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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独上高楼意难平 ...

  •   “喂,您好。请帮我接华盛顿都王……嗯,是的。谢谢。”
      等待对方来接电话的半分钟,伦敦无意间在橱柜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身影。脸色苍白,深金色的头发有稍许凌乱,领口衬衫扣子也松开了一个。没关系,他自我安慰,反正那个年轻自负的美国佬看不到这些。只要保持语气的平静,以他一贯的严谨和矜持,即使达不到最终目的,至少也不会太糟。
      “哦,伦敦,果然是你。”话筒那头响起轻快的男声,成熟的磁性声线没有影响到语调的活泼,一听就来自大西洋彼岸那个未被战争阴云笼罩而能幸运地如同无事人般享受阳光的乐土。“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是吗,谢谢了。”
      “为你海峡那头的邻居吧?事态发展至此,我真的非常遗憾。他们对战争有过很多惨痛的回忆,应该是最渴望和平憎恨侵略的,却没认清敌人的面目,也就无从准备……”
      “有准备。那条马其诺防线绵延了他们整个东部边境。要谈准备,没有人比他们做得更殚精竭虑了。”
      “注意前提噢。我说的是以‘认清敌人的面目’为前提作的准备。为什么要一厢情愿地以为德军会傻乎乎正面冲着防线杀过来?你们的联军不仅败在战力,也败在思想上。20年前法国人吃够了战争的苦,做着一劳永逸的美梦,巴望消极防御就能抵抗侵略,把一条不会动的防线吹上了天,结果它被绕了过去,这就是现实……等着瞧吧,这会成为载入军事史的笑柄。”
      “华盛顿!”伦敦听着对方风轻云淡的口吻不能不恼,“你好像搞错立场了吧?后知后觉谁都会。你要一开始就能像现在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个够,法军又何至于被击溃!”
      “对那条防线的作用心存怀疑的可不止我一个。何况我是外国人,还不是欧洲同胞,说了也没人听。话说回来,你也没帮上巴黎小姐多少忙吧?不列颠和法兰西联合国家(注1),亏你们家新首相想得出……”
      “这至少能保证他们可以继续抵抗。宁愿投降也不接受我就没办法了。”
      “被德国人打得屁滚尿流固然丢脸,以那些高卢鸡的思维模式,变成英国的自治领恐怕更糟。就算你们心地纯洁没有恶意,实际上还是把他们又往火坑推了一步……罢了,别管法国了,要向前看。”
      “向前看?你……还真是说得出口啊……”
      “不向前看,你能怎样?指望法英同盟死而复生,德占区爆发大规模起义,各国人民爱国主义高涨,揭竿而起,势如破竹,用棍棒对付冲锋枪把党卫军赶回老家?”
      “谢谢,我神志还清醒,分得清做梦和现实。但是,你也知道,很多情况不是勇敢面对就能解决的……我们已经……日本还挑了这个时候趁火打劫,非要我断掉滇缅公路。直说了吧,事到如今,只要有一个15万人的军队来进攻我国,我们马上就会……就……”
      “就会什么?”华盛顿冷漠地问,仿佛完全没感觉到话筒那边人吐出的每个字所带的剧烈的痛楚。
      “就会……国破家亡(注2)。”说出这个短语的一瞬,伦敦的眼角膜袭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刺痛,他连忙捂住,期望以这个动作把软弱的感情闸门一起推回去,“拜托你,再做点什么吧。我知道你已做了很多,但值此存亡之际,为了我们的,同样也关乎你们的未来,请你再好好地考虑……”
      “够了,伦敦。你说的东西,我都认真考虑过了。恕我暂时无法回应你的要求。”
      “……什么。”
      “我们两国有过不愉快的往事,也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深厚的联系,事隔一百多年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加令彼此铭记于心,它流动在每个人民的血脉之中。基于这个最深层的理由,我们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的土地被战火吞噬。只是,这世上没有一件事能切实地推给他人承受,你我隔着一个大西洋的距离,我能支援你,但最终直面德国威胁的,依旧只是你。我的身后是整个合众国,我为人民利益和国家安全着想祝福你和英联邦,但决定成败的是你们自身的勇气和实力。唯有看到你们战胜侵略者的可能,我们才有理由提供更多的援助。就像投资,谁愿意做一个行将倒闭的公司的股东?”
