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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情窦初开 ...


  •   孩子们总会长大。
      岁月,从他们垂散的发丝间溜过,从他们嬉闹的身影中穿行,从他们无愁无烦的笑声里带走他们的童年,他们人生最纯真最洁净的光阴就这样悄然结束。
      幼儿成为少年。
      最初的爱情也来到了。
      它往往来得太突然。
      永远没人能说得清楚头一回陷入恋爱时,是出于怎样有说服力的理由。
      好看的脸、修长的手指、不经意的一瞥、淡淡的微笑、阳光下太过耀眼的衣衫、一句被风吹进耳里的话语……都可能是某个人直到生命最后还会珍藏的故事的序言。
      之后的结果是甜是苦不一而足,但这青涩的起端一律是无比幸福的,深深吸引着当时年轻的主角们投入其中,不计较任何得失,不顾虑有无伤害,鼓足勇气,放大胆子,全身心地去倾慕,去追寻,去付出所有地争取。
      这是一生只会绽放一次的花,花期短暂,花颜灿烂,错过了就不再有。
      不过,当时持花在手之人,却往往不懂得珍惜。

      太原,周戎杂居之地。
      护送桴一行人的戎人队伍逐渐放慢了速度。
      十七岁的梧姬,此时此刻骑着马走在队伍当中,默默地向草原之路的尽头行进。
      她前面不远的地方,二十岁的鲋祀也同样沉默地继续这段旅程。
      一路上,他们都保持着这种状态,不大交谈,但偶尔会互相望上一眼,在目光交汇的瞬间彼此不由自主地一笑,并不说话。
      又仿佛倾诉了千言万语……
      谁也不会知道,临走的那晚,鲋祀来找过她。
      “我走了,梧儿……”鲋祀准备了许久,仍止不住嗓音有些颤抖,“但是,我……我要回来的……”
      “回来……为什么?”梧姬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
      鲋祀也变得手足无措:“……因为……”
      梧姬咬住嘴唇。
      “因为,我会想念你。”鲋祀终于吐露。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么,就让我与你同行吧……”梧姬害羞地、轻轻地提议。
      ……
      小小的偷逃计划,没费多少心思就成功了。梧姬于清晨提前离开了家,顺利地在约定的某个地点加入了队伍。
      没人舍得责备她,这个被称为“圣湖上升起的月亮”的美人。在最初的惊诧过后,包括桴在内,大家都默许了她如此任性的行为,只当她还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允准她一起去往遥远的周地,把那看作是玩耍一般。
      只有鲋祀懂得她这场奔波的真正含义,她是将未来放在了他的手里。
      美好的秘密仅存于知情的二人之间,这感觉很玄妙,也很甜蜜。
      所以,即使没有遵从父母的安排留在阳纡,使得梧姬感到愧疚和不安,她却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鲋祀对她来说,是特殊的存在。
      她相信她与鲋祀的羁绊,始于她生命之初。
      鲋祀到戎境的那一年,她出生在阳纡湖畔。
      这是一种天赐的缘分,几乎像是她就为了等着和他相遇,等着他来引她踏上生命旅程而出生似的。
