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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真假世子 ...


  •   渡过洛水之后,离莘地越来越近。
      春色也渐浓。
      沿途漫山遍野的野花,开得人心都快乱了。各色雀鸟在花间跳跃嬉戏,为了求得伴侣而欢歌。
      这是个属于爱情的季节。
      在戎地,年轻的男女会骑着马儿互相追逐,姑娘手持细细皮鞭,假作娇嗔地将它打在心上人的身上,这就算是一种火辣辣的承诺了,轻微疼痛只能让情投意合的一对儿更加感到甜蜜。
      但在周地,少年少女彼此表达爱慕的方式却是相对含蓄的,他们会偷偷相约去郊外采青、踏歌,女孩儿忐忑地在城墙角落等待着男孩儿前来相见,然后携手漫步河岸沙洲,摘下香花萱草为恋人佩在腰间、戴在头上,再一起诵唱告白真心的优美诗谣。
      这是礼制也无法禁止的,所以一路上,鲋祀可以轻易看到不少在晋侯车队前驱武士的喝道声中仓皇逃匿的人们。他们差不多都是一对一对地出现,与其说他们阻挡了车队,不如说车队打扰了他们。
      “那边草丛里是什么?!”公子车师护在鲋祀照顾着桴静卧养伤的温车前,总是紧张过度地在意周围动静。不过他亲自跑去探察时,往往搜出的是满面惊慌、搂在一块的情侣,接下来他和他们都涨红了脸,呆立片刻,默默地各自散开。
      这场景很是有些滑稽。可在笑过之后,鲋祀却觉得忧伤。
      “真好啊。”他看着尴尬地躲到路旁的情侣,瞧那男子拼命去保护背后女人的模样,不禁暗自思量,“若我和梧儿没有分开……”
      车师在鲋祀走神的这当口,又把车队来回巡视了一遭后,从窗外悄悄递给鲋祀一枝桃花:“……长公子,这是我姐姐托我送过这边车里来的。我猜,是赠予您的吧。”
      鲋祀傻傻地捧着桃花,车师旋即离去。
      桃花娇艳无比,殷红花瓣上含着露珠,宛若娃玉的笑黡。
      “你会选我的。”娃玉的轻语在鲋祀耳畔陡地响起。
      桴靠在锦枕上,注视着一切。
      感受到了桴的目光,鲋祀缓过神来,丢下桃花,但桃花馨香中杂着清凉的气息却开始在车厢内弥漫。
      桴如无所睹,并没过问这件礼物:“……小鱼,梧儿有消息吗?”
      “还没。”鲋祀再度陷入沮丧,“等会儿我……”
      桴长叹一声:“已经这样远了,找又何用。但愿叔父派往桃林塞的使者,能带回她平安无恙的佳音。”
      鲋祀垂首道:“这都怪我。阿桴,我后悔不该违背你的安排,既和梧儿走散,又害你受伤。”
      “事已至此。”桴咬牙坐直身子,“别讲那些见外的话。如今你就安心跟着我叔父好好思谋归国大计,我一能自由走动,立刻去找梧儿!你不要太担心了。”
      听桴这么说着,鲋祀不免哑然。晋侯服人倒是没拒绝帮助他回去宋国,可那两个必须同意的条件……
      桴阅读着鲋祀的神情变化:“你怎么了?”
