耳叔。
当梧姬与她的兄长、妹妹随父母到桃林塞暂居时,父母的一位密友也会携着夫人来访,和他们一起度过一段日子,孩子们都尊称他为“皓叔”。在孩子们眼里,皓叔聪明有趣,他的夫人美丽温和,对他们又都极好极大方,是他们在父母与舅祖、阿母之外最爱戴的长辈,而皓叔还是极与桴的傅父。
所以每每皓叔临走,孩子们都牵着他的衣角送到老远还不肯撒手,鲋祀由于特别得他的宠爱,更是舍不得他离开,皓叔就会摸着鲋祀的脑袋对他们说:“不必悲伤,要是有一天你们需要我,就告诉黑耳让他来找我。我与你们的父母没有分别,是你们可以全心依赖的人。”
孩子们深信不疑。
梧姬也不例外。
她认为去了桃林塞,就能通过顺老与黑耳叔,同父母以及皓叔都取得联系,那么,她将不再是一个人,能获得爱护、温暖和帮助,然后圆满地化解危机。桴应该也是这么计划的。
但若连桃林塞也到不了,一切都无用。她最终勒马,决心冷静地想想她该怎么办。
她摸了摸马背上的皮囊,桴今天早些时候为她分配的干粮、水壶、打火石等等都放在里面,她准备点一支火把来照看地图。她的手才摸到打火石,夜岚却为她吹送来身后断续的狼嚎。
梧姬停住了动作。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这个时节青黄不接,鹿和羊什么的还躲在山中高处不大肯出来,平原上或林子里的狼群都饥肠辘辘,能为了一点儿腥风奔袭上百里,眼下这些家伙可能是闻到马一路留下的粪便气味,兴冲冲朝着猎物跟过来啦。
如果要展开这场战斗,她决计赢不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拼命环顾四周之际,有一团火光伴着杂沓的蹄声向她追近。
“嚯!”她尚未来得及反应,有人用松明在她眼前晃了晃,发出一声兴奋的叫喊,“真是个好活物!”
“我以为今天运气坏透了,把咬到嘴边的两头肥羊白白放跑,不曾想……”说话的这个人是个男子,声音很年轻。他从轻车上跳下来,绕梧姬走了一圈,梧姬抬起头看他,却看不见他到底何等模样,他把自己的真容藏在面具后面。但他的眸子隔了面具闪着光,热热地灼着梧姬的脸。
梧姬移开目光,立在包围圈中,心情忐忑不安。
那人当然不能也不在意知晓她的感受,只是一直打量着她,嘴里还不停夸赞:“难得,难得,真是个美人,哈哈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如此美人?”
梧姬并不搭理他,暗中用心观察他们的装扮,心里升起不祥的猜测。
“啊!”果然,很快那男子左右的随从惊醒一般,拍着大腿嚷嚷开了,“她这匹马,还有那弓箭!她……不会就是我们下午苦追的那个女人吧?!哎呀,是她!没错!就是她!”
遇到这种情况,大概比直面狼群更为恼火……梧姬闻言,顿时肯定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正是那伙让桴与鲋祀不知去向的贼盗!
男子倒像吃了一惊:“嗯?是吗?”
随从上前邀功:“绝对是她!下午匆忙中我和她照过一面,她长得怪漂亮的……按说她也逃得久了,如何在此处遇见?我们还躲了好一阵才上路哩……”
男子默默听着,冷不丁回手“啪”地一鞭子狠狠抽在那随从的胳膊上,随从猝不及防,捂住膀子蹦得老高,可连哼哼也不敢似地缩到一边去了。
“带走她。”男子冷冷地下令。
几个家伙立马上来便要拉扯梧姬。
梧姬见势不好,拔出腰间匕首,断喝道:“住手!”
