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栖寒枝》云怎知

8、第 8 章

　　上一次同床共枕似乎还是四五年以前，情窦未开的那时候。
　　沈栖抱着自己的枕头走进郁岁寒的房间，天气很热，故而他赤着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和烈火之上，慌促得连心都在战栗。
　　郁岁寒在灯下望了他一眼：“怎么把枕头也带过来了？”
　　他多年来独身居住，并没有床伴，故而一米八的大床上也只有一套寝具，沈栖从前趁他不在的时候偷溜过来，莫不是悄悄卷着他的被子入眠的。
　　沈栖愣了愣：“你这儿没有我能用的。”
　　“你小时候用过的那套就在柜子里。”
　　“……这么久了，还留着吗？”
　　“只是备用而已，除了你以外，我没有和别人同榻的习惯。”
　　沈栖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然后低低“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去。
　　他其实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情来，但又完全拒绝不了郁先生的邀请。
　　仿佛只要海中的塞壬肯开喉唱歌，那么他就一定是甘心赴死的船员。
　　郁岁寒按灭床头灯，侧身躺了下来，两个人中间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夏夜的空调鼓鼓吹着风，沈栖的呼吸声也几乎是轻不可闻的。
　　郁岁寒在黑暗里问：“栖栖，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会失眠？”
　　另一半床铺微微塌陷下去，那边传来沈栖窸窸窣窣挪动身体的声音，似乎是想努力挨他挨得近一些。
　　片刻后沈栖道：“……我知道原因的。”
　　郁岁寒：“是吗，说说看？”
　　但他的小朋友这一次没有乖乖回答他，沈栖把脸埋进被子里，仿佛无声地逃避着这个话题。
　　“你可以有自己的秘密，”郁岁寒叹了一口气，“但不能拿身体当儿戏。”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我保证。”沈栖说。
　　郁岁寒不置可否，好在他向来不对沈栖的事情刨根问底。十八岁的少年人早过了事事向监护人报备的时候，他对他的关怀点到为止，从不越界。
　　然而，就在他结束了这个话题，正准备安心入睡的时候，身边的沈栖却又轻轻开了口。
　　“郁先生，”他听见沈栖问，“你想过要结婚吗？”

　　郁岁寒在黑暗里骤然睁开眼睛。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没什么，只是在昨天和鸣姨聊天的时候说起了这件事……”
　　“阿鸣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说你对我很好，如果以后有了亲生的孩子，一定会宠得不像话，”沈栖的声音低了下去，“郁先生，如果你要结婚的话，能不能先跟我说，总不好让你带着个拖油瓶……”
　　“沈栖，”郁岁寒皱了皱眉，难得叫他的大名，“谁说你是拖油瓶？”
　　沈栖鲜少听到他声音里带着成年人的威严，下意识便缩了缩身体。然而郁岁寒不知何时已经侧过了身，他这一靠，直接就靠进了身后那个宽厚的胸膛里。
　　沈栖立刻短促地惊叫了一声。
　　他们贴得很近，夏季的睡衣衣料轻薄，完全遮不住皮肤的热度，就像一把明火沿着身体的最深处猛然烧了起来。
　　但他根本来不及挣扎和闪躲。
　　因为郁岁寒已经果断抬手，牢牢锢住他的腰。
　　“小孩子，整天乱想什么？”郁岁寒冷冷地终结了他们的话题。

　　沈栖这一夜睡得很不好，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一会儿梦见郁岁寒不要他了，把他丢在冰天雪地里，一会儿又梦见郁岁寒牵着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回来，让他叫阿姨。
　　沈栖在梦里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叫。”
　　郁岁寒就对他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栖栖，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沈栖记得自己其实怕很多东西，比如怕会飞的虫蚁，怕高，也怕死，但最怕的就是离开郁岁寒。可是他在梦里竟然意外冷静，只是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漠然地想，郁先生不喜欢又怎么样呢，郁先生本来也就不会喜欢我。
　　一晚上梦得心力交瘁，隔早醒来的时候，郁岁寒已经先走了。
　　沈栖喘了一会儿气，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下意识滚到郁岁寒的枕头上，睁眼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好在假期过得懒散一些，也并没有人催他。
　　起床下楼时，厨娘小苒已经做好了早餐，见他连忙招呼：“小少爷起来了，快来吃早饭。”
　　沈栖应了，径直坐到桌前，想起今天没见往常这时候已经在宅子里忙里忙外的阿鸣，便多问了一句：“鸣姨今天不当班吗？”
　　“鸣姐？”小苒一愣，“鸣姐一早就被先生调回老宅去了，说是老先生最近身体不太好，身边要个贴心人伺候，小少爷不知道吗？”
　　沈栖“啊”了一声，一时间愣在原地。
　　阿鸣是郁岁寒成年分家的时候就跟着他出来的旧人了，这么多年在他身边，也算体己，怎么突然就被调回去了？
　　“爷爷没什么事吧？”
　　小苒摇摇头：“……我偷偷问了老宅的人，那边说老先生这段时间挺健朗的，也没见出什么毛病。”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所以我估摸着，不知道是不是鸣姐做错了什么事，惹了先生不痛快，才被调走的。”
　　沈栖心头一动，脑海中莫名蹿出个不可置信的念头。
　　可是……郁岁寒明明鲜少因为内宅的事动怒……
　　小苒没留意到他沉沉的思绪，像是想起来什么，又道：“啊对了，您妈妈一早又来找过您，不过照例被先生拦下了，先生让您起来之后给她回个电话，小少爷您看……”
　　沈栖手一偏，戳破了碗中一个荷包蛋：“我知道了。”

