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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蒙难的大陆 ...

  •   迈出航船的瞬间,冷高压控制下的半岛便让一群荷枪实弹的访客们充分领受了它的威力。两次易手后的北欧不冻港用以示人的,是她蒙着肮脏的土和泥、雪和冰的憔悴苍白的面貌。看到两位都王登临,港口巡逻的军队也不敢多瞄两眼耽误工作,手端步枪反复逡巡,呼出的水蒸气凝结,附着在冰凉的枪管上,随步伐起起落落,再也不曾化开。
      “鲁特西亚(注1),快把帽子戴上。”跟在巴黎身后出舱的里昂关照道。
      “哦,好……”巴黎出舱后第一件事就是环顾四处望去危机重重的海港,回答得漫不经心,拉上帽子以后才牙齿轻微战栗地说了一句:“好冷。就算是不冻港,北欧就是不一样,四月还如此地……唉。”
      接待的挪威官员附和:“法兰西早就春暖花开了吧。”
      “春暖花开有什么用。”巴黎冷淡地说着,把溜出来的长发塞回帽子里,走下舷梯。伦敦微微冷笑了一下,也和爱丁堡一起跟了下去。
      他们的脚踏上陆地时,巴黎已在和法国方面远征军交谈。她语速很快,要不是里昂在一侧时常提醒,伦敦他们这帮外国人估计都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只见那名法国校官连连点头,满脸堆笑,巴黎却仍不满意,手一指那校官就屁颠颠跑了。他一会儿又跑回来,说:“您等五分钟,挪威军方马上领各位和纳尔维克城主见面。”
      “你们尽快。”
      巴黎绷着脸,冷空气强化了这种效果。伦敦问:“你何必赶成这样?纳尔维克自然要见,但是在此之前还可以做其他的工作吧?”
      “别告诉我你躲在舱底那些天还不足够把军情报告翻个透烂,知道背景就够了,实地情况问城主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领路的人来了,一行人在士兵护送下向远征军营地前进。爱丁堡拍着伦敦后背:“喂,我觉得这位小姐相当着急呢。”
      伦敦侧头,递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临时指挥所位于一排水泥筑的平房内。在进口,一位额前裹纱布的女人迎接了他们。她穿着挪威王国军军装,铁灰色的短发和人们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如出一辙。这就是地球上最北端的不冻港的主人,纳尔维克城主。
      “伦敦都王,巴黎都王,还有里昂先生和爱丁堡先生,有劳你们远道而来了。”说着客气的话语,她和客人握手,领他们进入办公室,面上却透出疲态而无法作出强颜欢笑的表情。
      “首先,感谢贵国在我国遭到入侵以后迅速采取的行动。缺了你们的援助,我们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本来这些话该由都王来说,但是你们知道……德国人宣战的当天傍晚首都就被占领了,奥斯陆大人未能随王室一道撤出。”
      伦敦说:“我们感到很痛心,对丹麦的沦陷和贵国的不幸。我们没料到柏林手伸得那么快,来晚了,很对不起。你们在气势汹汹的德军面前能支撑这么久,着实令世人敬佩。”
      “‘我们决不自动屈服,战斗已在进行’(注2)——挪威王国的勇气也振奋了我们。”巴黎说,“可是,如果贵国能更早觉察到德国佬的野心,及时知会我们,我想,就不致到今天这般艰难的地步。我们原定于4月8日向贵国派兵,只要稍微一个提示,就足以抢先……”
      “说这些还有意义吗,巴黎都王。”纳尔维克不以为然,“世道混乱,混沌不清,而我们决非预言家。”
      “仅仅4个小时,丹麦,4个小时,就被德军占领了全境!这就是没有支持的小国的下场。你们离德国势力圈几步之遥,不需要预言家也看得出来!”巴黎一路憋着的无名之火忽然爆发了,尽管她还维持着优雅的坐姿。
      纳尔维克就懒得矜持了,霍地站起:“那你们呢!值得我们无条件信任吗?我已经知道了,正是你们法国的军事委员会怕德军报复,才延误了出兵时间!即使这样,还要把责任推到我们头上吗?”
