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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身世浮沉雨打萍 ...

  •   9月末,东欧国度的天空很难用蔚蓝形容。来自地面的硝烟不再增多,而只是向上腾起、弥散;徘徊于街头巷口的烟味渐渐不那么呛人了,却一味笼罩在头顶,挡住了天光。所踏足过的地方,更比空气要脏得多、狼藉得更多。
      还有街垒,堑壕,弹药……的残骸。
      布拉格穿着黑漆漆的女靴不急不缓地迈步,从城郊一直深入,上了维斯瓦河的桥。河水清波倒映西岸巍峨的红色尖顶建筑群,引得她不禁多看了两眼。从河水里瞧不见血迹,残破的街道也被模糊化处理。倒影,往往能过滤掉灰暗蒙尘的现实,独留你一具倩丽的壳,一个重温往昔的温柔梦。
      她停留两三秒,就过了河,进入西岸的老城。圣十字教堂门前的圣徒雕像肩扛十字架,手指青天,顾不得她的闯入。从城外一路走来,靴跟蒙了太多血迹,擦过教堂的地面,不免留下几道暗红色滑痕。对坐在坛前、面朝大门的华沙而言,黑头发黑缎带黑长裙黑靴子穿戴的布拉格就像乘人不备降临在天主教堂的堕落天使,带着冰冷漠然的气息,毫无犹豫和怜惜地来到他面前。
      “我来看你。”外表不过18岁少女的布拉格的嗓音宛如冰块碰撞,清脆却没有温度。
      尽管一句话也不想说,华沙还是勉强用手背擦了擦脸上伤痕,仰头道:“柏林让你过来的吗?”
      “不,是维也纳先生。”
      “哦……”华沙眼神涣散刹那,似乎陷入沉思,然后化在一个惨淡的笑里,“无所谓,是维也纳也没什么区别。”
      想起维也纳要她前去波兰时说过的话,清冷的神态,布拉格内心有些百感交集,嘴上并不显露,而是岔开话题:“你可知今日局势?”
      “我的城市,我一脉相连的故乡,我亲爱的祖国之首都今日陷落在了德军手里。我知道,我知道……波兰,又要亡国了。我知道。”从第一个“我知道”起,华沙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几个字,近乎自言自语的梦呓。
      他接着又不停顿地说了一段话,这次是彻底的自言自语了,布拉格半个字也没听清。最后一句又陡然变得可以辨识,华沙视她如空气般地直直盯着门口说:“我静候德军破门而入。”
      “德军不会来了,”布拉格心下暗叹,“已经向攻克该市的第8军团打过招呼,士兵可以尾随,但不得随意靠近,由我来带你走。”
      对方一听,合乎意料般,似嘲笑似悲叹的回答:“所以我说,维也纳也没什么区别。”上下一体,不过是柏林的传声筒罢了。“是我们自己的军队投降的。大势已去,没什么可耻。我的城已近一片废墟,你尽管放心,我不可能耍得起花招。”
      他的话逻辑有些混乱,不过布拉格还是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你愿意跟我走了?”
      华沙极轻微地点点头,仔细端详,又像摇头。他说:“不急。布拉格小姐,我为什么会留在圣十字教堂等待结局,你可明白?”
      他看来并不想要布拉格回答,一边说着一边略显僵硬地站起来,走到教堂左侧第二根廊柱前。他提腕,苍白瘦削的五指抚过圆润优美的廊柱,表情似沉醉,又似清醒地在悲痛中回忆过去,其实那过去也不甜美:“肖邦。肖邦的心脏藏在这里面。”(注1)
      有关肖邦心脏的传说在欧洲几乎人尽皆知,那个性格柔弱的作曲家居然在遗嘱里要求把自己的心脏单独置于教堂,着实在当时骇到了一些人。华沙这时候呆在教堂怀念祖国最杰出的音乐家的缘由,也隐隐呼之欲出。布拉格悄无声息,踏着碎步绕柱走过半圈,轻轻哼起一串旋律。本应由多种乐器共同演奏的曲目,竟因为太熟悉而能没有困难地用人声唱出。
      “《沃尔塔瓦河》(注2)。”华沙立刻反应道。
      “……它流过响着猎人号角回响的森林,穿过丰收的田野。欢乐的农村婚礼的声音传到它的岸边。在月光下水仙女们唱着蛊惑人心的歌曲在它的波浪上嬉游。……沃尔塔瓦河从斯维特扬峡谷的激流中冲出,在岸边轰响并掀起浪花飞沫。”布拉格半闭眼眸,双手交叠握在胸前,胸前起伏微微变得急促,室外的光投射进来,她的身影一半沉于阴暗,一半被亮光照得分明。“哦,沃尔塔瓦!我们的母亲河,捷克人永远的骄傲!在美丽的布拉格的近旁,它的河床更加宽阔,带着涛涛的波浪从古老的维谢格拉德的旁边流过……”(注3)
      她放下手,松松垂在黑裙的两旁。转向华沙,她若有若无地笑了笑。
      “柏林不喜欢我放这个交响诗。维也纳先生也……”
      结束了。华沙想到,只觉得浑身分外疲惫。他看着布拉格在她正对面站直,然后冰块撞击的少女嗓音扑面而来:
      “华沙先生,你方守军司令已与德第8军团司令布拉斯柯维兹将军之间签订降约,降约规定对于平民人口和负伤的波军予与救济,对于英勇的被俘波军尽量维持其军人的荣誉。军官被准许保留其军刀,士兵在完成其必要的处理之后,即可获得自由。战事既毕,我以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注4)都王之身份,受命护送您前往柏林市,路上请务必配合。”