　　医院那边通知沈栖，让他近期去做个全面体检，确定身体机能没有问题之后，就可以安排外周血采集了。
　　沈栖想也知道梁馨月是为了什么来找他的，一直磨到下午才给她回了电话过去，开门见山道：“医生怎么说？”
　　“说是最好尽早安排体检，”梁馨月小心翼翼地说，“体检之后再具体确定手术时间，栖栖，你看……”
　　“那我明天上午抽空过来一趟。”
　　“好，悠悠也很想你，”她说着顿了顿，“栖栖，你明天过来的话，妈妈和叔叔想带你出去吃个饭……”
　　“不用了，”沈栖道，“家里还有事，我只能留出来体检的时间。”
　　早先他就已经详细咨询过捐献骨髓的具体流程了，得知在最终采集前的任何一个阶段，捐献者都可以改变决定，随时终止。梁馨月大约是怕他变卦，态度十分讨好，却有些让人吃不消。
　　晚上郁岁寒回家，沈栖便告诉他自己隔天要去医院体检。
　　“考虑好了？”
　　“嗯，能救肯定要救，悠悠毕竟也是我妹妹……”
　　郁岁寒并未多说什么，只让助理安排下去，给贺悠悠转到渊城最好的私立医院。
　　隔天上午，沈栖独自一人前往医院，郁岁寒公务繁忙，没能作陪。

　　大约是郁先生发过话，私立医院的条件比先前他们住的那家好了许多，贺悠悠单独住了一个套房，还有家属的陪护床。
　　沈栖带上那本小花仙的填图册，先到病房给妹妹送过去，却意外地和贺安恒撞了个正着。
　　两个人见面不多，陡然面对面碰上，彼此都有点尴尬。
　　只有小女孩尚且天真不知愁，抱着填图册非要让哥哥和自己一起画画。
　　好在沈栖陪她玩了一会儿，护士便过来安排他去体检，知道是郁家的小少爷，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类检查的项目分得十分精细，尤其是抽血化验，比常规检查要多抽好几管。郁岁寒不在，沈栖便也不知道找谁求助，只能紧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地忍耐。
　　梁馨月在一旁看着，似乎是想起来他晕血，便想要像郁岁寒上次做的一样抱住他，沈栖察觉到她的意图，顿时避如蛇蝎，差点影响了护士扎针。
　　他昨晚和郁岁寒相拥而眠，年少心事稠腻，总觉得身上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气息，实在不愿让母亲染指。
　　好不容易抽完了血，回到病房时，贺悠悠已经睡熟了。
　　贺安恒坐在一旁，正满脸忧色地望着小女儿，抬眼见他们母子两人进来，立刻起身相迎。沈栖和他们也没什么好说，查看了一下贺悠悠的情况便要告辞，却又被贺安恒喊住了。
　　“有事？”
　　“栖栖，”贺安恒和梁馨月对视了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你妈妈跟我商量过了，说是希望你成年之后，可以搬回来和我们住。”
　　沈栖嫌恶地皱了皱眉：“我不去。”
　　“你是妹妹的救命恩人，叔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贺安恒面露疲态，“现在你住在郁家，到底是隔了一层亲，成年以后就更不一样了，我和你妈妈虽然给不了你那么好的物质条件，但是一家人谁也不会少谁……”
　　沈栖阴沉着脸听他说完，才冷冷道：“您说错了，贺先生，我和你们并不是一家人。”
　　他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贺悠悠，小姑娘抱着一只小猴子玩偶睡得正沉，虽然重病，但眉眼恬静，是真正不识人间愁苦的样子。哪像他这么大的时候……
　　沈栖深吸了一口气：“我告辞了，你们照顾好悠悠吧。”
　　梁馨月看着儿子抬腿要走，眼眶里顿时蓄满了泪水，连忙上去拉住他的手：“栖栖，妈妈求求你……”
　　她几乎慌不择言：“这件事我和郁先生也谈过了，郁先生说，只要你自己同意，就可以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他绝对不会干涉的，栖栖，你再想想……”
　　沈栖听到这句话，顿时如遭当头棒喝。
　　他的脚步像是被一场霜降冻在了皑皑的雪地里，再也迈不出一步，只能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死死盯住梁馨月的眼睛。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