      实际上,反倒是他先等到了她的救赎。
      ……诞降于三个男孩后的梧姬,受到整个家庭异乎寻常的宠遇。父亲上光与母亲临风的悉心抚育自不待言,枢、极都对这个妹妹爱不释手,每天抢着轮流照顾她,连两岁的桴也热衷于守在她的摇篮旁,傻笑着看她熟睡的样子。可是,人地两生的鲋祀却始终不为所动,小小年纪的他学会了孤索离群,从早到晚地坐在门口大树下遥望东方,拒绝和别的孩子说话、游戏,因为思念家乡而哭个不停。
      任何劝说和安慰都无济于事。
      直到有一天,梧姬满了周岁,大家拿来各种物什搁在她周围,准备让只会一个劲乱爬的她抓取其中一样。这是个很古老的占卜,人们相信孩子无意中选择的那样东西会预示他或者她冥冥中的未来。
      梧姬愣愣地盯着遍地琳琅满目,然后不慌不忙,爬向鲋祀面前摆着的小弓箭……
      她最终绕开了弓箭,抓住的是鲋祀的袍角。
      所有的人都在那一瞬间呆了,接着开怀大乐。
      鲋祀吃了一惊,低头正瞧见梧姬扬着的脸儿和清亮的眸。梧姬嘴里“呵呵”着,亲昵地仰望他。
      “这是不能算的吧?再来一次!”性急的枢抱开梧姬。
      很快,梧姬又爬了回去,固执地握紧鲋祀放在膝头的微微颤抖的小指。
      鲋祀下意识地想要抽离手指。
      梧姬不放,急得哇哇乱叫,依旧期待地凝视鲋祀。
      她舍不得他。
      在缭乱的物与众多的人里,她择定了他,只需要他。
      鲋祀的眼泪,滚烫地烙在梧姬的手腕上。
      他就这样被梧姬征服,正式地加入这个家庭,在这里学习能学到的一切,并且成为甚至比起她的哥哥们来更溺爱她的人。
      如果他去跑马,会为她摘回溪谷中最美丽的花朵;如果他去行猎,会为她捉回草丛里最可爱的兔崽;如果他进山探游,会为她采回最甘甜的果子;如果他……他做什么都牵挂着她,一切为她着想。
      他们还在一起读书识字,跳舞嬉戏,一天一天地度过欢乐时光。
      有一次他送给了她一只捡来的幼鹰,后来那只鹰被她养大,取名为“吉雅”,戎语里意思是“因缘”……
      缔结了因缘的人是不可以分离的。
      所以,她愿意追逐他的脚步,去她的故乡,但也是她熟悉又不熟悉的中原。

      “已经到了太原腹地,周人的军队时常巡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交锋,不便再送公子了。”戎人队伍的首领向着桴行礼,“先前已与晋人约定今日在此相会,请您稍待些时,想必对方很快就要到来。”
      桴点点头:“这些天辛苦你们了,回去向阿齐利叔父复命吧。”
      “公子保重!”首领恭敬地再拜而退,带了戎人们旋即返程。
      等到他们蹄下的烟尘散尽,梧姬策马上前,询问桴:“三哥,眼下我们怎么办?”
      桴取出羊皮地图,细细查看:“嗯,太原是我周人先祖发源之地,后来我周人东迁,这儿遂由各族混住,情势复杂,不免有些危险……原地等待反倒容易成为目标,不如向东而行,也许能迎面与西来的晋人相逢。”
      “好主意!”鲋祀很为赞成,“我们又不是羊羔,半个多月里都被严严实实地护着,不得自由,好容易偷得这须臾空闲,就放开了去走走也何妨?”
      桴闻得这话,轻轻点头,意味深长地道:“确实不得自由。若是我不在,你更放得开。”
      鲋祀听出余音,料到聪明如桴,这段日子里必定对那桩尚未公开的情事有所察觉,不免生出丝缕尴尬,唯有假作不解:“这是什么话呢,我不明白了……”
      桴也不再与他为难,转头对着梧姬嘱咐:“梧儿,你走到我俩中间来,凡事警觉些!”