      鲋祀前思后想,尽管在服人面前有过保证,但那也仅仅是针对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若不对桴诉说,又能向谁要个主意呢,于是迟疑地开口:“阿桴……”
      “有莘国君前来亲迎晋侯!有莘国君前来亲迎晋侯!”车队突然停住,前方有人嗓音洪亮地宣布,打断了鲋祀的求教。

      有莘国,是地处河水西岸的一个小国。这片土地及周近地区自古就活跃着有莘氏部落,大禹之母修己即出身于该部落,之后,禹子启开创了史上第一王朝——夏,遂将子嗣分封至有莘氏属地,立为一国,历经三朝延传至今。
      这个国家虽小,然以盛产美女著名,从商汤时起,有莘氏族中女子便世代因容色出众,受选进入商王后宫成为天子后妃。就连后来周文王被囚禁于羑里,最终也是靠献上了有莘氏佳丽等重赂而讨得商纣欢心,逃出生天的。
      对如此特殊的资本,一辈辈的有莘国君逐渐学会善加利用,到了周代,他们开始主动将美人输送至王室和各国宗室,让复杂纠结的姻亲关系来保护自己这块脆弱的地盘。眼下,作为强晋势力辐射范围内的一员,有莘国更加注重与晋的密切联系,在了解到晋侯服人将从自己国中借道的时候,有莘国君马上以谦卑的姿态,亲自守在晋侯通过的路旁等待与其相遇。
      他有份厚礼要献给晋侯。
      “晋侯此行风尘劳苦,真让我感到不安。”一见到晋侯服人的面,有莘国君即刻抢前一步,做出要搀扶服人的样子,“请您驻足鄙国,稍事歇息。”
      服人一面将手亲昵地拍在他的膀臂上,一面微微笑道:“国君太过礼待啦。借道贵国已属叨扰,怎敢烦动国君来此见辱?我等也有些不便事,这就要继续赶路的。”
      有莘国君愈加笑容可掬:“去年鄙国与郇国争地,亏得晋侯公断,让我二国重复和睦,如斯深恩尚未报答哩。天色亦不早,特请晋侯在鄙国屈就一晚,使得鄙国略尽一点心意。”
      服人稍稍沉吟:“……也罢,国君盛情难却呀。”
      有莘国君知道晋侯答应了邀请,便移开视线,打量起服人周围随侍。他了解有时候讨好对方在乎的人,比讨好对方本身更有效。
      “这是我女娃玉。”服人适时介绍,“这是小儿车师。”
      有莘国君带着一种惊喜的表情分别与娃玉、车师见礼,仿佛那是他见过的最可爱孩子们似的,他很得体很热情地恭维了晋侯的子女,既不失自己的君主身份,也让别人充分体会到他的殷勤与赞美。
      接下来他看到了预备代替桴共同给他行礼的鲋祀。
      “那位是……”有莘国君脸上保留着惯性的谄媚,向服人征询。
      服人瞥了一眼鲋祀,淡淡地道:“是个刚收的随从。准备把他放在小儿身边,可惜他还不大会办事。”
      鲋祀一惊。
      服人的临时定位,令鲋祀的意识半晌转不过弯来。
      有莘国君不由自主地抬了抬下巴,眉峰轻扬:“……哦。”
      这微妙的态度变化,像根针扎进鲋祀心里,颇不舒服。
      “那么,晋侯、公主、小公子,这边请。”没有为鲋祀浪费一点儿时间,有莘国君一个转身,把鲋祀与服人父子三人隔开,与贵客们谈说着登上路旁停靠的华丽大车,向城中驰去。

      因为是无关紧要,似乎还让主人不甚满意的“随从”,鲋祀的宿处被安排在马厩隔壁。这是一排用白茅作顶、灰土涂墙的简陋屋舍,泥地上筑了个矮平的土堆权当寝台,上面铺着草荐,堆着石枕、薄被……基本上是些给最低级仆役过夜的东西。
      这是他呱呱坠地后从未遭受过的粗鲁待遇。
      而桴却由于服人的特殊关照,被移至临时充作晋侯馆驿的殿阁中,有温暖的火盆、柔软的衾褥和熬得烂熟的雉鸡汤,还有医师、寺人和武士们精心看护守卫。
      独自待在灯火昏暗、四面透风的房间里,耳听墙缝中传来马匹咀嚼草料的声音,鲋祀忍受着孤寂、不解与愤怒。他不怪责势利的有莘国君,只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晋侯服人,令服人要如此这般地对待他。
      坐了许久,实在太冷清,他连唤几次也没人打热水来供他洗漱,更不见饮食呈上。他掀起苇编的门帘走出去,想看看外面的情况。天早就黑了,远处的空气里飘来浓浓的肉香。
      香味引诱得他腹中咕咕直叫,这时一名有莘国的杂役从他面前经过。他叫住了那杂役:“为何还不送饭来吃?”