      “别争了,没有意义!”伦敦出来调停,“我们是来了解情况和制定反攻计划的,不是来互相推诿责任的。纳尔维克女士……你对反攻作战的前景怎么看?”
      巴黎扭过脸去,深呼吸好几次才平静下来。纳尔维克坐回去,胳膊抱在胸前。
      “这是我自己的祖国,我不想说任何粉饰现实的话。前景艰难。我们,远征军,兵力分散在登陆的各个地区,没有形成连贯的战线,物资补给也不能保证,德军还有国内那帮卖国贼的支持,他们对挪威的土地一样熟悉。我还可以继续战斗,至于能战斗到什么时候,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短暂的访问结束后,众人乘船驶离港口。每个人的面孔都是凝重的。里昂和爱丁堡各自回了舱房,巴黎和伦敦则停留在甲板上,好一阵相对无言。
      “你很焦躁。”伦敦凝视着脚下被船头剖开的翻滚的海水,缓缓道。
      “岛国的先生是体会不到我们的心情的。”巴黎冷然,“以往嘲笑你们是隔绝在大陆以外的土包子,现在海峡倒成了你们的天然屏障,想不到吧。”
      “哪有那么轻松。看吧,柏林就要张罗在北欧修空军基地了,要我洗干净脖子等他炸过来。”伦敦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彼此彼此。”
      “他们的动作……太快了。亏得你前两个月还不紧不慢地玩什么海上封锁,全完了。”
      “别说得事不关己。你家战争储备糟成那样,当然只有帮你们争取喘息的时间,可惜柏林很精明,没给机会。”
      “……”
      “‘欧洲中心是法国,法国中心是巴黎’,有这份傲气就别到处撒气了,我……”伦敦转头,翠绿眼眸看着她,“我们可是你的盟友。”
      “哈!早个几百年,我绝对想不到和你能成盟友!”巴黎扬声大笑,抖落帽子,甚至弯腰捂住了肚子。她过了许久才止住笑声,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说:“你好像提到过这次回去,暂时就聚不到一块儿了?”
      “嗯。今后只有军事,没有外交,我没必要继续留着了。我家朝野上下正在闹得厉害,估计得换首相了,不能不多看着点。”
      捕捉到伦敦皱眉的瞬息,巴黎心里有些同情,语调也柔和了:“你也很辛苦啊。回去后多保重。”
      “你也是。等扛住了德国人第一波攻势,我们再会面商讨吧。”伦敦往回走去,“我走了。甲板上冷,你也早点回房。”
      巴黎嗯了一声。无情而冷酷的海风卷过甲板,一波接一波,摘下帽子后她一头光洁靓丽的栗色长发被吹得十分凌乱。北大西洋暖流的流过使纳尔维克成了世界上最北的不冻港,但这并没有让海水增添半分温柔的色彩。它们一边咆哮,一边沿侧舷奔涌而去。巴黎默默目送它们,直至目力所及的极致,消失在灰白的天际线之后。

      “人们说,他被敌人包围,数次喊降不应,终于胸口中弹,孤零零地一个人倒在这里。然后,他们割下了他的头颅,在通化省和许许多多的地方到处巡展示众……”
      “我看见了,那天。”银发青年生怕打搅到什么似的,小声说。
      他们面对的山坡处于三道密林的包围下,草坡已初绽绿意,虽然暂时还听不到鸟雀鸣啾的欢腾,那个日子料想也不远了。两个月前,正是他们深深敬爱的杨总指挥的雪染红了当时还为冰雪覆盖的这片土地。他的血会不会渗透冰雪,融入泥土,并滋养着这些青草蓬勃生长呢?应该会的。
      震惊,不相信,悲恸,刹那仿佛将没顶的绝望……听闻他死讯后的反应,不外乎如此。连在场的敌人都不敢相信的事情,怎能叫他们去相信?
