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35、神佛（一）

　　段然不经常做梦，他唯一一个重复做过的梦，就是那场总是以他坠落火海为结局的噩梦，

　　那着实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情节，因此以前的段然在思索一番无果后，便没有再想过这梦隐藏着什么特殊的含义。

　　但现在，经过叶唤安的提醒，段然不得不再去仔细思考一番。

　　段然不太确定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叶唤安，毕竟梦境的整个过程都有些吓人，他手臂上还有着烧伤的痕迹，叶唤安要是以为这是他经历过的事就不好了。

　　段然没有认为过梦境的主角是他本人，因为梦中那种严重的伤势，人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但段然最终还是和叶唤安讲了这件事。

　　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叶唤安比段然更擅长运筹帷幄，或者说是见多识广，说不定他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段然驱之不散的梦境。

　　然而叶唤安听完之后，沉默了许久。

　　就在段然以为他给叶唤安造成了什么困扰的时候，叶唤安忽然抬起头，笑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说不定和你的这个梦有什么关系，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调查一番。”顿了顿，叶唤安放下手中正在剥的蒜，又把小七从他腿上报给段然：“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

　　“这么急，不吃饭了吗？”

　　叶唤安摇摇头，向外走去。

　　他一走出段然院门，不知一直待在哪里的姜鉴就冒了出来，跟上自家少爷——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姜鉴就被叶唤安下了禁止进入段家的命令，连能回来借问村都不容易。

　　段然觉得姜鉴还是相当英勇的，毕竟顶着叶唤安微笑着的实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不还是成功活着回来了......

　　段然遥望着那个如同青松竹节般的背影一点点消失，脑海中回忆着的却是叶唤安那从他开始讲述梦境情节，就一点点向着深渊滑落的气势。

　　叶唤安从来都是个不轻易将感情外露的人，他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淡淡的。

　　但刚才，段然看着明显在竭力隐忍的叶唤安脸色一点点变的极为僵硬阴沉，甚至眼眶都有些隐隐发红。

　　叶唤安立刻离开的身形，倒不如说是不想让段然看见他的样子，落荒而逃了。一个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人的一切防备，突然就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消失的一干二净。

　　段然知道叶唤安肯定是猜到什么了，却没有和他说。

　　无力感一点点攥住段然的心脏，让他忽然意识到叶唤安可能从那天一见面开始，就默默的为他承担下了很多东西，那是段然控制不了的，甚至有可能把他像那个梦境般拉入万劫不复的东西，全都被叶唤安挡下了。

　　段然拿起叶唤安临走时留下的海棠花，开始认真思考他现在和叶唤安的关系。

　　......不，这根本没法好好思考了，这种事要怎么思考啊！他现在一想起那天的情景就想死啊！

　　段然的脸从里到外红的像是要滴血。

　　段小七看了看哥哥的脸，砸了咂嘴——好像山楂。

　　晚上叶唤安没有回来，段然把小七哄睡着，自己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真“梦乡”。

　　他茫然的站在一处富丽堂皇的花园中。

　　四下望去，远处是一片看不清的白茫茫的雾气，目所能及指出能看清的只有花园内的景物，然而这花园真的太大了，几乎望不到尽头。

　　段然还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做梦，只想着要离开这座奇怪的花园。

　　花园中空无一人，没走几步，一片火红色的池塘吸引了段然的目光，他快步走到池塘正上方横跨整个池塘的九曲连廊上，仔细一看，才发现火红色的原来不是池水。

　　大片大片开的正盛的火红色莲花盛放在池塘中，这些莲花十分奇异，花瓣上方是火红色的，从中间开始逐渐向白色转变，却不显得突兀，花瓣下方则是像雪一样的纯白色，美艳的不可方物。

　　正常的莲花是绝不可能开出这种好似正在燃烧的火焰般的颜色的，不知道要下多少心血才能培育出这样的莲花，要是在外面能看见一朵这样的莲花都足以造成轰动，可这里却有整整一池塘！

　　莲花除了颜色外和正常的莲花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现在开的正好，翠绿的荷叶点缀在火红色的花瓣中，像是红玉与翡翠，微风拂过间隙中的水面，吹皱一池春水。

　　“好似人间仙境般的情景啊......”

　　段然感叹一声，无端的觉得这些莲花给他一种相当亲切的感觉。这和他对叶唤安时有时会感觉到的似曾相识是不一样的。要说的话，反而更像是他看着小七时的感觉。

　　那种铭刻在血脉中的感情，哪怕忘记了身体都会记得。

　　不知是不是风吹的，段然忽然有些想哭。

　　“呜......呜呜呜......”