      梧姬答应一声,与二人并驾齐驱。
      说起来,周地对他们而言,并非完全陌生的世界,相反,他们从小到大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周地居留,居留的地点通常是在桃林塞、吕国、齐鲁边境的山乡等几处地方。除此之外,雅好周游的上光和临风,还有意领着他们四处观览山川风物,见识水土人情。
      “天之宽广,地之远阔,人心之深邃,这些都是你们应该去了解的。”孩子们在这句教训下成长,因此,他们不畏惧立足于这片已经在他们胸怀中留下大致轮廓的土地;不过,毕竟是第一次脱离了重重保护,独立面对外界的一切,三个年轻人都有点儿兴奋又惶恐的心情。
      大家紧紧张张地走了一阵,所幸四野寂寂,并无异状。
      “那是何物?!”梧姬突然指着左侧的草丛。
      鲋祀与桴同时举起弓箭,惹他们不安的罪魁祸首自草丛中一跃而起,蹿了出来。
      原来是只野兔。
      鲋祀“噗哧”一乐:“梧儿,你也太胆小了。”
      “没关系,谨慎总是好的。”桴安慰妹妹。
      梧姬定了心神,粲然露齿:“……我逗你们呢。”
      “噫,脸色都白了,你骗不过我的,哈哈哈。”鲋祀摆着手,善意地嘲弄她。
      梧姬双颊绯红:“哪有……”
      桴抖了抖缰绳,看着他们:“别闹了。我们的任务很重,还没到达目的地之前,切勿表露行迹,尽量悄些走路。”
      鲋祀不以为意:“用不着吧。你看看周围,人影也没一个。”
      话音刚落,远远地,有宏大的声响似闷雷滚涌,震动地面,撼人心房,内中更夹杂有马嘶阵阵,来者无疑具备极大的排场。
      “是一支马队。”梧姬手搭凉棚,驰目眺望,“……马匹过百,另有十来个马夫,朝这里逼近了。”
      桴拉住梧姬,示意鲋祀避让到路边:“小心着。”

      在太原遭遇大马队,是很正常的事。早在百年前,太原就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了周戎各地交换物品的热闹场所,许多戎人们都乐意在这儿用自家养的牲畜,去换周人的粮食、盐、织物和陶器等等,大大小小的交换逐年递增,促使了商旅贸易的发展,商旅的足迹来自四面八方,规模也越来越大,有时候甚至能有好几百人和上千匹骡马组成的巨型商团抵达这里。
      “真厉害!”梧姬看着马队那黑压压的阵仗,大加赞叹。
      桴不吭声,神情严肃。
      鲋祀觉出不对劲:“那些马匹背上什么也没有!”
      “是的,他们可能不是商队。”桴肯定了鲋祀的发现,“……或者,他们贩运的是马匹。”
      他的推测很准确,并且揭示了他们现在面临的处境。
      马匹的购入和卖出,是诸多贸易中最禁忌的项目之一,原因在于马匹和金铜一样,都是战争中必不可少的武器,在相互忌惮的前提下,周戎很难进行这种“商品”的大量交换,周人不愿通过购买来刺激戎人更多养马,戎人也不愿过分输出马匹给周人武装自己的军队。若是没有相当的实力和政治背景,极少有商人敢于担当这种贸易的中介,因为一旦被巡视的军队抓到,通常会被投入囹圄进行严厉的审问,本钱蚀光不提,还平白搭上性命。
      也就是说,能够贩卖马匹的商旅,绝不是泛泛之辈。
      “不要看他们。”马队愈来愈近时,桴低低地提醒鲋祀与梧姬,“看着地面。”
      马蹄声隆隆地踏过。
      三人始终没有抬头。
      这是一种明智的自保姿态,表示对马队的来历去向、货物客商都不怀任何意图,也不愿涉足是非。但这场遭遇却没能就此结束。
      “少年!少年!”马队里有人拿周语高叫着,“快离开这里!莫要枉送了性命!”
      桴听到后大为骇异,举目望向喊话的那人,见那人驾驶轻车奔在马队最前方,是个周人打扮的青年,年纪三十上下,肤色黝黑,眉目端正,衣衫上溅满血迹,此刻正一边拼命挥着鞭子策动坐骑,一边冲他嚷嚷:“听得懂周语吗?后面有一支贼人正在追赶我们,你们最好赶紧想办法,能躲就躲,能逃就逃!”
      鲋祀下意识地护住梧姬。
      在这当口,桴已看到马队背后紧咬着一彪人马,以更快的速度逐渐超越马队末尾,来者手中都晃动着武器,呐喊不已,绝非善类。
      鲋祀也瞧着了,抽剑出鞘:“来不及了!这还怎么躲?都到眼前啦!”
      马队首领被鲋祀这样提醒,情知状况危急,便索性喝停队伍,响亮地骂了一句:“嗐!说得也是,这也躲不得了!该死的贼人!大家都再把刀拔出来,跟这些贼人拼了!少年,你们既然卷进来了,也不易走脱啦,我受了伤不便打斗,你们可愿意助我抗敌,求得生机?”
      “梧儿!小鱼!”桴果断地勒转马头。
      梧姬赶快答应。
      桴把地图揉成一团抛给她:“拿着!你和小鱼到我做了标记的那个地方藏好,那是一片树林,之后我会去找你们!要是没有去,你们就往桃林塞走!”