      “原来如此。支援英联邦和投资一家公司意义等同。”
      “换了你也会这么做。政治不讲人情。”
      “你非常自信呢。”伦敦冷笑两声,“我想听听纽约的想法。”
      “我觉得你还是别去听比较好。在对英联邦或者大英帝国现阶段的政策上,他和我早就讨论过,并且同意我向你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和你一样明白事理。”
      “当然,他是名满全球的纽约。对待重大事务,他经常比我更明事理。”
      “行。那我没什么还要说的了。也不勉强你的总统和国会了……”
      “谢谢,你真是善解人意。”
      伦敦动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把话筒摔下去。华盛顿还想怎样?他为了基督教文明的存续丢掉日不落帝国都王能丢的一切面子央求他们参战,不能参战至少也向国际表个明确的态,往他们100多年前打败过、如今孤立无援的母国再多看几眼,就那么困难?既然拒绝,也就无话可说了。这种淡漠得接近嘲讽的口吻又算什么!
      “不必谢。”他咬着牙说,“我们全力阻止法国投降的时候,你们给过希望,接踵而至的却是更大的失望,所以干脆先不要希望比较好。只是自我保护,并不是我心地善良,为你们着想。”
      “不管动机,你至少让我省去了在国会白费口舌的功夫。”
      “好了,没事我真的挂了。”再不结束这场愚蠢至极的谈话,他一定会失态的。
      “慢,我还有话。”华盛顿盘算着,时机已到。既表明合众国立场,又能最大限度地给予对方一线曙光。不论战事将如何发展,他和他的国家都不会因为这句话受到责难或损害。对伦敦恐怕残酷了点,从一个关心他的普通人的角度看,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他是华盛顿,而那个男人是伦敦,也就不剩多少选择的余地了。
      “希望不是废话。”
      “亲爱的伦敦,你要听我说。命运掌握在法西斯手里,掌握在合众国手里,最关键的,也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合众国奉行门罗主义(注3)已逾百年,它对我国贡献有多大,你看得见。没错,它已经在松动了,但要彻底放弃还为时过早。……没有哪个外人,比你更清楚我们的性格。合众国人民骨子里的英雄主义被唤醒指日可待,唤醒的条件只是一点点比中立更多的实惠,一点点能证明他们播撒英雄主义的对象确实值得他们付出的东西。所以,请你们挺住。拿出你的勇气,叫全体不列颠人民拿出他们不屈不挠战斗到底的决心,把你们冒着热气的鲜血浇到那些冷得像冰的中立者的心脏上,融化它们,如此换得新的盟友、胜利还有和平。不要怨我……唯独这样,我才可能充分地回应你。加油。”
      话音落地后,华盛顿等来了长达一分钟的沉默,间或夹杂细微的呼吸声。
      “嗯。”伦敦生硬地说,“的确不是废话。”
      旋即挂断。
      华盛顿搁下话筒,思忖了好一会儿,一贯沉着的表情隐入办公室内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下。听到背后的询问声,他才回过头,年轻俊美的脸上,他的嘴角泛起小小的波纹。
      “啊,没关系,我想他应该听进去了。”他摊开手,“只是有点儿……各人有各人的痛苦,谁也不比谁的多……对吧,总统?总有种难做人的感觉呢。”

      难做人。广州此刻的心绪和华盛顿颇为相似。
      至于华盛顿的感言,“各人有各人的痛苦”他自然双手赞成,“谁也不比谁的多”他就必须再举双脚反对了。
      你们这种在高枕无忧的地方喝着小酒吹着小风烦恼顶多就是跟国会议员意见不合磨磨嘴皮子再不就是被伦敦埋怨两句的家伙的痛苦,怎么可能跟我们身处风雨飘摇的国度动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痛苦相提并论?仆街!