      杂役瞪圆了眼睛:“送饭?你的伙伴们不都去宫门外候着了吗?”
      鲋祀奇怪:“去宫门外候着?”
      杂役挥舞着手中刚给马舀过食料的木勺,大声说:“你怎么不懂规矩?我主正在宫内堂上为晋侯大开宴会,所有晋侯的近侍都在座陪宴,武士们也在廊下侍坐,等到他们吃完了喝完了,剩下的酒肉才轮得到像你这样驮物赶车的家伙塞上几口。不过我看你是抢不着啦,你的伙伴们太阳没落就守着宫门,巴巴地等着里面把用过的饭食赐下来呢,你还问!”
      像是为了印证杂役的话,夜空中传送着钟磬的声响,那是国宴进行的标志。鲋祀耳里嗡地一响,只觉得一股怒火从下往上直冲脑门。
      “也不会让你饿肚子的!”杂役瞅他紧绷着脸,以为他腹饥得很,便好心提醒,“喏,那边儿放着给你们弄的粟米粥和渍荇菜,管够!可你们啊,不好好守着本分,偏要图那酒肉吃,哎,就算是吃上了酒肉又怎地?土捏的人儿还能变成金子打的君侯不成?嗨哟,嗨哟。”
      杂役摇头晃脑地走开。
      一阵晚风吹来,夜又凉了几分。
      鲋祀闭一闭眼,只觉鼻子酸疼不已,一跺脚,沉着气回到屋子里。现在还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可他快要憋到某个限度了。

      “晚膳吃了什么?”不等鲋祀在屋内刮起狂风暴雨,服人即先行发问。
      与白日的行路装束不同,晋侯服人换穿了白色里衣,外罩蓝色常服,头顶露出发髻,髻间插戴一支虎头金簪。他坐在灯下,手内握住一卷半展开的竹简,含笑凝视满面恼恨的鲋祀。
      面对这么一位儒雅俊秀的长者,预先排演了无数次厉声质询场景的鲋祀反被噎住,无从开展计划。
      鲋祀咽了一口唾沫:“您料着我要来?”
      服人不置可否,示意鲋祀在案前坐下,轻叩桌面:“来人!”
      有侍从应声而至,将热气腾腾的米饭和烤肉、烧鱼,以及美酒一起放在鲋祀眼下。
      “你饿了,快吃哪。”服人和蔼地劝了一句,顾自凑近灯盏阅读竹简。
      鲋祀想了想,举起箸子,拣一大块肉往嘴里送。
      “比渍荇菜美味多了?”服人突然说。
      鲋祀愣住。
      服人摆摆手:“呵呵,你吃,你吃。”
      鲋祀犹豫着摸到酒爵。
      “酒好过粟米粥吧?”服人再次阻挠了鲋祀的进食,这回是明显的嘲讽语气。
      鲋祀忍无可忍,放了手,正襟危坐:“晋侯!”
      “嗯?”服人玩味地回应,端出尊者气势,“……你一介晚辈,于长辈前高声呼号……你也是这样对我兄长、你傅父的么?”
      一提到傅父上光,鲋祀条件反射地流露出恭敬神色。上光威严慈爱,是所有孩子心目中最佩服的人,往昔孩子们有调皮过头的时候,连身为母亲的临风也收拾不了,她就把他们送到上光面前,上光既不会骂他们,更不会打他们,只需叹一口气,便足以使孩子们为自己令父亲失望而后悔不迭。
      服人看在眼里,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觉得我在薄待你,是不是?所以你赌气不吃饭,要找我来评理?本来,你想向我发火,可到了我这儿,你又说不出口了?”
      鲋祀被他句句点到内心深处,不由瞠目结舌。
      “桴儿和你的身份都是保密的,不到我晋国境地,绝不能对任何外人公布。”服人捋了捋髭须,“你们越不引人注目,就能越安全。太原的遇险,那是个不小的教训,有人想对你们不利,要活下去就得学会隐藏,学会忍耐。”
      原来晋侯是为了阿桴和自己好啊!