      梧姬脑子一片空白,可双眼却一下涌上泪水。
      “这算什么!”鲋祀大怒,“阿桴,你当我是懦夫?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不会离开!”
      桴计算着人马与自身之间的距离和时间:“愚蠢!你可以忘记你的使命,但别误会我在保护你,我不过是希望你能带梧儿到安全之地。你要是清楚就别让我多言!”
      鲋祀不由分说,伸出腿去狠狠踢了梧姬坐骑一脚,梧姬的马儿吃痛,双蹄腾空,长嘶一声,载着主人往桴期望的方向飞跑。
      “兄长!”为了不被摔下来,梧姬俯下身子趴在马背上,犹自回头呼唤,“小鱼……”
      “等会儿见!”鲋祀顶着桴的呵责,与她挥手作别……

      梧姬刚刚消失在远处,追赶的人马就围住了马队。
      “有人逃了!追上去!”率领人马的男人下令。有两名手下驱动车驾,立即遵命执行。
      鲋祀很担心,抓着弓箭的手动了动。
      桴制止了他。
      没必要分散精力。
      他们兄妹几人的坐骑,均是上光当初受赠于造父的千里马飞骊,以及孟哲罗所择戎族骐骥产育的后代,都属一时绝选,世所罕有。因此,在这个差距下想要以车追上梧姬的马并不容易,何况梧姬的骑术与箭法皆属上乘,对付两个人不算难事。
      鲋祀明白了桴的心意,不再计较,专一对付这边。
      ……就近细察,这彪人马还真是有许多奇怪之处,比如,他们没有任何旗帜,每人都戴着面具,风尘仆仆,杀气腾腾,确有穷凶极恶的匪贼态势,但他们衣甲鲜亮,武器精良,又绝不像普通的强盗……
      这群人仿佛狼群将猎物控制在了自己的击杀范围内一般,开始不急不忙地打量起马队那帮可怜的马夫。
      “贼人!尔等好大胆量,适才没教尔等知晓这是谁人的队伍!”众人正在僵持,马队的青年首领抢先指着敌方头子喝道,“……我乃周天子御人造父的族弟,名唤‘太几’,世代居住犬丘替天子养马,此番来太原,是奉命挑选良驹供奉天子驾御的。尔等若是执意伤我,使我不能及时赶到密须与其余天子使者会合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桴与鲋祀交换了一个眼色。
      没想到甫进中原,就遇到了来头不俗的家伙。
      敌方头子却不为所动,缓辔徐行至太几面前:“……我对你的身份不感兴趣。你要是刚刚没听清,我再重复一次,如果你身上怀有晋侯玉佩,把它交给我;如果你没有,留下你的马群后滚开!”
      桴心头一震。
      晋侯玉佩?莫非说的是叔父分赠给鲋祀的那枚玉佩?
      它现在正在鲋祀身上……
      太几很生气:“贼人真是纠缠不休!我何曾有晋侯玉佩,晋侯为何要给我玉佩?!不过,无论如何,马群是绝不会给你们的!”
      敌方头子对太几的宣示嗤之以鼻,将脸转向了桴与鲋祀:“……前面一战里,没见过你们。你们是谁?”
      桴略一拱手:“周人,行商的。”
      那头子仰天大笑:“周人怎会骑马!普天之下谁不懂得,周人御车,戎人乘马?你两个以为冒充周人,我就能饶了你们?”
      “我本是周人,谈何冒充?”桴淡然一笑,“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御车而行,想必也是周人,怎在此为难天子使者?”
      此刻派去寻捕梧姬的那两人回来了:“大人!逃跑的是一名女子,她像戎人那样骑着马,我们实在追不上。”
      桴与鲋祀同时松一口气。
      那头子也轻蔑地哼了一声:“原来是女子。这世上最无用的即是女子,随她生死去吧……时候不早了,弓箭手准备!”