      如果说中国之前基本上都处于单兵作战的状态、也习惯于此而没有树立起太多对国际动态的敏感,这一次,他们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来自百万里外的大浪的余威。德国闪击波兰以来的一连串事件虽然震撼,毕竟跟自己没有直接关联。可日本介入以后,欧洲原本间接的影响陡然变得直接,未来展望罩上了浓浓黑影。
      1940年夏,当山城的炎热达到顶峰之际,重庆本人的愤懑和无奈也冲上了峰值。他当然不会拿身边的城主们撒气,但他的脸色足以让同样心忧的人们更加担心。
      临近七点,夜幕初降。广州和北平陪着重庆坐在屋中最大的窗前,碧空尽头,晚霞映出战时首都凌乱阴暗的剪影,血色光芒透过玻璃,射进一只已经没有水但还躺着几朵湿漉漉的怀菊的茶杯。这是重庆喝下的第五杯用洛阳捎来的据说能安神的怀菊泡的茶了,似乎没什么效果。重庆两手捏着杯子,拧着眉头,面朝窗外,招呼两人坐下后再没说出一字。
      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又不好走开只顾自己舒服。尤其广州不是城池沦陷后就常驻于此,只是有时偷着跑来看看亲人朋友,不明状况,左右为难非他莫属。
      跟他坐在桌子同一侧的北平,两手交叉半伏在桌前,心不在焉的样子。
      广州觉得北平应该知道点什么,凑到他耳边:“喂,北平兄。”
      “嗯。呃……啊,对不起!”北平如梦初醒,连忙坐直,一脸歉意地望着他,“我走神了。”
      “没关系,我想问点事……英国扛不过日本压力关了滇缅公路,主要的国际物资运输线没了,都王要难过很正常。可他……好像没这么简单?”
      “公路的事还在消化,又受了新刺激。”北平苦笑,“下午四五点钟那会儿。”
      “四五点……不就是今天空袭的时候吗?”广州是时刚在机场降落,轰炸冲着城区过去,没怎么波及到他。
      “四点稍微凉快了一点,重庆说去市场透透气,就一个人出去了。空袭一来我们全躲进掩体,忽然想到他还没回来,我们怕出岔子,轰炸一减弱就跑出去找他。我在巷子遇见他的时候,正好也看到……”
      北平不忍地停顿了一下,将声音压得更低。
      “战场所见,我早就习惯了。但在最寻常的巷口最普通的老百姓身上看到这种惨象,觉得不可理喻,又特别难受。”

      阳光灿烂对于战时首都未必是好事。少了云遮雾障,重工林立人口稠密的市区无疑成了轰炸机绝佳的靶子。
      这天下午,重庆在市集转了一圈分给几个拖鼻涕的小孩糖以后心情稍有好转,憋得不是很慌了,便沿小巷折返回去。走到半路,司空见惯的空袭警报又一次凄厉地尖啸起来。这是第多少次空袭,有没有超过一百,自有专门的调查委员会记录,对他们来说,这只是无数次日空军来到上空游戏时必需作的规避,警报响,躲进防空洞,忍耐,警报减弱,出洞……一整套流程娴熟而麻木,仿佛吃饭睡觉,同属于为求生所做的漫不经心的举措,尽管谙熟此道不能保证你就安全了。厄运要来挡也挡不了,全尸进入地府的入场券某些时候都一票难求。
      重庆一般都和同伴们躲在政府办公楼地下的防空洞,此前也有幸和成都一起在一个空气肮脏伸手不见五爪的平民防空洞比肩继踵相依为命过,两人大眼瞪小眼任凭头顶狂轰滥炸土渣灰尘掉了满头满脸依然紧紧偎依没挪动半步,准确说是想挪也没法挪……那时重庆嘟囔着在上古生产力还极其落后的年代他们的类人猿祖先就住在山洞里,现在子孙后代干脆挤进地底还一个个趋之若鹜。成都回答别忘了祖先的山洞可烧火可蹦跳可晒太阳可望月可哄孩子多么地宽敞舒适,哪比今天……两个爆炸声的间隙传来洞外挤不进来的妇女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声,估计孩子或丈夫刚刚被炸飞,于是成都语气凉薄地补上一句:“说不定炸我们的人和我们的祖先曾住在同一个山洞里看星星看月亮。”
      原本清幽浪漫的词句被这么一表述,重庆立即胃口大倒。代理都王以后烦心事成倍增长,他有时也会借助唐诗宋词安抚心绪,但那之后的一个星期他都没看,免得满目风雅却不住想起那个平民防空洞的腥风血雨。