      就算他为了坚持理想竟遭到众叛亲离、被孤身一人围困在密林,他们在此之前也从未想到过,他的生命,真的就这样逝去了,永远离开了他热爱的土地,牵挂的人民。
      对得知噩耗当天发生的事情,沈阳的记忆很模糊,似乎出现了几小时的空白。反正在此之后,他就镇静下来了。悲痛不能被抹去,但是死者已矣,终归无法阻挡生者们逐时代洪流前进的脚步。
      杨靖宇,一个普通的、寿命短促的人类能在城主们的心上刻下永难忘怀的痕迹和绵长不绝的思念,单就这点,也不枉此生了吧?
      而今他们即将远行。此刻沈阳心中充斥的更多是愧疚,是没法继承他遗志继续战斗在林海雪原的撼恨。
      “小哈。”
      “什么事,哥?”
      “二月份,那次失散中,你说你遇见了长春,对吧。”
      “是的。”
      “我一直没有好好地问过你。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我现在可以问了吗?”
      “嗯,当然可以。其实,真要说发生了什么事儿,也没……”
      哈尔滨的记忆回到两个多月前,雪山深处他和长春数年来第一次面对面的地方。

      醒来时,哈尔滨浑身被一种受到撞击后的疼痛占据着,索性没有受伤,一手扶腰一手撑地,总算在雪地上站直了。他抬头望去,顿时打了个激灵:他身在一个山谷里,约摸是之前跑得太急,在崖边滑倒一路滚下来的结果。凭一己之力,赤手空拳找回原来那条铁路线,不知该有多难……等等,赤手空拳?
      手比脑子转得更快,摸向后肩。枪好端端地挂在那里,他悬起的心放下一半。
      “醒来了呀,哈尔滨。”
      心脏猛地提到比原来更高的位置。他闻声僵硬地扭头,正撞见裹着皮衣、伪满军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的青年人的脸。那称呼和不自然的笑容是他陌生的,五官形状和固有的嗓音却真真实实是他熟悉的——他的兄弟,长春。
      “长春……果然是你!”
      改叫新京也有好些年了,但他不可能叫得出口。
      “你瞧你急的,自己从山崖上滚下去不说,没忘记拉个垫背的,把我也带下来了。”长春故作轻松地说。事实上他是担心哈尔滨,紧随其后主动滑下来的,但他不想说。
      “我看是我给你当了垫背吧!醒得比我早,还穿得人模狗样一点都没乱。”哈尔滨想也不想就反驳回去。这次长春没有应声。哈尔滨想再往下说,舌头却不争气地打结,支吾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自从长春一个招呼不打消失在茫茫黑夜的那一天起,他多少次想象过和二哥的再会啊。光辉一点的,冲进新京,直捣伪满皇宫,揪起他的领子大声质问为什么离开他们;窝囊一点的,打到没子弹了被敌人俘虏,押到长春面前,无妨,做俘虏也不能输了质问的气势。然而命运的转弯总是猝不及防。事前排演的台词尽数作废,他实在不知该从何问起。
      “一个劲看我做什么,我长得很奇怪吗?”
      “没。”哈尔滨没好气,“跟你走的那晚比起来一点没变。”
      “是吗。奇怪,小哈,我觉得你变了很多,很多。身高没有再长,眼睛鼻子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长春走近两步,比划着,他的手一度离哈尔滨的脸很近很近,却在将要触及面颊的最后一刻突然抽离,“我明白了。你长大了。”
      “你根本不比我大多少嘛,装什么老——”哈尔滨想起他应该抓住机会问些关键问题,正想转到正题,长春却拉着他指向山崖:“我们考虑下怎么走出去吧。走平缓的山路太浪费时间,还容易迷失方向,这坡不算很陡,干脆试试看原路返回?”