男子一怔。
“尔等竖子,收起你们的心思!我怎肯顺从于你们?”梧姬大骂,“我……”
她又愤怒又伤心,加上精神紧张,这一时也想不出铿锵有力的申斥,肩膀激动地簌簌发抖,喉头噎得难受。在不善言辞方面,她和自己父亲一脉相承,或者还要严重。
男子当她害怕,亲自来伸手拽她。
梧姬不与他客气,迅速地将匕首刺向他的心脏。男子闪身躲过,踉跄地退后,梧姬趁这空档取得马背上的弓箭在手,搭矢上弦瞄准了他。
怪异的是,不等她放箭,已有一支箭啸叫着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地射在男子座车的车轸上。
梧姬心头别地一跳,大喜过望,她以为……
不料,在男子背后的另一片火光中,站着的并非旁人,却是黄昏时刚刚辞过的那位“猎户大叔”,他凭轼而立,威严地注视她:“找到你了……忘记对你说,附近有狼,半夜也许还会下雨,你最好别再走。”
“大叔”与男子的队伍,就这么在幽暗的黑夜中各持火把,互相对峙。
男子等了片时,不见对方自报来路,且发现自己人数略优于对方,少不得傲然道:“你们是谁?”
那边一声不吭。
“你们是劫财?或是……想要这女人?”男子又等了一等,嘲谑道,“看你们衣衫陈陋,也有希图美色之意?”
那边依然一声不吭。
“区区蛇虫,何苦来投我罗网?滚!我不杀没用的人!”男子摸不透他们的底细,也不便贸然行动,唯有放出狠话给己方壮壮胆气。
“大叔” 笑了一笑,丢开手中弓箭,摊开掌心:“凡物不合我意。来,取我的‘辟疆’吃吃血!”
有侍从应声将一弯硬木雕弓恭恭敬敬献给他。
“愚蠢!”男子亦持弓在手,“拦路的野氓,凭这就想让我不遂心?”
“大叔”不予答复,只握住裹着兽毛的弓身,视线越过男子的头顶盯住梧姬:“……你要这东西是死还是活?”
他根本不屑用“人”来看待自己的对手,仿佛他正要猎捕什么畜牲。
梧姬意识到“大叔”问的是自己,赶快接口:“活的!我还想问他一些事!”
她得让那男子至少有机会说出桴和鲋祀现在身在何处,平安与否。
“嗯。”“大叔”许诺,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开弓拉弦,几乎都看不清他是怎么瞄准的,就听羽翎“倏”地一响……
男子的肩上即刻绽开了几朵血花。
梧姬倒抽一口凉气,男子队伍里爆出惊呼。
男子呆了半晌才捂住耳朵,简直不能相信:“你!”
“大叔”的弓上早另横了羽箭,对着梧姬一扬下巴:“你快问。”
梧姬慌忙质询男子:“告诉我,我的兄长在哪?!他们下午是和你在交手吧?!”
男子倔犟地缄默着。
“看来一只耳垂不够!”“大叔”勒紧弓弦。
“他们去了晋国!”男子当机立断,坦白告知。再和“大叔”对抗是自不量力的,性命攸关时必须做出正确选择。
梧姬懵了:“……去了晋国?”
“这是真的!他们没落在我手里。”男子不动声色地退向座车,“……我可以起誓。”
“那他们遭到你的攻击,受伤了没有?!”梧姬最挂心的是这一点。
男子顿了一顿:“没有。”
梧姬信以为真,捂住胸口含着泪花重复,“没受伤就好,没受伤就好。我们能再见的……”
突如其来地,她的脑子里嗡嗡低鸣,身子晃了两晃,双膝重重落地。
“大叔”见状大喊:“喂!”
梧姬拄着弓箭摇了摇手,本来是想证明自己无恙,孰料竟这么失去意识了……
篝火很暖和。
梧姬保持最正式的姿势坐在火堆边,傻傻地看着人们忙碌。
经历了一番折腾,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燃烧殆尽的柴灰一般,急需好好进食和休息。但她不能总躺着,这样太给别人添麻烦了。
可是没人要求她帮忙。
那些“大叔”的伙伴们手脚麻利地搭起了帐篷,将她的马与他们的马一块儿喂饱草料,然后走过来,在地上铺下厚厚的毡子,并用小小的香炉熏了一遍,再端上案几,案中摆着干肉、兔腿炙、菜羹和米饭,还有一杯热酒。
“请用。”他们客气地对她说。
梧姬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份在野外显得非常丰盛的饭食是为她准备的,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给我吃的么?”她还是讲了出来。
“主人已在帐中用膳,这些是待客之物。”人们回答她,“另外,请放心,我们的随行医师奉主人之命对您稍作了诊疗,您的昏厥无关大碍,只要吃下这些睡上一觉就行。”
梧姬闻言,羞红了脸。
还是给这些善良的陌生人添了麻烦呢。
她坐直身子,向着最大的那个帐篷行了个礼,高声道:“多谢赐食!”接着,她拿住箸子,斯斯文文却一点也不戒备地吃起来。
这一幕被帐后窥视的貔貅尽收眼底。
“主人的眼光果然很不错。”貔貅回过头来,笑看席上静静啜饮热酒的熊渠,“这位女子教养良好,举动洒脱,一定出身不俗。”
熊渠哼了一声:“老狐狸,你再这样戏弄君侯,可没有好下场。”
貔貅对这样的“威胁”早就习惯了:“接下来如何是好呢,主人?”