      鲋祀恍然大悟,两颊发起烧来。为君者的心胸,果然不能小视,不久前还埋怨晋侯,真是不识晋侯良苦用意!
      服人肃然道:“鲋祀,专心些!当你见到我时,你的傅父就不再是我兄长,而是我了。作为你的傅父,我恪尽职责地教育你,但你似乎学得很不够,你要记得,我不会如我兄长那般宠你由着你,我兄长给予你的是为人之道,而我将给予你是为君之道,一旦我确认你不堪大任,我将毫不犹豫地放弃你。”
      鲋祀紧张地接受着他的训诫,脑子里一片空茫。
      “别为了这等小事再来找我。”服人补充,重重强调了“小”字,“我话说到这里了,你回答我,是否愿意暂且扮成侍从?”
      鲋祀闻言,深恨自己不应来此讨他鄙夷,半是愧悔半是不服地应下:“……愿意。”
      服人却一下子笑逐颜开:“这就对了……你还年轻,要吃苦,也要享乐。晚间宴席上,有莘国君送给了我十名美人,你选两个去吧。”
      他一招手,帘外守着的十名美人鱼贯而入,走到阶下一字列开,各个花容月貌、媚姿研态,对鲋祀频频暗送秋波。
      鲋祀又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地“唉”了一声,认输地伏下了身子。

      鲋祀最终拒绝了收纳美人,原因是他感到自己被羞辱。
      对于男女之事,他不是不懂,当他和桴都过了十三岁后,阳纡大巫孟哲罗曾领他们到一处神秘的山谷,谷内有很多让他们脸红心跳的壁画和石刻。“这是天神赐给人们的欢愉,理应坦然看待。如果是和真心喜欢的人一起,那么你们不该对此害羞。”大巫很认真地为他们解释。在那之前和之后,枢、极、梧姬与梓姬都被这么上过课。
      不过,虽然被赋予了这样的概念,但他从小到大,接触到榜样一般的亲密伴侣都是恩爱情深的夫妇,比如上光与临风、孟哲罗与荼余、皓叔与其夫人……一个男人身边只该伴随着最心爱的女人,那样的事也只该和最心爱的女人结缡后……这种观点经过日积月累、耳濡目染,在他脑中根深蒂固。
      何况他等着梧姬呢。
      梧姬是纯洁的,他也当是,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下去的理由。晋侯将他想成什么人了?他虽年轻,也有自己的气节,不该被这么看不起。
      亏得晋侯还是傅父的亲弟弟,说话行事却与傅父天地有别。
      他有点受不了,发自真心地对晋侯有了嫌恶情绪。
      可继续朝晋国前进的旅程中,惹他讨厌的晋侯服人一刻也没放松对他的“教育”,尽管他认为那更类似折磨。服人收起了他的华服、饰物和全部奢侈的小玩意,在人前利用一切机会漠视他、怠慢他,让他品尝着前所未有的冷落,同时,为了配合他“侍从”的伪装,他不再被允许和桴同坐一车,时常竟然还被派去推车、赶马、处理路障,在各车之间传递消息,晚上照样同下仆共宿陋屋过夜……
      当他到了濒临崩溃之际,服人又会及时和他谈话,给他阐述道理并安抚他,他随即再度为之信服,感受到晋侯也许依然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真意是在关怀着他、支持着他,他只是误会了晋侯。已为君十九年的服人十分擅长驾御人心,深谙如何拿捏他的情绪,鲋祀就这么不甘不愿地在苦药与蜜糖的双重刺激下,勉为其难地撑着,想要挺过这场漫无止境的锻炼。
      这期间,他和桴见面的次数也日见稀少。
