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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蜉蝣之羽·衣裳楚楚(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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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子响了三下,迷糊睡梦中好像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她兀地清醒,眼前逐渐恢复清明,躺在身旁的丈夫却不知所踪,她静静思忖,伸手按向那一片褶皱,指尖传来淡淡的温热。
这是第几个晚上他突然不见了?
她下了床榻,随手披件衣服,汲着鞋子去寻他。
庭院种满了垂丝海棠,风一吹,花影映在窗纸上晃动,很有几分梦里海棠花下语的味道。
谈话声愈来愈清晰,她站在一棵树下,看见他坐在石凳上,自言自语着。
“因为我滴辣不沾,就和我闹了两天脾气,下棋输给了我,也会跟我闹别扭,还有昨儿夜里,梦见我喜欢了别人,翻身就给了我一巴掌,活生生给我打清醒了。”
她听得一笑,只当他是在抱怨,正待提步,倏忽间传来一道女声。
“谁要听这些芝麻绿豆的琐事儿啊——”女子的声音带着股娇俏的甜味,似嗔似叹,“你不讲些有趣儿的,休想打发了我。”婉转的尾音化作绕指柔,女子软绵绵地撒着娇。
她警觉地环视了一圈,落英缤纷里,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他沉吟了下,“容我想想。”
树下站着的人颤着声问:“想什么?”她一路疾行过去,似要抓住他的衣裳,“宋逍!你在跟谁说话?”
她的手却什么也没碰到,直直地穿过了襟口,像捞了把透明的空气,宋逍回头望向她,又是一阵风,他和花树一起轻轻摇曳着,消失在迷离的夜色里。
“……宋逍?”这不是梦,她怔愣地站在石凳前,石凳上还残留着余温。
春坞城的集市上多了一个摊位,招牌上写着“算命解惑”方正遒劲的四个大字,摊位正中趴着个打瞌睡的少女,她身侧一左一右坐着两名气质迥异的年轻男子,左边的那个用绸带松松地半挽起一头银发,长睫微垂俊美无俦,右边的那个头戴一顶青衫抓角头巾,眉眼带笑温文尔雅。
少女的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在不知道第多少次朝银发青年那边倒过去时,男子伸手按住了她歪过来的头,略带无奈地唤道:“三公主。”
“嗯?有生意了么?”她睁着惺忪的眼,四下张望了一番,又怏怏地垂下头。
青衫男子也有些失落,“一上午了,也无人前来问询,三公主,咱们这法子能行吗?”
这三人正是傅寰江一行,他们出了长安,一路南下到了叶知遇的故乡——春坞城。
春坞本是城里的一处小园林,因着其遍植海棠,初春时景致动人而倍受青睐,遂以此为名。春日里的园林总是格外热闹,海棠树碧绿的枝条细长柔软,大片大片的红云探出墙头,墙根处积着厚厚一层花瓣,像是下了场粉色的雪,年轻的姑娘们便提着绣鞋,赤着脚轻巧地踩在这堆雪上,嬉戏追逐笑语晏晏。
微风夹带了三两花瓣,轻旋着从敖栖朝面前飞过。
她听得玉山倾不太确定的质疑,也有些无精打采,“能行吧……你瞧这一路还是有收获的,比如在杨枝镇渡化的那个吃人心肝的狐妖。”
玉山倾连连摇头,“三公主忘了?虽然那只狐妖乖张暴戾,但却是为了替救命恩人报仇雪恨,这才出手惩治了那个恶霸,但是在下还是觉得以暴制暴的方式不太正义。”
“哦?杀害你的岑满被处以戮邢,你觉得皇帝的做法不能称之为正义?”敖栖朝闲闲地瞥了他一眼。
玉山倾想了想,“在下只是认可杀人偿命。”
“你认可这个做法,却又不认为它正义,子多真是自相矛盾。”
在他二人说话的间隙,有一妇人打扮的女子朝着摊位走来,她穿着白色的绸裙,裙摆处绘着一从半开不开的海棠,很是雅致。
傅寰江的目光落在这处点缀上,“夫人衣裳上的海棠春景,笔触绝妙,不知是何人所绘?”
