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34、抉择（四）

　　层层乌云将本该挂在夜空的新月遮的严严实实，没有月光的夜晚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树林中有一队几百人的军队正在摸黑前进，连一个火把都没有打，行进的脚步声也故意放的很轻，马蹄都用布匹包裹上，就像是怕惊扰到谁一般。

　　人在黑暗中听觉本就会变的更加敏感，更别提这么多人一起前进，谁不经意间踩到一个枯枝断叶，响起“咔擦”一声，都会让周围的同袍立刻警惕起来。

　　不过这些士兵都训练有素，这么长时间，不管是人还是马，都没有发出过声音，甚至是兵甲不经意的磕碰声都没有。

　　但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一路上的某些见闻，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却也让众人心里都承担了巨大的压力。

　　一名队伍边缘的士兵忽然察觉到仿佛有什么人在盯着他，他握紧手中长枪，猛地回头，漆黑的树林中却四下无人。

　　树冠一阵颤抖，一只看不清具体形状的鸟振翅飞向遥远的夜空，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士兵松了口气，旁边的同袍拉拉他，用手势示意“没事”。

　　那是一只猫头鹰。

　　士兵刚想点头，却猛的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方才那猫头鹰起飞的地方离军队那么远，也没有其他的动物或是鸟类的声音，那是什么把它惊飞了？

　　“滴答。”

　　水滴到头盔上的声音吸引了士兵的注意，可现在并没有下雨啊？

　　士兵抬手抹了把头盔，凑到眼前一看，一抹血色骤然出现在手上！

　　瞳孔骤然收缩，一瞬间全身上下的寒气都炸了，士兵抬头向上看去，树枝上正立着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歪头看着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士兵，脸上居然露出了仿佛人类般活灵活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仔细看去，猫头鹰的歪头程度已经达到了不把骨头掰断绝对到不了的完全反转的角度，而那滴血，正来源于猫头鹰身上的羽毛。

　　大量的赤红色鲜血，把这只猫头鹰染成了血色，用膝盖想也知道那是什么血了。

　　现在隐蔽已经没有用了，士兵狠狠用长枪击上铠甲，发出一声巨响，喊道：：“敌袭！鬼来！保护大将军——”

　　喉间突然一阵巨痛，紧接着他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在同袍的视线中，士兵的护颈突然开裂，汩汩的鲜血喷涌而出，士兵痛苦的捂住脖子，跪倒在地。

　　训练有素的军队没有因此事混乱，反而瞬间转换阵型警觉起来。

　　一瞬间，这里就从林间小路，变成了杀气腾腾的人鬼战场。

　　“阿驷！”同袍扑过去抱住倒下的士兵。

　　温热的鲜血怎么也止不住，没有人看清是什么人何时出手的，可割喉这种伤势是不可能立即毙命的，然而诡异的是，同袍看向怀中士兵的脸，发现竟已经呈现出一种像是死去许久的人一般的苍白色。

　　行军打仗的人对尸体是什么样的再熟悉不过，可这怎么可能呢？同袍不信邪的摘掉手甲去摸士兵的脸。

　　冰凉到令人心惊胆战。

　　一声鸟禽的尖叫声骤然在哎上方响起，那只不正常的猫头鹰勉强躲过一支擦着它射过去的羽箭，正在愤怒的尖鸣。

　　“魂魄散了，把人放下。”一个所有长安营所属士兵都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有戴头盔的将军把紧锁眉宇，将长弓扔给亲卫，重新拿回自己的武器。

　　“大将军！”

　　“拿起武器，准备战斗。”大将军面无表情的沉声下令，“这帮东西竟然已经到了如此近的地方才被发现，不可小窥。”

　　“是！”

　　长安营有资格被称为大将军的人只有一个，正是当朝的护国大将军林清禹。

　　这位威名赫赫的杀神的名声，几乎不下于白衣卿相姜砚，两人是少帝登基之路上一文一武的两大左膀右臂。

　　林清禹今年将近三十岁了，至少已经从军十几年，外界又盛传他冷冽威严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好相处的人，这样形容出的一个人应该是个严肃阴沉的中年人，因此很多人都无法相信，这个相貌俊美，细眉星目的青年就是林清禹。