      桴像被珍藏的秘宝,服人对其施予倍逾旁人的呵护。就算是鲋祀与桴终于得到时机聚首,刚问完了桴的伤口愈合情形,医师便会请鲋祀尽速结束探访,不要打搅桴休息。有几回,鲋祀委屈得忍不住眼圈都红了,但桴仍旧冷静地一言不发,当作没发现一样同他告别。
      桴现在没有多余的体力和心力担当他的谋士,他理解。
      他连唯一能诉苦的对象也失去。
      “我大概要疯了。”深夜里,鲋祀常常抱膝靠墙,不能成眠。
      可他比他预计的要顽强,到底没有疯,而且,晋国的队伍也穿过了郇国来到鸣条,即将抵达曲沃。

      鸣条,是一处积淀着历史的地方。
      它位于中条山北面,是上古舜帝葬所,也是当年商汤与夏桀决战之地。如今,这儿同样覆盖在晋国治权的荫蔽下,和莘、郇有所区别的是,此处还有部分深入中原的戎人活动,他们被称为“条戎”。究其祖源,他们应与齐姜氏、吕姜氏、申姜氏等来自西方同一古羌族群,只是时移世易,跟随着周族姬氏的姜氏支系和条戎等姜氏支系已有了云泥之分。
      换句话说,齐姜氏等通过联姻与结盟,成为了姬氏的亲属、盟友,条戎姜氏等作为不大臣服姬氏的不安定分子,则是姬氏要打击和控制的“敌人”。他们要么选择顺从姬氏,要么就得与姬氏作战,再加上他们出没的中条山地区靠近晋国腹地,并有出产甚丰的铜矿和盐池,因此,历代晋侯都代表周王室举行过对条戎的征伐,防止他们染指属于姬氏的地域与矿产。可晋国姬氏与条戎毕竟离得太近,彼此之间的人口、土地不可避免会有所融合,所以尽管一有机会它们就会骚扰对方,多数时候却维系着和平状态,条戎就像从狮子口里夺肉的豺狼,艰难又狡猾地在晋国的利爪下生存。
      目前,正好是晋国强大、条戎不振的阶段,于是,继有莘氏、郇国君之后,条戎首领也闻讯赶来迎接晋侯服人。自宁族时代,他们就一边与晋国对抗,一边向晋国隐晦地表达归附之意,现在正好趁机表达得更清楚些。
      但晋侯服人待他们明显不如待有莘氏或郇国君那样亲切友好,俯视着向自己毕恭毕敬行礼的条戎首领,服人连车都没下。
      “都是些微薄的礼物,请君侯切莫嫌弃。”条戎首领献上了八匹良马和不少牛羊、毛皮。服人挥挥手,随从们取出前日郇国君致送的一双白璧与若干丝帛,当作晋侯赐物转赠给条戎首领。
      条戎首领看看东西,笑而不接:“君侯行大仁义,对我这样好,我却不能受此厚礼。”
      服人也凭轼微笑,直呼其名:“钊,你要什么?”
      “我只要与晋交好,做您的臣属!”条戎首领坦率地提出。
      “很好,很好。”服人颔首,“钊,你的心思我很可体会,只是车马上不当谈论国事。我明白了,翼城的聚会你也来吧。”
      条戎首领得到久盼的晋侯亲口邀请,不禁大喜,再三拜谢:“君侯英明!”
      服人很有风度地做了个代表“无需多礼”的手势,车驾便要前行。
      “鲋祀。”走了没几步,条戎首领还在后面躬身目送,服人忽然遣人叫过副车中的鲋祀,“你给条戎传个话……声音要大!附耳过来。”
      鲋祀莫名其妙,乖乖地凑近去听。
      然后,他下车大踏步地走向条戎首领。
      “首领,晋侯问你!”他尽量亮着嗓门,做出趾高气扬的样子对条戎首领宣布,“翼城会上,诸侯欲饮盐池之水,首领熟悉路途,可否为晋侯取水,到盐池去走一趟?!”
      条戎首领呆住。
      鲋祀见条戎首领不答,按着服人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不敢!”条戎首领伏地稽首,“请使者报知君侯,盐池乃君侯属地,我等铭记于心,绝不敢再往!”