      “就算你擅长爬树,跟猴子还是有差距吧。”
      “没关系,我身上有绳子。”长春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团麻绳,“你也又饿又乏了吧。事不宜迟,跟着我。”
      攀登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凸出的山石表面虽然积着雪,倒没怎么结冰,靠绳子帮助大大降低了攀爬风险。唯独在爬上最后那块长春站立过的大石头时出了点麻烦。打头的长春先上去了,哈尔滨却由于肚子太空手脚发软,试到第三次才成功。途中长春想伸手拉他一把,见弟弟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好作罢。
      总算,哈尔滨艰难地爬上了山崖,嘴里还有点骂骂咧咧——没法子,呆在游击队里那么久,除了骂娘实在没什么消遣。
      特别是站着俯瞰他的长春,眼神那么冷漠而欠扁。
      哈尔滨直起腰时只看见了他的侧影。长春缄默地继续走着,哈尔滨顾不上太多,追着他走,直至另一片树林前面。长春指向林海中的小道,尚未被积雪掩埋:“从这里分道扬镳吧。你沿着走,就能走出这片山。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是该回去了。牡丹江目睹他的失踪,可能已找回大本营通报消息,不能让亲人再担心了。只是,眼前的事还没完。
      “你呢?要去哪儿?”
      “我要回到我该回的地方。”
      “该回的地方?是说你那可笑的皇宫吗?还有那个可笑的唯唯诺诺的废帝?少开玩笑了!”多年来不愿相信的猜测好像已然成真,哈尔滨极大地愤怒了,两手拽过长春衣领,“是真的……就像沈阳哥说的,我不该抱那么大的幻想……早在你离开我们的时候,就该明白了的。你回不来了,对吧……今天你不但没把我绑回去,还帮了我,好歹没忘记兄弟一场……需不需要我冲着你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敬爱的,新京?”
      “别这么叫我。”长春语气平和,凝视他的黑眸隐隐有一丝悲哀。
      “你不早就听习惯了。”
      “你不行。有些东西,你,你们,包括大哥,都从来没明白过。”
      不知不觉中,哈尔滨的手离开了对方衣领:“好,我们蠢,那你为什么不说!你有多少次机会可以说啊!那次是,这次还是!光说我们不明白,是你不让我们明白才对吧?”
      长春摇首。既不认同,也不解释。他叹了口气:“这块山区在变得越来越凶险,回去以后,别再来了。既然你们对成为731的实验对象没兴趣。”
      “……我们听说过拿活人做实验的事。这部队,连番号都有了啊。”
      “自然。他们无所谓良知,做事倒是很认真的。”
      “哼。不妨碍你奔向皇宫了,我走,回去报平安。”哈尔滨抬腿便走,步速很快。两步,三步,四步……
      叫住我啊,长春。我还想再听听你的声音,看看你依旧如初的脸。你的解释,到得多晚我都愿意相信。只要你肯跟我走,无论你怎样伤害过我们,我都可以统统宽容。
      九步。十步。
      “家人们……还好吗?”
      哈尔滨停步。他没有回头,却深深埋下头去。
      “都还活着。”
      “大哥呢?”