“你不会看不出她似乎藏着不少秘密吧?骚扰她的那些人可不是盗贼之类,他们是真正的军人……还有,‘晋国’这两个字很有趣。”熊渠并不正面给予指示。
貔貅踱到悬挂着的地图前,详查良久:“的确是这样。不过……”
主仆二人正在商议,帐外响起脆亮的嗓音:“梧姬前来拜谢!”
貔貅吓了一跳,眼睛望向熊渠,熊渠抬了抬手。
“请进!”貔貅代他开口。
梧姬进到帐内。
熊渠盯着她。
离她这样近,他才发现,她是位出众的佳人。
熊渠自幼就没将心思花在发掘美色上,他更关心的是国政军务。实力与权谋能带来霸权,而女人对成就宏图大业无甚裨益,这是他信奉的道理。他即使在寻求联姻上面花力气,也仅是为了娶到能够为他主持后宫的夫人,去诞育嗣子和斡旋某些他不便插手领域的纷争,当然了,最关键是给他带来一门有力的姻亲,他日后总有用处。
是故,他在这方面漠然处之,不把任何所谓美人挂在心头,哪怕她们趁各种机会在他周围邀宠献媚,想借着他让她们出人头地。但要说在他心底对执手如花美眷没有一点渴望,那也不对,他十岁那年,曾目睹过汉水舟中携手而来的晋侯上光夫妇,当时晋侯还是晋世子,与自己年轻的妻子恍若一对神人,穿过江上薄雾,穿过潋滟清波,穿过众人艳羡且迷恋的重重视线,降临在他面前……那场景令他无法不有所憧憬。
要是有一天,他也……
后来,他慢慢遗忘了这个念头。他太忙了,顾不上幻想,也不需要幻想。
就在刚才,这个念头又倏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原来,我还不算是个冷了心的人。”他暗自忖度着,更仔细地端详梧姬的面容。
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梁和她的唇……他说不上那都是多么标致漂亮,但样样都让他觉得生得好,生得适当,生得舒服,符合他心目中一应关于“美”的定义。他松了一口气,赞赏并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而他胸中深处,又有个什么东西开始破土发芽一般,使得他淡淡感到幸福,也隐隐感到难受。
梧姬不知他这会儿思潮澎湃,百般纠结,顾自款款下拜:“梧姬多谢大叔仗义相救!”
大叔!
熊渠微微皱了皱眉。这词真刺耳。
“不要谢,我不是特意来救你的,正好也在赶路罢了。都是旅人,我毕竟不能眼看你在这种地方孤身登程,呃……”他尽量不在语气里表露不满,只是轻描淡写却多此一举地找借口掩饰自己对她的恩惠。
他无意间将目光又移向她。她恰恰正迎视着他,烛火的影子映照在她眼里,使得她一双瞳子内跳跃着快活的光芒,显得她愈加充满活力、楚楚动人……这女孩再一次吸引住了他。
熊渠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
幸亏他的意志力还忠实于他,片刻之后,他不露声色地调整状态,换了话题:“你自称‘梧姬’,莫非‘姬’是你的姓氏?”
梧姬颔首:“正是。”
熊渠沉吟再三:“看来你是一位贵女……我本不想过问,你和我放走的那东西有什么关系?”