　　段然刚感觉眼眶有些发酸，旁边就传来了另一个哭声。

　　段然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小男孩。

　　这男孩看起来绝对还没到五岁，他坐在地上，两条腿探出九曲回廊的红木围栏，小小的手紧紧抓着围栏，脸也埋在臂弯中，小小的身体颤抖着，压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传入段然耳中。

　　男孩身上非常干净，穿着锦衣玉缎甚至配饰的玉佩都一个不少，可见出身不凡。

　　男孩脖子上还坠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长命锁，由此可见家里人也必定非常疼爱他，害怕他过早离开他们。

　　可是这样的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孤身一人坐在这里哭呢？

　　段然心道该不会是和家里人吵架了，一个人偷跑出来的？那可不妙。

　　“你怎么了？没事......？！”

　　段然眼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小男孩的身体，好似什么都没碰到一般。

　　小男孩也根本没有感觉到段然的存在，还在哭泣着，而且他似乎还在抽噎着说着什么。

　　段然听了半天，发现他一直在喊“娘”。

　　“......”

　　段然心道：“这我可没法帮你了，我自己都不记得我娘是什么样的了，还被困在了这里，话说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段然这么想着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另一个垂髫少年走了过来，那看起来和这个孩子差不多大的少年一直好奇的看着哭泣的孩子，面色有些犹豫，似乎是想上去打招呼。

　　这少年一眼都没分给段然，段然就知道他必定也是看不见自己的了。

　　而且刚才段然看不见那个哭泣的孩子的脸，这个垂髫少年倒是能看见，可奇怪的是，少年的脸像是被糊上了一大块浆糊似的，不管怎么仔细看都是模糊不清的，根本没法辨认。

　　段然强忍住了想上去狠擦那块“浆糊”的冲动，心里暗叹该不会是遇到妖怪了吧？

　　那种专门勾引美男的狐狸精之类的......呸！那是话本子。

　　而且他只是个种地的，不是书生，勾引叶唤安还差不多。

　　“你怎么啦？”小小的少年犹豫着走出去一段距离，最终却还是折返了回来，少年拍拍小孩子的肩膀，“别哭啦，我爷爷告诉我，男儿有泪不轻弹。”

　　小男孩哭的一抽一抽的，终于抬起头来，段然仔细一看，这个也糊了一层“浆糊”。

　　......这妖怪是浆糊精变的吗？！

　　小男孩虽然抬起头了，可听见少年的话，却哭的更是压抑不住了：“我娘不要我了。”

　　“......只是未到伤心处。”少年摸摸脑袋，补上了后一句话，他也坐到小男孩旁边，像他一样抱着回廊的围栏，“可是娘怎么会不要孩子呢？”

　　“不、不知道，曾姨和林、林姐姐，她们都说我娘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以后不能回来看我了。”小男孩说话因为抽泣断断续续的。

　　他还太小了，不知道娘为什么突然不要自己了，为什么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娘了。

　　段然听着有些心酸，心知这孩子的母亲恐怕是已经过世了。

　　但小孩子还不懂什么叫“没了”，大人们只好这样和他解释。

　　那少年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着满池火莲，喃喃道：“傻瓜，那才不是不要你了，是死了。”

　　少年说这番话时的语气很奇怪，声音突兀的变的有些尖锐，方才那个温柔的少年好似突然变成了一把带着锯齿的小刀一样，要把自己和敌人都划伤。

　　“哎？什么是‘死了’？”孩子揉揉眼睛，扯着少年的袖子，他还在止不住的抽泣，“为什么，为什么会‘死’呢？”

　　“......那种事情没人才知道，”少年毕竟也才没多大，想不清楚要怎么解释死亡的含义，少年叹了口气，收起方才立起来的尖刺，掏出帕子给那孩子擦脸，“但是个人都会死的，不管你想不想。别用手抹脸，脸都红了。”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都会很崇拜那些懂得很多的同龄人，这个孩子也是一样，闻言他立刻放下手乖乖坐好，道：“那我娘不是我要我了，她也不想的，对吗？”

　　少年点点头，看不清表情段然也知道那孩子此刻必定是欣喜的笑了出来，可只有一瞬间，孩子又悲伤的抱着腿，蜷缩成一团：“可我还是看不到娘了，我好想她......”

　　“我也很想，”少年低声道，“可是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