女子闻言,眼底浮起一片甜蜜欢欣的笑意,可那明亮的光彩却在转瞬间黯了下去。
玉山倾极为有礼地招呼她坐下,并奉上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
女子颔首致谢,接过茶盏捧在手心,这才舒展了眉心,缓缓道:“这衣裳上的花样儿,乃是妾身夫君所绘,实不相瞒,妾身今日也确实是为他而来……”
“妾身唤作‘韶九’,妾身的夫君姓宋名逍,是一名云游画师,两年前他来到此处,与我一见钟情,”韶九说到此处,略带羞涩地红了脸,“我们成亲后他便定居春坞城,因他善绘海棠,也算是小有名气。”
“本来日子过得平淡幸福,可是就在几天前,每到子时,他就起身走到庭院内枯坐,常常自言自语大半宿,起初我只当是书院事务杂,惹得他心绪不佳,也没在意,谁知昨夜……”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指紧紧地握住茶盏,颤声道:“我躲在一棵树下,听到除了他自顾自地在说话,竟还有个女人的声音……”
敖栖朝虽然点着头在听,眼神却漫不经心地飘来飘去,无非就是丈夫深夜私会陌生女子,可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怎么找上他们了?
韶九眼角凝着滴泪,她轻轻啜泣道:“我冲上去质问他,却根本抓不到他的衣角,我就那样从他的身体中间穿了过去,他浑身都是透明的,风一吹,人……竟消失不见了!”
“他就那样不见了,活生生的一个人啊,竟然凭空消失了……”韶九抬手轻轻拭泪。
傅寰江微微蹙起眉头,正待问些什么。
却忽然传来一道男声,带着试探性地询问:“是阿九吗?”
听得这嗓音,原本正哭得哽咽的韶九蓦地一震,她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向那男子。
男子剑眉星目,一身蓝衣,裳幅两侧绘着同样艳丽的海棠花,他右手臂弯捧着一大摞裱好的画卷,身后背着一个竹编的书箱,一副标准的画师打扮。
“宋逍?你……”韶九语不成句,惊愕地睁大了眼,“你不是不在了么?”
宋逍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眼里渗满暖暖春阳,“你啊,胡说些什么呢?我不是站在你面前吗?昨晚书院有急事,我见你睡得香便没忍心叫醒你。”
他腾出手扶着她站起来,“这不,一忙完就赶着回来了么……倒是阿九,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韶九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望向敖栖朝三人。
宋逍也不甚在意,友善地朝着他们三人笑了笑,道了声“多有叨扰”便揽着韶九离开。
待他二人走远,傅寰江这才收回目光,悠悠道:“三公主以为如何?”
敖栖朝支着头,“很奇怪啊,书院能有什么急事,非得子时把他给喊过去?”
她说完,转眸望向傅寰江,正对上他的眼睛,他瞳仁里似乎蕴着十方天华,将雪白浓密的眼睫也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像是春阳沐浴人间后万物冰雪消融,天地间皆是一片流光溢彩。
她的心跳蓦地漏了两拍,这双金色的眼睛和记忆里的样子慢慢重叠,她开口唤道:“尊使。”
“嗯?”
她绽开一抹明媚的笑意,“五百年前我与敖湛征战北海时,我曾救过一个小鲛人,他也有双金色的眼睛……也像你这般明净漂亮。”若他还活着,该有多好。后头这半句如鲠在喉,她虽是笑着,眼底却分明闪过一丝落寞。
傅寰江的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极轻地弯了下唇角,“是么?”
她垂着头,嘴角保持着笑意,眼中盈盈地凝着一层水光,听得耳边傅寰江轻声问着:“三公主刚才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她闻言愣了愣,倒是玉山倾似有所悟地道:“是有一股清晨里的露水味,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宋先生像是才跋山涉水回来,身上还带着湿重的水汽。”
敖栖朝望向他俩,露水味?青草香?什么意思?
傅寰江点点头,手指摩挲着茶盏光滑的杯壁,“宋逍身上就带着这样的味道,不知为何,看着他的样子,我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迎着他们的目光,他一字一句缓缓道:“他宛如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