“我虽为姬氏,却并非贵女。您问的那个人我不识得,实在只因为我与兄长们分开时被他的部属追逐,后来我迷路了,不巧在溪边又遇着他们,让他的部属认出来啦。至于他为何要为难我们兄妹,我也不清楚。”梧姬一五一十地说。
熊渠分辨了一刻……要么她是个说谎的高手,要么她讲的是实话。他基本相信后者。
“……你还是要去桃林塞?等到联络上你的家人再寻找兄长?”他打定主意,假作不在意地谈起。
“不,来不及了,有了兄长们的下落,我得要去晋国!要去晋国国都!”梧姬自己都没想到地脱口而出。
熊渠拊掌大笑。
这个女孩儿单纯坦率,重情重义,行事也利落脆快,很有那么点儿意思。
“那也是我的目的地。”他捋着胡须,微眯着双眼,“我能送你到翼城,只要你肯与我同行。”
梧姬僵住。
熊渠有所预料地一哂:“勿要多虑,你若更愿意自己去,我赠你足够的盘缠,不枉你路遇我一场。”
“敢问大叔姓名?”梧姬突然说。
熊渠吃她莫名其妙的一问,一时摸不着头脑,略作沉吟道:“……我名‘熊渠’。”
“如此!多谢熊渠大叔美意!这一路上要劳烦您了!”梧姬眼中一亮,再拜叩首。
熊渠伫立不动,静若止水:“嗯。”
其实早有笑意隐隐漾在他嘴角,然后像波纹一般,把欢喜带到他全身。
这次的笑是真心的。
梧姬的当机立断非常正确,虽然在当时看来是一场绝对的冒险,但好在她遇到的不是别人,而是熊渠。
当她点头同意与熊渠一同踏上前往翼城的旅程时,其实就在离她并不太远的地方,她要寻找的那两个人正随着车马也在朝晋国进发。
……鲋祀倚着车窗发呆。
轮音辚辚碌碌,碾得他一颗心快碎成了千万片。
一方面,他焦虑着梧姬的下落,另一方面,又不能弃了桴独自离开,他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四肢,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下,很想要有人来替他做个选择,下个决心。
不过,唯一能帮他的那个人——桴在他旁边躺着人事不知,好在伤口已经被做了及时处理,敷上当初孟哲罗给的药粉,晋人的医师还给桴喝了宁神汤,让伤者沉沉安睡在软暖的毛皮被褥中。
此时夜色幽冥。
就在不久前,他与中箭的桴正在危难关头,晋人奇迹般地出现。
“快救我们!”他高举着玉佩,载着桴向晋人的队伍狂奔,“我有晋侯所赠信物!”
晋人在起初小小的不知所措后,马上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
“敢犯我晋国贵宾,如犯我君侯尊威!”队伍中驰出一乘战车,内有一名绿袍小少年奋力挥动着手中长矛,高呼道,“左右听命!随我全力攻击贼人!”
可是,追逐着鲋祀和桴的贼人,却在觑到“晋”字旗的刹那立即勒马止步,并且迅速转向逃跑了……
“大胆贼人!别饶了他们!抓着后一律枭首!”小少年喊着,在随从的鼓噪声里驱车去撵。
贼人哪敢稍作懈怠,只管一去不回,直至将他们撵出老远,小少年才返车重到鲋祀面前。
鲋祀瞧着那小少年尚且梳着总角,双颊还带些幼童特有的丰肥,身材跟刚抽条的小树似的,整个人就是个孩子样儿,但晋人无不对其俯首贴耳,敬服有加,显然,作为整个晋人队伍首领的小少年并非一般使者……他犹豫再三,决定对小少年行个礼表示感谢。
小少年见他摆出姿势,慌地从车上蹦下,一溜小跑过来拉着他的袖子:“您可是宋国长公子鲋祀?快快免礼!我受不起!”
鲋祀不明就里,举目疑惑地盯住小少年。
“能持有那玉佩的,除了您还能有谁?”小少年很老成地笑着。
桴若是清醒,必然会代替鲋祀反诘对方身份,可鲋祀认为眼下谨慎也没啥要紧了。
鲋祀一点头:“是。”
小少年大喜过望:“真是您……哎呀,我这不是接到了嘛……”
鲋祀如坠云中雾里,也管不得许多:“你有医师吗?能不能请出医师来救救阿桴?!”
小少年走近一看,脸上变了颜色,“桴?他名为‘桴’?……他怎么受伤了?”