      鲋祀赞许地回以肃拜,转身而去。
      他还不是特别明白他刚刚传递的是何等讯息,但他觉得心情变得挺畅快,有长气出于胸臆的欣慰与舒惬……被别人敬畏臣服的滋味很美妙,即或真正的威武荣耀并未属于他。
      他重归服人车前复命。
      服人不动声色地细察他的神态:“鲋祀,好玩吗?”
      “嗯!”鲋祀不假思索地应着,倏尔猛地觉悟,“……哦,不。”
      服人拍拍车厢:“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鲋祀。你来和我坐在一起吧,孩子。”
      鲋祀心里一动,说实在的,这份礼遇令目前的他受宠若惊。他小心翼翼地上车,在晋侯对面跪坐如仪。然而,服人倚着扶手,闭目养神,似乎是要小憩一下。
      晋侯大约又有教训降下,鲋祀根据经验觉着这是另一场严厉“锻炼”的前兆,他马上便会不好过,可他不如前些天那样怕了。他已有了个模糊的认识,那就是不管晋侯对他如何喜怒无常,可晋侯的的确确是一位成功的国君,能让臣隶尊崇备至,让弱国阿谀归附,让戎蛮震动降伏,他必须得向晋侯学习。他既被晋侯所慑迫,又对晋侯享有的全部非常羡慕。
      “鲋祀,你想成为国君么?”服人忽而睁开眼,粲然露齿,“成为像我这样的国君?”
      鲋祀顿了顿:“想。”
      服人望向车外:“那不难。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国君了。”
      “我还很浅薄软弱。”鲋祀谦逊道,“绝无法与晋侯相比。”
      “怎么会呢。浅薄?软弱?当年我可是哭着接下君位的。之后的好几年里,我都要时不时在半夜做噩梦醒来,冷汗湿了衣衫,觉得当国君太可怕。”服人慢慢地、低低地说。
      鲋祀大为惊奇。
      服人沉静的陈述,不像虚言。
      “我是为了一个人,才用尽心力成为国君。”服人嘴角挂着神秘的浅笑,“上天若要你也成为国君,总会给你那么一个人的。他相信你能做到何等地步,你就能做到,他将给你勇气。”
      鲋祀满怀希冀:“您提到的这个人,莫非是我父亲?他也会来翼城与我相见吧?”
      服人但笑不语。
      那么就是了,鲋祀觉得这是一种默认,除了父亲,还有谁会是最希望他当上国君的人呢。想着父亲,他又欢喜,又紧张,据说父亲是最疼他的,他万分高兴将要与父亲会面。
      “你是个好苗子,鲋祀。”末了,服人,“不过,立志为君是天下最难的事,可没回头路走。”
      “傅父对我多有教诲,说那是我父亲寄托在我身上的心愿。”鲋祀毅然作答,“我一定不会辜负父亲,也决不辜负傅父与晋侯!”
      服人望着鲋祀:“好,我记下了。”

      一路再无其他。
      眼看已进入晋国境内,旅程大概可以顺利地结束在曲沃城。鲋祀原本是这么预计的,但是,很快有一件出人意料的大事发生了。
      那天早晨,他还在睡梦里。
      隐隐约约地,外面传来嘈杂声,像有许多人在跑来跑去,脚步响得跟踏在了他耳畔上似的。他缓慢地从迷糊中恢复意识,听到一个嗓门很大的仆人嚷嚷着:“来啦!来啦!快些!”
      他一个激灵,跳下寝台,匆匆穿上衣服,脸也顾不上擦一把就奔了出去。
      此时曙色初露,全部的随行人员业已集合完毕,列成队伍排在驿馆前方的道路两旁。鲋祀松了口气,有了太原那番劫难作为前车之鉴,适才那一片凌乱慌张,他还以为是队伍突遭不测呢。
      “君夫人路迎君侯归国!”远远地,几乘马车驶过来,前驱的武士与侍从到驿馆门首高声报告。
      鲋祀看着服人领了娃玉、车师一同走出房间。
      马车也停在了门口。
      两名侍女扶着一位身着绿色丝衣,头戴轻金凤鸟冠的青年妇人下了车。那妇人身材纤瘦、肤色苍白,神气也不太健康,行路都有些摇晃,却执意推开侍女的手,独自往服人这边一步步走来。
      服人见状,急急趋前。
      妇人冲服人笑了笑,兜头拜倒:“君侯,您回来了!”