      他心知不用再经历一遍相同的事了,因为小巷附近根本无洞可藏。他在路边和众多行人一样原地卧倒,巨大的轰鸣声恍如从头顶碾压而过,炸弹像西风中的落叶扑簌簌掉下。它们长得并不狰狞,体态圆滑,致密精巧,这可以从一方面说明人对武器着迷是有原因的,它们往往汇集了人类最尖端的技术成果,而所到之处生灵涂炭的杀伤力撇开人性作壁上观也算辉煌壮丽。重庆看见有人的胳膊或者腿被炸飞出去,身体断裂处喷出血雾,残肢旋转着飞到树丛里,挂在枝繁叶茂的树上一阵阵抽搐;有人的肚子被飞溅的弹片划破,腹腔好像籍此机会要将其中物什吐个干净,捂已经来不及,肠子从破口流出,拖了一地……
      警报声渐渐变小远去。重庆强忍恶心,从地上爬起。向前没走两步,跑来找他的北平就发现了他。他摆摆手表示没事,北平却忽然停住脚步,眼神惊诧地望向另一个巷口。一个神情恍惚、走路摇晃的妇女出现在那里,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林的……人头。
      闷热的空气几近凝固。总算有个人声音颤抖着提醒她,她只看了一眼,张张嘴,没来得及尖叫直接晕倒街头。
      “太恐怖了。这种景象放在市区跟放在战场上,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嗯……而且重庆都王一直在后方,也没上过前线,这实在太超限了。”广州转回脸去,不期然对上重庆的眼睛。
      “你们,说悄悄话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吗?咬耳朵咬了好久,想不到你们俩感情还非同一般地好?”重庆皮笑肉不笑,却看得北平和广州既惊愕又有一丝安慰:起码,这是重庆回来后,露出的第一个比较生动的表情。
      北平解释:“跟广州没关系,是我太多嘴了。”
      广州不好意思被人袒护,忙说:“不!我先问的北平兄……”
      “别紧张,你们又没犯错,我可不是会乱耍脾气的人。”重庆悠悠望天,笑得不那么僵了,“你们没什么就好。广州我还不确定,北平,小心我告诉……”
      “求求您别扯了!”余下二人四目相对,揣测重庆究竟是被成都近墨者黑感染的还是天生具有八卦潜能。
      “我没想往下扯。回到正题。你们当着我面咬耳朵讨论我不算犯错,不代表你们的话里没有错。”重庆正色,双手按在桌上,倾身向前,“我这些年没跟你们一样打过仗,就比你们更容易吓倒吗?太武断了吧!我是受刺激了,很强的刺激,从早上那该死的电报开始,今天简直中了邪!可我啊,好歹也算……嗯,你们的上司吧。我难过上半天让你们担惊受怕指指点点,才不是受了刺激这样肤浅的理由!”
      “但是……”广州迟疑地说,“有一点关联吧?”
      “那倒是真的。你们……做过像这样的梦吗?或者,想象过?” 凝视着夜幕下城市的点点灯火,重庆的语速缓和下来,好像真的已进入梦境,“你走在一个隧道里。很黑。也许有头,也许没有头,也有可能走着走着,隧道顶就会塌下来要了你的命。总之,不能往回走。你的脑海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告诫你一定要走下去,千方百计地说服你、让你相信这隧道是有头的,而且,在你体力耗尽之前能够走到。大多时候,你坚信这些话,还经常被它们激励得热血澎湃恨不得痛哭流涕。隧道越来越深,黑暗越来越浓,到后来,你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了,空气也变得浑浊,无法大口呼吸。但你还在往前走,不去理睬身边那些落跑的人。当然,相信那些话、相信前面有尽头的理由是在的——你能看见……说看见也不准,就说感觉吧,你能感觉有几点光亮,它们非常微弱,而且飘飘悠悠,但总是能帮助你保持清醒,让你认为,前面是有出口的,出口被这几个光点连着。既然能看到光点,那就不至于远得在你完全耗尽力量之前还走不到。但……只要有一个光点突然熄灭,你对那些话的深信不疑就会打折扣,开始去想平时压抑着不敢想的东西——这隧道,谁证明它一定有头了?谁告诉你中途逃跑一定是他们愚蠢、短视而你绝对英明?就算有头,你的眼睛会不会因为呆在黑暗里太久,早就看不见光了,即使到达终点站在天底下,也跟身处黑暗没有两样?在这条隧道里,你一路走来,牺牲了多少啊……你称之为牺牲,建立在认为它们有意义的前提上。这样可怕、巨大的牺牲,不是你无所谓有没有,只是你觉得这是为了走到头而不可避免的,才能忍受一次、一次、又一次!告诉你这种忍耐有价值的……没别人,只是你自己的推测,自己的希望!