　　林清禹紧盯着无边黑暗，漆黑双眸中仿佛藏着两把锐利的长剑，能刺破一切黑暗于无形。

　　或许是因为常年厮杀于战场的原因，他周身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现在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周身杀气更是汹涌，几乎要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这简直不像是一个人所能发出的气场，若是常人走在路上看见这么一个身披黑甲的人，怕是要吓死了。

　　猫头鹰停止尖鸣，身形骤然在树上消失。

　　下一刻，变的虚幻无比且大了数倍的猫头鹰直接出现在了林清禹身前不过两三米处，狂怒刺耳的尖鸣声震耳欲聋，尸臭和血腥气同时扑面而来，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看猫头鹰就要直接掏出林清禹的心脏——

　　林清禹随手一挥，空气撕裂声随之传来，众人只看见黑影一闪，林清禹手中兵器直接将那只猫头鹰砍为了两半！

　　属于腐尸腐烂的血肉坠落在地，冒出一阵阵烧灼过后的刺鼻黑烟，那猫头鹰还没有死透，还在垂死挣扎。

　　林清禹没有再看它一眼。

　　林清禹的兵器竟是一把几乎有一人高的陌刀，陌刀上面篆刻着奇异的纹路，在斩杀猫头鹰后沾上了恶鬼的血，那些纹路发出了细微的光亮，方才还粘在刀上的血像是害怕这些纹路的一样，齐刷刷的掉到地上。

　　因为挥刀过于快速，林清禹俊美的脸庞上沾上了两滴飞溅的血迹，显得有些妖冶。

　　刺耳的哀鸣声中，林清禹不悦的紧皱眉宇，冷冷道：“鼎鼎大名的鬼□□尘，若是只会耍这些小手段，派自己的手下来送无所谓的死，那就枉费我如此小心了。”

　　他话音刚落，林间忽然升起了足以遮挡视线的厚重白雾，这白雾来的突兀又诡异，对本就因夜晚视物不佳的军队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但长安营征战多年，什么样的战场没见过，副将环顾军队，喊道：“都不要乱，守好对方后背！将军......将军？！”

　　诡异的诵读声仿佛直接在耳边响起，凭借人类的耳力是听不清楚恶鬼的呢喃的，只是那摄人心魄的声音像是直接要往大脑中钻一样。

　　不少士兵都忍无可忍的捂住耳朵，想要抵挡这种简直能令脑海停止思考的声音。

　　诡异的声响中，那只猫头鹰的鲜血，坠落在林清禹脚边的鲜血，甚至是他脸上的两点血迹都同时像小虫子一样翻涌起来，逐渐形成了一条条绯红红绫。

　　这些红绫要去缠住林清禹的脖颈，却苦于林清禹身上过于浓重的杀气不敢靠近。

　　“终于来了。”林清禹低喃一声——红绫历来是鬼□□尘的代名词。

　　无数道看不清身形的鬼魂走尸一个个出现在浓雾中，眨眼间便包围了整支大军。

　　军队哪怕现在手中握着的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驱魔兵”，也因为没有真正与妖魔鬼怪对敌过，而不免有些紧张，身边尽是沉重的呼吸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血腥气越来越浓重，林清禹的视线也集中在眼前，而没有注意到身后，军队的中间，一个惨白人影正逐渐成形。

　　那竟是一个打着白纸伞的年轻白衣人，若不是在这种状况下，说他是一个哪家的大家公子也不会没有人信。

　　白衣人打量林清禹的背影，忽然轻笑一声，声音中带着半分怜悯半分轻视，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更多些。

　　随着那一声轻笑，林清禹的瞳孔骤然收缩，没有任何犹豫，他身体猛的旋转，手中陌刀反手击出，一声巨大的铁石交击声传来，顿时火花四溅！

　　林清禹“啧”了一声——他发现他击中的只是白衣人的一只手。

　　或者说是......白衣人抓住了他的刀。

　　那只手还带着些长年习武练剑留下的薄茧，只是惨白到没有丝毫血色。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中，正稳稳的夹住林清禹的陌刀刀刃，连一丝晃动都无，哪怕刀上篆刻的纹路已经令他的手指指尖泛起点点焦黑色。