      “夫人,走的时候你就生着病,这么久也没大好吗?”服人搀起她,左右端详,“这样的话,不用远途到曲沃来接我!”
      妇人凝视着丈夫:“不能不来的。这是我自己想来。”
      她便是来自齐国宗室、晋国如今的君夫人。将来后世子孙会称她为“成姜”,但那只是供奉在庙堂中的称谓,她真正的名字叫作“媺”。
      媺夫人在服人的支撑下站稳,娃玉与车师即对她行起大礼:“拜见嫡母!”
      “免,免。”媺夫人和气地道,“你们随君父出去这一趟累了吧?”
      车师抢着回答:“不累!我们平安地把兄长接回来了!”
      媺夫人震惊地望向服人,服人点点头,侧过身子……桴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箭伤的遗患与多日卧床的憔悴,已从桴周身看不出任何迹象了,桴换了一袭崭新的白色里衣,外罩着紫色长袍,立在清晨的微风中,衣裾与垂发都在风里轻扬着,愈发显得这少年人眉目如画,神采奕奕。
      媺夫人脱开丈夫,如被细绳牵引,愣怔着靠近桴。
      “拜见……母亲。”桴屈身跪地,肃然叩首。
      媺夫人掩住口,眼泪夺眶而出。
      鲋祀的呼吸变得急促。
      “这就是我们的长子福儿,他幼时被我送往异国教养,现在回到我们身边了。”服人进到媺夫人与桴之间,虽是对着媺夫人诉说,却眼观众人,“他很快将在翼城接受冠礼,成为晋国的世子。”
      话音不高,可字字如同霹雳。
      鲋祀整个傻住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
      那个真正的嫡长子福,不是听闻身体孱弱,长年在深宫养病吗?怎么会变成了桴?桴在傅父的五个孩子中排行第三,与他从小一处长大,几乎形影不离……晋侯居然说,桴其实是晋国的嫡长子?!这绝对不可能!桴要成为晋国世子?!这绝对绝对不可能!
      “是。今后孩儿将奉承父母膝下,为君父与母亲分忧。”桴平静地回应。
      媺夫人伸出手,手是颤抖的。
      “好啊。”她想说点儿什么,声音也是颤抖的,“好孩子……”
      后面这句话没等到出来,她喘了两口气,头一歪,腿一软,众目睽睽之下就要晕倒,幸得服人及时搂在怀里。于是这边的娃玉、车师乃至桴,都上去围住了她一起焦急呼唤,希望她能够清醒。
      好一幅天伦图!谁见了也会心酸感叹……难道晋侯服人的那一席话,竟是确实的真相?鲋祀惊疑中,不免有些动摇。
      只在极短的一瞬间,他被桴投来的忧郁目光扫过。
      他明白了。
      桴在朝他吐露真心,这内中另有蹊跷。
      但如何探知真相?他无能为力,他又能怎么办,身为“侍从”他连接近他们也不得。而且……“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桴儿真正的身份”……
      那是晋侯服人一开始就提出了的两个条件之一。
      他使劲眨着眼睛,脑海一片空茫……

      每个人都害怕失去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时间会制造种种变化,来逐渐夺走一切。不习惯这个事实的人们起初觉得惊讶,感到痛苦,同时也慢慢地学会承受,坦然面对。这个过程被叫作“成长”。
      成长对于鲋祀来说是突然的,足以使自己惊惶失措的。但当他目睹今日这一幕,方知事情对于桴而言也同样如此。他们的命运从踏进中原的那一刻起,就不再由他们自在操纵了。
      新的道路已经向他们展开,他们将走入不可避免的浓雾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真假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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