      “你忍不住会想,滚他娘的又黑又臭又长的隧道,速战速决,成王败寇,输了也能说自己尽了全力,走得那么痛苦,搞不好死得还很难看,何必呢。然后有一次,我问民先生……问他如果战争一开始就倾尽全力,百万部队一次上去,会如何。”
      重庆闭上眼,揉了好一会儿太阳穴没有说话。广州试探地问:“如何……?”
      “他说做出这个决定和实行决定的所有人都会成为民族英雄,然后,失败。”重庆冷笑道,“只看两国的实力对比,确实如此。就算骂我没骨气,我也改不了口。不过有一点我觉得不准,都全境沦陷了,哪个后人来追封你民族英雄啊?用来自我满足倒是绝对足够了。细细数来,抗战这些年,从九一八算起吧,战争毁了多少东西、死了多少人?仅仅震动全国的惨事就有多少件?看看我们的城主们……南京、开封、长沙,只是冰山一角!中国人的劳动、中国人的性命,就那么不值钱?看看那个逃掉的聪明人吧,他在国旗上加了条难看死的黄条,每逢双十节和我们一样张灯结彩,还要说我们才是假的,是地方政权。他真有这自信,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输赢是明摆的,结局是确定的。那么,何苦浪费军队、全国水深火热、死上数也数不过来的人?臣服嘛,只是个名份上的小问题。别反抗了,早点让两个民族亲善起来,他们也就慢慢不好意思欺负我们太过了……多美好的前景!多为人民着想的策略!多英明伟大的头脑!”重庆猛地站起来,粗暴地拉开窗子,“更加可爱的是……公路封锁的消息传来时,看到我的市民们死去的惨状时,我就会想起这些伟人悲天悯人地看着我们一帮执迷不悟的笨蛋的样子!而结局,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会是这样!想到这儿,实在……太可笑了!哈哈……”
      笑声中,茶杯被狠狠掷出窗外,碎了一地。大小不等的瓷片每个角都很锋利,刺得再坚强的人心都会滴血。
      良久静默。北平和广州心中怆然,却没有上前劝解的意思,坐在位子上没动。重庆扶着窗棂,盯着窗外那一地黑暗中隐隐闪烁着反光的碎瓷片,笑声渐渐微弱,归于夜的平静。
      “重庆。”北平轻轻说,“会过去的。这世上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他们了解,重庆并没有动摇。只是人之常情,长期压制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和疑虑来了一次总爆发。类似的想法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不觉得非常意外。因此,说得越来反而越糟,帮他恢复平常心就行了。
      果不其然,重庆慢慢沉住气,从窗边回过身来。这个晚上远没有白天炎热,习习凉风从窗口送入,翻动他们的发鬓和衣角。
      “嗯,凉快多了,今晚也许能睡着觉。”重庆向着风口扯扯衣领散汗,对北平和广州说,“难为你们,听着我抱怨这抱怨那的,特别广州,难得跑一趟我还没好脸色……你们都回房吧。哦,等等,广州!”
      “什么事?”