　　纸伞遮住了年轻人的脸，只露出一个同样苍白且线条流畅完美的下颌，随即又是一声轻笑：“竟能伤到我，这是哪位真人亲手刻画的符咒啊，林大将军？”

　　他心情似乎相当好，愿意陪着这些人类多玩一会儿。

　　“鬼□□尘。”林清禹叫出这个年轻人的名号，兵器被制住却并未慌张，“竟然偷袭，这就是你能活到现在的秘诀吗？都别动，他是我的对手！”

　　最后一句是警告正准备帮他围攻的士兵们的，只刚才那一击，林清禹就知道此处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有资格当丹尘的对手。

　　“耍嘴皮子又怎么当得了大将军呢？”丹尘叹息一声，指尖微微用力，陌刀刀刃立即开始一点点崩裂，“你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啊，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年轻人。”

　　“我也不需要你喜欢。”林清禹微微眯眼，突然道，“丹尘，你本为修仙卫道之人，却自甘堕落成鬼，反过来背弃人类吗？！”

　　丹尘沉默了一瞬间，伞后那张被遮挡了大半的脸脸色冷了下来。

　　已经许久，没有人敢和他说这种话了。

　　“激怒我......你真的是来找死的。”

　　“我为什么会化鬼你们不是再清楚不过吗？道貌岸然的旁观者，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神佛未曾助我，”白衣凌世的鬼王冷笑一声，言语中满是嘲讽，“天地间无人可问我。”

　　因为没有资格。

　　山林披血，血流成河，活人与恶鬼在山林间厮杀，恐怕连刚逃出地府的鬼也会怀疑这里到底是人世还是地狱。

　　林清禹不愧是护国大将军，陌刀刀刀都挥出了能将人瞬间劈为两半的力度，却并未大开大合到让丹尘能找到杀死他的间隙，一时也能与鬼王抗争。

　　丹尘是如何出手的，除了林清禹几乎没人能看清，每一刀斩击都被两指淡然弹开，火星四溅。

　　一片厮杀声中，显得游刃有余的鬼王道：“了不起，不愧是护国大将军。凡人中最厉害的就是你吧，可惜了......”

　　可惜人的体力是有限的。

　　鬼之所以强大，不就是因为那份与生前不同的力量吗？不再畏惧生死的力量。

　　身边的部下一个个倒下，贪婪血食的厉鬼立刻扑上去大快朵颐，餐桌与战场在一个地方扭曲的同时出现。

　　林清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眼看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支撑着他的，也就只剩下那份深刻入骨子里的责任。

　　曾答应了某个人的承诺......

　　丹尘还是从容不迫，就像在湖边漫步一般。

　　突然，丹尘那漫不经心的动作一顿，他转头看向了后方，林清禹忽然就被他弃如敝履了。

　　“丹尘！！！”

　　还未等林清禹瞅准时机反攻，一声几乎盖过了所有战斗的声音的怒呵声如惊雷般骤然响起。

　　这声音因为撕心裂肺的怒吼而有些喑哑，黯淡无光的夜空中，一袭红衣飞速跃来。

　　红衣人佩剑已然出鞘，灵力缠绕在剑身上，竟形成了一圈仿佛实质般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剑尖正指鬼王！

　　“都给我住手！”

　　灵动的红色在丹尘眼中一点点放大，丹尘却无视了同时向他斩来的仙剑，低声道：“守心。”

　　这声呼唤不带任何怒意或是感情，就只是一声淡淡的，仿若随口呼唤一个因为太过亲近，而不需要在他面前有任何掩饰的人。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厉鬼，竟也有这种声音。

　　只可惜，没有任何人听见。

　　林清禹瞅准时间，没有丝毫犹豫，镌刻满驱鬼符咒的陌刀向着背对他的鬼王的脖颈全力砍了下去！

　　“......”鬼王微微侧头。

　　“轰——！！！”

　　如江河般波涛汹涌的鬼气骤然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