      看来这厮铁了心要伤生害命。
      “少年!躲进马群里去!”太几招呼桴与鲋祀。没有盾牌的情况下,马群能够暂时抵挡箭雨的袭击。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啸鸣着射向太几。未及射中,鲋祀眼明手快,以剑替太几格开。
      “贼人!勿要滥杀无辜!”鲋祀一拍胸脯,两眼燃着火苗,脱口而出,“你想要晋侯玉佩?那东西在我……”
      “小鱼!”桴打断他,恨不得让他把吐出的话吞回肚里。
      那头子怪叫道:“在你那里?!当真?!太好了!”
      就这么,那头子手里的剑闪电似地冲着鲋祀招呼过去。桴见势不好,策马挺剑阻挡。
      “阿桴,你走开!”鲋祀掏出佩玉,在那头子眼皮底下晃了晃,然后出其不意地瞅个空档,跃出车马的包围圈,引那头子和手下都随后追他,“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桴哪里肯听,努力跟上他:“小鱼,你要陷我于不孝不义?!我在这里丢下了你,还能去见父母和梧儿吗?!”
      “休走!看箭!”两人背后,那头子断然大呼。
      只听弦响羽动,鲋祀但觉马身一沉,后心一热。
      “喂,阿桴!”他心中涌起不安于恐惧,不敢回头,“不是你吧?!”
      果然,桴的声音从他肩头传来:“还好赶上了……”
      鲋祀眼眶红了:“……别告诉我……你中箭啦!”
      “问那么多干什么,快走!”桴疲惫地回答。
      鲋祀忍住眼泪,咬住牙,一手向后搂紧桴,一手操控缰绳,把平生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左冲右突,全心全意要带桴脱离险境。
      “阿桴,你还醒着么?阿桴,你撑住!我们有救了!”隔了一会儿,鲋祀如遇救星,一遍遍喊着桴的名字,安慰着伤重不支的异姓兄弟,“有人来了!你看他们的旗帜,上面绣着‘晋’字!”

      桴做了记号的地点,叫作青林,离洛水已经不远。
      按照父亲传来的地图路线,晋国的使者原本将在青林附近的道路与他们会合,然后一同穿过青林,渡过洛水,由莘国西北而上至晋国曲沃,在那儿和晋侯服人先行会面,再随服人从曲沃到翼城……但目前却突变成了梧姬不得不孤身躲避在青林的糟糕现状。
      藏在这枝叶遮天蔽日、幽冷孤寂的青林里,对梧姬来说倒并没觉得有多么恐惧,因为她一颗心都悬在哥哥与心上人那边,无暇顾及自己……
      要是事情进展顺利,眼下他们应该早就赶过来了才是呀!
      她揣测和猜想着各种各样的情况,越来越觉得忧伤烦恼,可她也不敢贸然出去,那会儿追她的那辆车子一直快将她赶到了青林边上才退走,也许他们还在不远处等着她自己送上门呢。
      啊,如何是好?
      唯有再等等,静观其变吧。
      她靠着一棵老树的树干坐下,抬头仰望头顶的树冠,祈祷桴和小鱼快些平安到来。
      ……
      不管怎么说,也过去太久了……
      树林里的光线在慢慢黯淡下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的马儿似乎饿了,开始甩着脖颈,打着响鼻,烦躁不安起来。
      梧姬站起身,一面抚摸着马儿的脖子来劝慰它,一面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她没觉察,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在向她靠近……
      马儿愈发不能安静,原地乱踏着步子,轻轻嘶鸣。
      “赤焰,你怎么了?”梧姬终于觉出了马儿的异动,“你发现了东西?”
      马儿是不能说话的,可它持续并更加激烈的表现,预示了危险的降临。
      梧姬寒毛直竖,飞快地从马背上取下弓箭。
      在哪个方向?
      是人?还是兽?
      她看不见危险在哪里,就是这样才让她更加害怕。
      她急促地呼吸着,艰难地忍住想哭的冲动。
      这时候,她正前方的灌木丛发出了声音。
      “谁?!”她厉声询问。
      声音消失了。
      梧姬再次敦促:“出来!否则我不客气!”
      随着几声树枝断裂的脆响,一头野猪一跃而起,迎头向她撞过来。
      梧姬毫不迟疑,拉满弓弦,手一张,一箭正射中野猪的喉咙!