      “英国本土受到威胁,已没有余力管欧洲之外的事了,日本今后恐怕会更加得寸进尺。让你家香港当心,他的保护伞不比以前结实了。”
      广州点点头。暗自苦笑,香港他,哪里是我家的啊……虽然这说法让他挺舒服。

      北平回去后,对南京讲述了下午和晚上的事情。
      南京表示同情:“当都王其实往往是痛苦多于快意……尤其在战乱的时代,那痛苦完全是压倒性的,天天都在折磨你,夜里做梦都甩不掉。”
      北平追今忆昔,颇为感慨:“为了这份痛苦,我们多少人头破血流,还毫不自知。”
      “重庆根本不是主动,可他的压力现在比谁都大。命运真是残忍又不可捉摸。”
      “唉……看到他,我就想起清末的煎熬。不过,不堪回首的日子岂止这点。退下来后,我的期望倒变得特别单纯。”北平微微仰头,将满的月亮已升至半空,吸收群星的灿烂而格外美丽高贵,把它无瑕——至少远观是无瑕——的倩影映在那双表面平和内有波澜的眼眸深处。皎洁静谧的月光落在两人肩头,也落在地球一半的土地和海洋之上,不管那是满目疮痍或和平安乐。滚滚红尘的生死苦痛恍然间要在这般温柔的抚慰下睡去,从此不再惊扰脆弱的生灵。此等奢望,也只能是恍然一梦罢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7月19日,英格兰,南方指挥部。
      参观完演习,首相和将军坐着汽车巡视防线去了,伦敦则和闻讯而来的南安普敦(注4)留在休息室里。
      “我数了数,参加演习的坦克不下十二辆!”伦敦的头发由于不间断的跋涉还是有点凌乱,他也没有整理的意思,只顾着说,“对我和首相都是个惊喜。经过这一轮巡查,我认为,我们的陆军装备虽然落后,赶上去倒也没有想象的困难。”
      “是啊,大家能缓过气来发现自己的优点,我很高兴。”南安普敦微笑答道。
      “有件事我很感兴趣……你认为柏林在怎么想我们?”
      他略一沉吟,便一点不忌讳地反问道:“希特勒今天发表的演说里预言首相很快会到加拿大避难,是真的吗?”
      “是真的。还说‘一想到战争造成的创伤,我便感到悲痛’(注5)……嘁,我要是一个人在听,早就笑得滚到沙发上了。等他的军队损兵折将以后,就知道何为真正的悲痛了!”
      “他的和平建议看来只是激起了全国上下的愤慨。您也战意已决。”
      “啊哈,这事简直用不着一秒去考虑。”
      “我可能有些忧虑过度……”南安普敦拿出一瓶特地带来的葡萄酒,撬开瓶盖,目光始终却不离眼前面容清俊身材单薄正罕见地笑得恣意而张狂的男子,“德军收到答复,想必下手只会更狠,不会留情。空袭早在好几天前也开始了……请务必保重。”
      “放心。我会好好的。当然,跟巴黎那种‘好好的’是两回事。谁敢入侵我的城市,我就把他们吃掉……”伦敦快慰地眯起眼睛,搂过南安普敦肩膀,“不过,还是指望你们沿海的先生女士们先把他们大部分淹死在海里比较好?”
      “谢谢您的信任,我们誓死保卫大不列颠的安全。”伦敦的胳膊收得有点紧,然而南安普敦并不介意,他近距离看进伦敦翠色的眼睛,补充道,“还有您的。”
      他们喝酒,碰杯,最后略为口齿不清实际上神智也不太清地唱起了God Save the Queen.(注6)唱到Happy and glorious,两人都禁不住热泪盈眶。他们彼此明白,那泪水绝非源于悲伤或恐惧。为夺回幸福和光荣的前景而激动,才符合他们深埋血脉里的传统。
      “让山姆大叔和华盛顿都滚蛋吧!”伦敦手指天花板,两眼放光,“我一个人……我们一家子,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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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1940年6月16日,为阻止法国投降,丘吉尔提议英法两国组成联合国家,成立一个作战部、合并议会、享有相同国籍,引起法国内阁震惊。
      注2:来自丘吉尔1942年时对当时困境的回忆。
      注3:1823年门罗提出的美国对外政策的原则。第二个要点为“美国仅在本身利益受损的前提下介入欧洲事务”。
      注4:南安普敦,摆渡资料显示这是英国南部一个随和、大度、有活力、有远见又懂风雅的海港大城。
      注5:希特勒对英和平建议中的语句。还有更囧的句子大家可以自己去查……
      注6:这里说神智也不太清,是因为当时在位的是乔治六世,英国国歌应为God Save the King…但总觉得他们对女王更印象深刻些,喝多了唱岔也就不足为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独上高楼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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