“对,这就是阿桴。他……”鲋祀将桴半抱半扶下马来。桴背后湮湿了很大一块血迹,面色苍白,牙关紧咬,像快要昏迷过去了。
鲋祀心中大恸,搂着桴正待唤醒,小少年早快一步抢到桴面前,把桴上下周遭觑察仔细:“医和快来!快为我兄长疗伤!”
有医师领人走出,桴被小心地抬去车上了。小少年也要跟着去。
“且慢,你是……?”鲋祀让小少年那一声“兄长”弄得目瞪口呆,不得不拽住小少年。
“我是当今晋侯的庶子——车师。”小少年匆匆挣脱他,“鲋祀公子快登车吧!我们得赶路!”
鲋祀急了:“不,我还要去找……”
“别说啦,没时间了!”小少年严肃地打断他的要求,“我父亲还在前方等你们!”
车子总算停下。
停顿时的震动,让桴从缭乱的梦境里跌出,悠悠醒转来,尝到现实中连绵的疼痛。
那感觉言语很难形容,仿佛是火苗一直在炙烤着箭头被取出的部位似的,他强忍了没多会儿,试图换个姿势……
“唉……”险些裂开的伤口狠狠教训了他的鲁莽,他忍不住呼吸加速,最终发出呻吟。
这滋味真够厉害。
他蓦然忆起,从前无意间目睹过父亲身上的伤疤。
那之后父亲对他讲述了征战时受伤的种种,可都被当成趣闻轶事一样,在父亲的笑谈里云淡风轻了,今日落到他自己身上,方知这不是容易承受的经历。
“阿桴!”鲋祀看他恢复神智,一下激动地跪在他面前,“阿桴,你可睁眼了!”
桴看了看鲋祀,又看了看车顶:“我在哪儿……”
鲋祀吸溜一下鼻子:“……我们被晋人救了。”
“梧儿呢?!”桴猛地想到,惊坐起身。伤口受不起他如此拉扯,他马上乖乖躺下,咬着嘴唇倒抽凉气。
鲋祀按住他:“我这就去找她!你刚才流了不少血,那么危险我岂能走开!”
桴摇头:“不对,不对,你快去找梧儿!我没关系,她不能出事!”
“我知道。”鲋祀解释,“可……”
“知道就走!”桴烦躁地别过脸,从窗幔的缝隙看出去,“天色黑了吗?梧儿还一个人在外面,亏得她对你……你快走!你好糊涂呵!”
“这是在说谁糊涂?”两人正在争吵,车帘却被掀了起来,外面立着一个面容俊雅的长者,年纪约有三十余岁,身披鹤氅,发束玄冠,笑意吟吟地凝睇注视他们。
鲋祀与桴一同呆住。
长者等了一等,然后温柔地叫道:“桴儿。”
桴听长者这么称呼,不顾其它,勉力撑起身子:“在。您是……”
长者于他有遥远而奇异的熟悉,但他又想不出长者究竟是他的谁。
长者赶快制止他:“你别动!……好孩子,五年没有见到我,你忘记我了?”
“啊!”鲋祀叫着。
……这一定是晋侯服人。
与此同时,桴也对长者的身份了然于胸。
……这是自己的叔父。阔别再见的叔父。
“叔……”不知为什么,桴的眼一热,泪水要落下了。
服人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表情,屈身伸手进来握住他的手,颤声说:“好孩子,你路上受委屈了。不要担忧,在我身边没人能再来伤害你!”
服人掌中的温度却令桴有些哽咽:“侄儿……”
他本不该表现得这么“没出息”的,后来过了很久,桴才明白自己当时情绪失控的缘由……他的叔父与他父亲太相像了。尽管兄弟俩五官并不十分肖似,可是,不论神情、言语还是一举一动,叔父都能让他恍如看到父亲一般倍感亲昵,不由地就还原成父亲膝下孩儿的模样。
“好孩子,你无须多言,静静养着吧!”服人一边劝慰他,一边向远处招呼,“车师!速来拜见你的兄长!”
一阵儿珠玉声伴着脚步声响过。
一名丽姝翩然而至,降临在他们眼前。
月亮也恰在这时节破云出露,光华照亮了她的面庞。
正值豆蔻年华的她,花颜秀面,春衫轻薄,簪环轻压如云秀发,珮珩稳衬窈窕腰身。她眼波流盼,将鲋祀与桴扫了一遍,朱唇贝齿间送出一句柔柔的问话:“哪一个是我兄长?”