      “他很好。我前天和他分开了,我想他应该没事。”
      “噢。”
      “还有要交待的话吗?一次性说全吧。”
      “也没什么。……你刚才说,我回不到你们身边了。这种定论,现在下为时过早。那……就这么多。”
      身后响起脚踏过雪地的咯吱声。长春沿着另一条小路离开了。
      哈尔滨这才迟滞地转过身去,视线追随着他渐渐变小远去的背影。那背影不知为何显得单薄凄凉,而又隐约含有某种孤独的信念。他有点想哭,却只是咬咬牙,向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再也没有留恋的回首。

      待回到大本营和同志们相聚,接踵而至的就是总指挥牺牲的噩耗。太多的不幸。这次相遇也就在心底埋了两个多月,除了跟最亲的人提过一两句,竟也不急于倾诉了。
      “回想他说过的话,好好琢磨,到头来,我反而觉得安心很多。”说完以后,哈尔滨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啊,你说得这么详细,我还在消化呢……”沈阳略显困扰地按住太阳穴,“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安心很多这话怎讲?”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是一种说不出来,但很清晰的感觉。长春在思念着我们,他的心还是向着我们这里的。”
      “可是,又为什么做出那种事情,又不肯说明白呢。”
      “他大概有自己的苦衷。”
      沈阳端详弟弟。他的表情是沉静的,态度不骄不躁,回答简短不失坚定,和去年冬天嚷嚷着要主动去找长春的急切样子比判若两人。
      “好。我跟你意见一致。”沈阳微笑说道。
      “你说他的长相一点没变。我倒觉得是你做弟弟的比较粗心,心里着急没好好看过他,离开家人生活8年的人,不可能一点不变的。……就这么一走,更加没机会碰面了。也来不及,证实是你粗心,还是我错怪了你……”
      清风嬉笑着穿过林间,新鲜长出的树叶在枝头沙沙作响。
      这个惨淡的冬天,在关东军大规模的扫荡下,他们失去了总指挥,抗联人数也锐减到仅剩2500余人。在压倒性的劣势面前,他们不得不考虑为了组织的存续,是否有必要把人拼光才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和苏联边疆党及远东军的会谈还在进行中,如不出意外,他们不久就会分批撤入苏联了。
      那里的景色和东北是相似的。可那毕竟不是自己的祖国。只要闻一闻空气的味道,就能够分辨出来。
      “对不起,将军!”沈阳朝着草坡单膝跪下,“我们不能遂您的心愿,在黑土地上继续战斗了。但是,我们决不会忘记去收复这片故土,只要我们活着,光复东北的日子必将到来……您的头颅,我们也一定会从鬼子手上抢回来。”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更像自言自语。
      星星点点飘摇的亮光攫住了两人的视线。春天留到最末的一点残雪从松树枝上滑落了,雪粉散开,自由自在地随风翩然起舞,沐浴和煦的阳光,一明一灭闪烁着金灿灿的绚烂光辉,飞往覆上一层青葱的漫山遍野,向山林致以依依不舍的告别。
      再见了……
      我的父母之邦!

      1940年5月10日,德军在西线全面出击,分批进攻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至5月末,只剩失去首都布鲁塞尔的比利时还在做无望的抵抗了。英法此时已不能给予他们任何有效的援助——他们自身的战线也一败涂地。
      散会以后的议会大厅出奇地颓败和荒凉。巴黎站在演讲台上,胳膊肘撑着台面,纤长睫毛覆盖的碧色眼眸望着台下新任的三军总司令的副官。她的眼里看不出情绪,却散发着某种上位者才具备的压迫感,副官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不用紧张,”巴黎清清嗓子,挤出一个笑容,“能代你的总司令告诉我,为什么他充满自信制定的防御计划,一个星期没到就失败了呢?快得就像……啊,那消失在风中的屁一样?”
      “都王陛下,我们已尽了人事!谁能料到比约特将军会遇到车祸呢……比利时又无条件投降了。况且,我们以为,这个计划的失败,英军也应负一定责任。”
      “早知如此还不如别撤换总司令。原来还能一条思路贯彻到底,一变道,败得更快。”巴黎冲着天花板发出一声冷笑。
      “我们还有机会!在索姆河和埃纳河之间加紧建起一道防线,兴许可以挡住德军的攻势……”
      “告诉我,那道防线上能部署几个师?”
      “……71个。”
      “71个师!很好!”巴黎抬手,重重地拍上桌台,撞击声回响在空旷的大厅,经久不散,“精锐部队已经不剩多少了,你们让这71个师,还没有空军支援,去挡住两倍以上的德国师?我们的军队,终于落到只会拖延时间骗骗小孩的水平了吗!”