      野猪“扑”地倒地。
      梧姬又惊又喜,走上前去。
      待要拔出箭时,她却赫然见着野猪脊背上竟已先中了一箭!她翻检野猪的伤口……必须要说,这野猪即使不吃她那致命的一箭,也会因第一箭造成的伤势死在这里。
      “别碰我的猎物!”她还在分析第一箭的威力,被猛地炸响在她头顶的宏亮吼声吓了一大跳。
      那是个个子高大,满颊须髯的男人。他穿着周人常穿的葛布短袍,拿着弓箭,用炯炯的目光盯住她。
      梧姬望着他,呆了一呆,认定他是当地的周族猎户,于是起来抱歉地行礼:“大叔,对不住。我并非是故意的。”
      “大叔?”那猎户明显愣住了。
      梧姬看他那样反应,不由皱眉思索片刻,觉着似乎没说出不妥之语,便继续陪笑道:“大叔,我不是要侵占您的猎物,只想取回自己的箭罢了。”
      猎户瞥了她一眼,又扫了野猪一眼:“那喉咙上的一箭是你射的?”
      “……嗯。”梧姬犹豫地承认。
      猎户转悠到她的马儿旁边,捋着须髯,连连称赞:“……这额骨、这胸脯、这鬃毛、这腿……此马堪称神骏哪,也是你的?”
      “呃,哎。”梧姬摸不透他的用意。
      “你是谁?为何流落此地?”猎户不绕圈子了,直入正题。
      梧姬教他问起痛处,忍不住流露出哀切神色:“……我在这里等我的家人……”
      猎户颇为好奇:“哦?说来听听。”
      梧姬阅读着他的表情,仿佛感受到他是个可靠的对象,满腔委屈怨怅激得她心一横,“噗通”跪倒,泪下如雨:“大叔!请您和我一块儿去看看好吗?要是这周围还有您的伙伴,请叫他们都来帮帮我们好吗?我真的很怕我的家人已经遇险……”
      “这!喂,别这样!”猎户不料她有此举动,反而慌了神,侧过身子摆着手,“你起来,你起来!”
      梧姬眼内水雾迷茫,语调痛彻心肺:“大叔,我们遭遇了贼盗!只有我被兄长们搭救出来……这样求您确实太冒昧,我却没有其他法子了……”
      “……你不怕我也是贼盗?”猎户静立了半晌。
      梧姬条件反射地将身子往后一缩,反应像是在没有防备的地方碰到了毒蛇。
      猎户哼了一哼:“连这个都没想到,你也太纯直了。还好,我不是贼盗,而且正有一些人手,这就领上他们随你去便了!”

      “有打斗过的痕迹。”猎户的伙伴还真不少,几十号人由他安排四散各处寻找桴与鲋祀的踪影,他则在乱七八糟的现场分辨着线索,“还有血渍。有人在这儿受伤了,嗯,血渍尚未干透变色,受伤的时间应该还没过去多久。”
      梧姬直觉地意识到那很可能是桴或鲋祀留下的,心痛地捂住脸。
      猎户看着她的样子,沉吟片时:“……这点血量死不了人,就算是你家人的也不会有大碍。”
      “咳咳。”他旁边,有一名中年男子轻嗽,“……主人,这可不是安慰呀。”
      猎户不服气地反驳:“难道我说错了吗?此处蹄印众繁纷乱,另有箭镞遗落,可见有许多人在此打斗,但却仅有这里存在少量血渍,看来并没造成什么伤亡。否则,此处至少会有伤者或尸身存在……别不信,这么短的时间,任谁也不可能收拾得干净,只能解释为根本无人死去。”
      梧姬听在耳里,抹掉泪珠,对他深施一礼:“谢谢您,大叔!您的话令我心中稍微舒服点儿了。只是,我的家人虽蒙不死,却也已遭劫掠,我一时不得与他们相见啦。在此向大叔别过,我这就要上路。”
      她说完,立即翻身上马。
      猎户看她流利的动作,大为惊讶:“你是戎人?”
      “不,我是周人。”梧姬道,“大叔保重!”
      “且慢!”猎户目送她即将远行,忽然伸手执住了她的缰绳,“你去哪儿?就要入夜了,你一个女子怎好独自启程?”