“姐姐!”车师这才从旁一路跑来,气喘吁吁道,“姐姐,休要失礼,请快随我一同拜见兄长和宋国长公子。”
丽姝莞尔一笑:“慌张什么,且让我猜猜。”
她扬起玉葱也似的指尖点一点鲋祀:“他是兄长?”
鲋祀和车师还未及推辞,她自己先拍了一下手:“哈哈哈,不对,我想,他是第四枚玉佩的主人。”
“好了,娃玉。你吵着要跟来,我允准了你,但……”服人制止她。
“是,君父,是,君父。”那将在翼城举行及笄礼,引得诸君争夺的晋国公主——娃玉,挽住服人的胳膊,咯咯乐着藏到父亲身后,“您别责怪孩儿啦,孩儿也是想比谁都先瞧着兄长,还有您为孩儿挑选的夫婿到底是何模样嘛!”
这番话在鲋祀脑子里过了一转,骇得鲋祀张口结舌。
服人好像没注意到鲋祀的反应,兀自将桴介绍给娃玉,顺便向一双儿女加以训诫:“桴是你们的兄长,刚自远道归来,宫中礼仪恐有疏忘……娃玉,你作为妹妹,车师,你作为弟弟,要以兄长为尊,恭敬侍奉。”
娃玉不置可否,移动莲步走近鲋祀与桴去款款下拜,一股香风在她举手投足间飘入二人鼻中……
“鲋祀公子,持有玉佩者,就是我为女儿娃玉择定的夫婿人选,这个你不知道吗?”服人端坐帐中,神色与之前当着桴的面时颇为不同,“除了你,还有楚君、陈世子和你胞弟也在考虑之内,不过,我今日见你神采不凡,私心里是倾向你的。”
鲋祀揖首:“多谢晋侯美意,这是我的荣幸,可我……”
服人面无表情:“我看得出你心里有话。但在你开口之前,有些事我需要教你明白。”
鲋祀吃不准服人如此郑重的口气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只得闭了嘴,垂手肃立。
“你大概听说过,你幼年被送往我兄长身边抚育,拜我兄长为傅父,是因为你的亲父宋公素有心疾,无法全力教养你;而且,宋公也希望你能脱离宫廷成长,锤炼成为不同于众的公族。”服人大段地说着鲋祀闻所未闻,并无比心惊的话,“可是身为公子,你是否了解宋国国中的情形?”
鲋祀喘了一口气:“我……不十分了解。”
服人轻轻一笑:“你被保护得多好啊……在宋公退居休养期间,国政多由你的叔父司马公子熙协助你的胞弟公子夜明权衡,世人皆称夜明为‘掌国’,据闻夜明虽为人佻达,喜好乐舞,行事却很公正贤谨,国中国外的声名均是不错,诸侯几乎视他作宋国嗣君了。”
鲋祀心中一刺。
“形势对你不利,鲋祀。”服人雪上加霜,一语道破,“我却依然要履行对兄长的承诺,助你归国……然而要我动用举国之力,竭尽个人之能的话,你也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鲋祀茫然无措。服人以绝对优势提出的要求,他根本没时间细想,所以他无言以对。
服人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别犯难,我不会苛求你的。”
鲋祀低声道:“请晋侯明示。”
“第一,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桴儿真正的身份。”服人直截了当。
鲋祀动了一下,却没出声。
服人负着两手,来回徘徊:“第二,让晋宋两国联姻,也就是说,让你和我的娃玉……”
“不!”鲋祀斩钉截铁地拒绝,“第二个条件恕难从命!我、我已有心爱之人,因此不能再和别人结为夫妇!”
服人粲然:“年轻人,如果你的志向是登上国君尊位,你真的以为从今以后你可以任性而为?”
鲋祀咽了一口唾沫:“并非我不晓利害,只是,我与……”
“你喜欢我兄长的长女梧儿?”服人洞悉一切地指出,“现在你也是为了她而不愿联姻?”