      “……陛下,您是都王。在所有人都放弃之前,请您先不要放弃希望。”
      “算了。我不该冲你发火。你走吧,好好辅佐总司令。”
      巴黎身心俱疲。她靠住演讲台,一只手深深埋入发间。副官的脚步声才出大厅,另一个人就从侧门进来了。
      “鲁特西亚。”沉稳的男低音。
      “对不起,里昂。我保护不了你们。”
      “别难过。事情也许还会有转机。”
      “局部的胜利不能扭转整体的颓势。北部那些防线看上去有模有样,但德军绝对会赶在它们巩固起来的前头,就捣个稀巴烂的。速度可是他们最大的长项。”
      “起码北部有30多万盟军逃出去了。敦刻尔克他,应该已经到了英国吧。过会儿我去向伦敦确认一下。”
      “他很勇敢,面对强敌围攻也能保持镇定。愿上帝保佑他。”巴黎思忖,这大概是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件能让她欣慰的事了,“我对不起你们……里昂,别说了,不要安慰我。我没有尽到一个都王的责任。今后,还要连带你们一块儿受气……”
      6月10日,法国政府匆匆撤出首都。巴黎本人拒绝了同行。
      “你们要迁都到哪里,图尔也好,波尔多也好,我不会跟你们走。与其狼狈逃窜被逼到角落里再投降,倒不如用我自己的眼睛,看着德军开入我的城市,还稍微有一点尊严。”
      11日,巴黎市被宣布为不设防城市。14日,德军开入法兰西第三共和国70年来引以为傲的首都。成群结队的市民们瑟缩在路边,惊恐地看着德国侵略军趾高气扬踏进凯旋门,坦克部队碾压过整洁美丽的大街。男人阴沉着脸,女人低声哭泣。孩子们不明就里,却也是最害怕的一群,躲在母亲的怀抱里依然瑟瑟发抖。
      当日傍晚,巴黎乘电梯登上艾菲尔铁塔的顶层。在天幕低垂之际于艾菲尔铁塔远眺可以领略昼夜两重的壮美,落日辉映晚霞,等待星辰交替的巴黎城的夜景,是这座传奇城市的沉静之美。夏日高处的风有些强劲,却不失舒适清凉。
      铁塔今晚没有亮灯。巴黎孑然一身,感到被隐没在黑暗的茫茫世间,地面的一切都虚幻不可及,唯有漫天星斗陪伴着她,心绪缥缈又空茫。只有不时被风拖起擦过小腿的裙摆,能激起一点活在世上的实感。
      电梯门打开的响声。
      她转脸盯着台阶下面,柏林正被一批党卫军簇拥着,步步逼近。
      “既然你没撤走,就该有面对我们的觉悟了,巴黎。”柏林一字一句都像他刀刻般的五官,冷峻而缺少感情,在无意中制造出威压,“只要你配合,我决不用手铐对付你。垂下你高贵的头颅,下来吧。”
      巴黎眼前有些模糊。并不是泪水,只是精神恍惚。礼帽滑下了她繁密柔顺的卷发,身体略微摇晃地移下台阶。
      她忆起那个矮个子的将军。一场滑铁卢的惨败抹去了他所有的军功,倒是他手下编纂的法国民法典成了流芳百世的瑰宝。还有百年战争中那位奥尔良的少女,她不识字,被大火吞噬时只有19岁。 (注3)
      而今已没有英雄来拯救谁。
      被押进电梯前,她禁不住向北方眺望。夜色深沉,滔滔英吉利海峡只能在想象中浮现。海峡对岸,会有人也在朝这一端眺望吗?
      伦敦,我的恶友。你……
      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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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公元358年罗马人建城时给巴黎起的名字,意为“沼泽地”。是时罗马时期高卢行省的中心在里昂。
      注2:摘自挪威政府对德国最后通牒的回应。
      注3:分别指拿破仑•波拿巴和贞德。(不写大家也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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