      梧姬谢绝他的好意提醒:“家人有难,我岂可坐视不理。我将连夜赶往桃林塞,向那里的亲众报告消息,共商对策。”
      猎户注视着她,松了手:“……你讲得也对……快走吧。”
      梧姬点了点头,跨马扬鞭。
      “你叫什么名字?!”猎户最后追上一句。
      “我叫作‘梧’,栖凤之‘梧’!”梧姬应着,倏然隐入浓浓暮色之中。
      ……
      猎户默默地站在夕晖下。
      梧?
      栖凤之梧?
      真是好名字……
      他心底升起奇怪的愉悦与欢乐,同时,也升起莫名的遗憾与寂寞。
      “貔貅,这是怎么回事?”良久,他说,“我胸口有点闷。”
      陪着他的中年男子一语不发。
      猎户扭过头去,正瞧到中年男子在无声地笑:“……老狐狸,你笑什么?”
      “栖凤之梧与您这‘凤凰儿’在此时此地偶然相遇,这不是一件巧事乐事吗?”名为“貔貅”的中年男子镇定地解释。
      不错,这不幸被梧姬称为“大叔”的“猎户”,正是趁着前往晋国求婚的机会微服巡游周境,今年甫满三十三岁的楚国君熊渠。
      之前,他狡猾地将车驾分为了两个部分,一部分以盛大的声势从丹阳城出发,直行北上,朝翼城前进,但那华丽却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车驾内并没有真正的楚君;另一部分则是亲信随侍,伴他远赴西北,自周天子的养马地犬丘到太原一路暗中窥测着周戎的相处情状,接下来他还准备沿着晋国与戎境的边界,从晋国北边悄悄绕到翼城外和自己的队伍会师……
      周人与戎人如何处理彼此的关系,将给他未来在处理与江汉淮夷甚至九江扬越各族关系时,提供或优或劣的参考范例。如果回程的时候还有工夫,他还想要走走宋、蔡、吕等周边封国呢,而那是为了进行邦交,给以后可能发生的各种事件打下人脉基础。
      这一切,都源于他自幼就有的愿望。
      楚国将成为江汉霸主。
      楚国必须要在他的手上腾飞,直至飞入中原的天空……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能不惜任何代价!
      可是,人生总会遇到变化。进入那片林子前,他满心里还都是领土、交际、策略,出来林子后,直到目前,他一点也没想起那些终日思考的“军国要务”……
      “是够巧的。”他还在回味,不知不觉被貔貅牵着鼻子走了,“……我从没结识过这样的女子。”
      “我得扫您的兴!”貔貅收起笑容,“国君竟同意让一个弱女子在黑夜穿行这周戎杂居之地,实在太没风度,要是她遭遇了危险……”
      熊渠打断貔貅的话:“她箭法很好!骑术也很好!人也算得上勇敢。”
      “既然您这样肯定她会无恙……”貔貅用无所谓的口气接上,“您还是忘掉她吧,身体不舒服便早些歇息为妙。”
      熊渠来回踱步。
      “唉,不行!”他抱怨叹息不已,“我快喘不上气了!我看,是天气热起来啦!我得走动走动……”
      貔貅不动声色,招手唤来从人:“速速备车!国君要连夜起驾桃林塞!最好是尽快追上刚走的那名女子!”
      熊渠情不自禁唇角一扬,轻轻地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貔貅咄咄逼人。
      “老狐狸……”熊渠徘徊些时,佯嗔着跳上车去。

      最初的爱情来到了。
      它往往来得太突然。
      永远没人能说得清楚头一回陷入恋爱时,是出于怎样有说服力的理由。
      可能是因为对宿命的深信不疑,也可能是因为对邂逅的难以忘怀……
      全新的世界,就这么向着追赶别人的人们展开了。
      那个人,是否也能爱上自己?
      那个人,是否会成为彼此的唯一?
      那个人,是否将陪伴着自己走完并不漫长的一生,在白发如霜的年纪还能执手相看两不厌倦?
      美好的希望滋生无限勇气,爱上了别人的人们,无怨无悔地开始了他们的旅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情窦初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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