鲋祀完全招架不得。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盲目奔跑的兔,而服人是天空飞翔的鹰隼,在目光锐利,看透他五脏六腑的服人面前,他没有应付的能力。
服人退回座位,斜倚在扶手上:“我还知道,你偷偷约了梧儿来到中原,却在今天不慎与她走散。这些是适才桴儿告诉我的,我已经派人四处寻找梧儿了。”
原来晋侯并不是神明。
鲋祀大感放松,同时也欣慰梧姬的下落有了找着的保障。
“不要高兴,我的条件不变,年轻人。第一个条件,你从眼下就得遵守;第二个条件,我给你一些时间,到时候在翼城让我得知你的答案。我要看看你能为梧儿坚持多久?”服人再次咄咄逼近,“但愿你能听从自己心意,得到你要的所有。这是我与你之间的约定,你懂的,要对桴儿保密。”
鲋祀抬起头:“……现在我能离开一会儿么?”
服人恢复慈祥的笑容:“去找梧儿?当然。”
可是梧姬,她在哪儿呢?
深夜的道路,深夜的旷野,深夜的树林……不管哪里,都没有她的踪迹。她的声音、她的呼吸、她的笑颜仿佛就在身旁,但她本人却不明去向……
晨曦渐渐洒满了大地。
鲋祀疲倦地站在光明中,远望东天。
“你在这儿。”娃玉笑嘻嘻地走上来,“你会骑马啊?父君对我讲过,我公伯也会骑马,但我第一次看到真有周人骑马。你教我行不行?”
鲋祀看了她一眼:“对不起,我很累。”
娃玉自袖中取出一件东西:“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用这个作交换,你也不肯答应吗?”
那是个面具。
“是它……”鲋祀一把抢过。
“它是伤害兄长、梧姐姐和你的人丢下的吧?”娃玉补充,“才在帐中,兄长已经对我谈过梧姐姐的事,也认出来这面具了。”
鲋祀摩挲着手中的面具,无限感慨。
如果不是这些贼人,如果没有他们中途滋事,梧姬也不至于……
“我和你一起找梧姐姐。”娃玉说。
鲋祀盯着她。
娃玉坦率地作了个邀请的手势:“出发啦!”
鲋祀沉吟片刻,点点头。
“但愿你能听从自己心意,得到你要的所有。”回味着服人的赠言,他心事重重地迈动步伐。
他的心意是什么?
就在昨天,他还期待不久后的一天,他会身着冠服,向他深爱的女孩求婚:“请成为我的夫人。”
那个女孩就会红着脸说:“好。”
这仍是他心中最大的梦想。
……与梧姬的分离,像一个不太好的开端:阿桴受伤了,短时间难以痊愈;预期会坚定支持自己的晋侯,对阿桴的关注远远超过对自己的……原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回归故国,现在……
而且,故国还需要自己么?
晋侯的条件要如何答复?
隐藏了形迹的亲生父亲,还记得自己么?会否在旁观着自己?或是完全不在意了……
傅父呢,傅父安排这个时机、挑选晋侯为后援的意义何在?
没人能替他抉择,也没人能为他释疑,连他旁边的同行之人都变了,从青梅竹马的挚友变成了陌生的伙伴。很多事情都和他起初设想的不一样,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叫作“命运”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唯有先走下去,不向前进,就没法知道未来会是何等光景。
……走着走着,他慢慢有了力量,身体里的,心里的。
他相信,他的心意不会改变,哪怕时光流转。只要活着,他们便能重聚、相守,一辈子再不松开彼此的手。
“你看,月亮还没落下去,太阳已升起了。”娃玉扰乱他的思绪。
他顺着娃玉的手指瞧过去,确实,天空中同时挂着还没绽吐光华的日轮与浅淡安宁的月钩……
他出神地看着它们。
“月亮好比是梧姐姐,太阳好比是我。”娃玉道,“……你要选谁呢?”
鲋祀停下脚步。
“选谁呢?”娃玉重复。
“……”
“你会选我的。”
“不。”
“你会的。因为,我不仅仅是我。”
“你做不得我的主。”
“哈哈,我才不要做你的主。……月亮是昨天的月亮,太阳是今天的太阳,没有人肯停留在过去,所以,你会选我的。”
“我不想说这个了。”
“你总会自己来找我说这个的。”娃玉自信地转过身,走在了他的前方……
旧的一天终将过去。
新的一天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