      “可恶!让他们还是撤过去了!”
      抱着趁势追击的决心的武汉低声骂了一句。屈原当年自尽之处自然不会水势和缓到哪里去,汨罗江浪潮滚滚激流汹涌,不要说过河的难度,对面就是已被敌军占领的岳阳辖区,就算有再多不甘,这场曲折颇多的战役也恐怕只能到此为止了。
      周围的士兵们也想起此起彼伏的埋怨声,埋怨队伍应该跑快点,埋怨指挥官该叫他们早些出发,拖拖拉拉误了大好时机。常德帮着指挥官稳定士兵情绪,武汉则奔到江边,目光来回在对岸密密麻麻的绿点间逡巡,确认没有人留在步枪射程以内,只好作罢,回到队伍中间。
      “武汉郡王,我们回去吧。”常德见他不甘心的脸色,上前来到他身侧说:“留下戒备的大队,其余回总部再商计。”
      武汉把枪扛回肩上,摇摇头:“将军们事前疑虑太重,判断太迟,这下真的失去了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大好机会。”
      “可惜归可惜,不过汨罗和新市都收复回来了,比我们最初预想的已经好上许多,也不算白忙一场。”常德笑笑,“我们先回市里吧?早点让长沙知道平安的消息。”
      武汉心里一软,想到在汨罗江眺望懊悔也没什么意义,便接受常德开导,略作调度,随回城的部队一同折返了。
      第一次长沙会战,日军称湘赣会战,从1939年9月14日敌方的奇袭攻击始,至10月14日完全结束,赣北、鄂南、湘北各战场均恢复到战前态势。如常德所言,虽然此场战役有许多遗憾之处,结果还是很能让人接受的。当天确认了会战落幕的消息,全国各大报社就开始争先恐后地宣传捷报,在陪都重庆,庆祝尤为盛大。
      “那个,成哥,祝捷会会场差不多布置好了。”重庆市中心城区一隅,内江一溜小跑到成都跟前,指着被装扮得喜庆堂皇的会场说。
      “辛苦你了,小甜。”成都倾身,愉快地说道。一旁看着他们的重庆心情也不错,会战总算有个可以庆祝的结果,又有成都带着内江帮他忙活,这等好事可不是随便就能撞见的,怎能不借机好好乐一把?
      重庆招招手:“成都你过来。”
      成都也不推辞,振振衣袖,飘然贴到他身边,笑道:“小渝何事?这祝捷会是第一个,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薛将军他们又要大出风头了啊。”
      “随他们高兴吧。哦,也没什么事。长沙那小子……干得不赖呀。”
      “虽说最后关头还是被武汉逼回去养身子了。”成都纯属跟重庆抬杠,与长沙本人无关。
      重庆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收起笑意,扫一眼会场,回过身去:“不能一次没输就当真得意忘形,宣传要做,本分和事实更要弄清楚。成都,我们回去谈,顺便联络兄弟感情。”
      很像样子了嘛。成都心思洞明,对内江交待一声就跟重庆联络感情去了。

      长沙本来从最初就和家人是一起对付在湘北的主战役的。从新墙河北岸到汨罗江南岸,对于自家纵横交错的水系的熟悉给了守军不少助益。武汉也把鄂南支战区的战斗委托给宜昌和荆沙他们,留在湘北践行诺言。不过,在战役刚刚出现转机,汨罗江防线被突破后日军行动明显变慢以后,武汉搬出担心身体的理由,把长沙硬是踹回了市里,叫他乖乖等消息,自己会代替他在市郊同侵略军决战。也算报了大火前长沙把他一脚踹回老家的一箭之仇。
      市区幸免于难的一幢洋房的会客厅内,几个战友单独开着小会。
      “决战没有开打,冈村的部队倒撤退回去了。”常德说,“将军犹豫不决也是情有可原,我们当初听说时,简直都不敢相信。”
      武汉盯着墙上的小地图,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三个圈:“赣北日军被我们拖住了后腿,鄂南也没能歼灭我方主力,汨罗江过后拖提前破坏了交通道路的功劳,他们的机械化部队没法施展,撤回去,也算谋求休养恢复之举……”
      “但是,我觉得他们的后撤太过突然,我们没有猜到点子上。”岳阳说。她的气色比陷城那时已经好了很多。
      武汉无声地叠起双手,撑起下巴,算是默认了。
      “阿江。”众人沉思默想,静了一阵,长沙冷不丁唤道。
      “嗯?”
      “如果你是冈村,军部命令你倾力攻占长沙市,你会不会选择这时后撤、结束战役?”
      “是我的话不会。”武汉回答得干脆。
      长沙翘起嘴角。他起身,指关节敲了敲地图上自己的城市:“我觉得问题就出在这里面。我们对于日军的图谋,从很早起就存在误解——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要攻占这儿的计划呢?”他点点脚下地板。
      “不要长沙,他们此役能想干什么?”常德一惊。
      “就像我们对付他们时想的东西,歼灭敌人有生力量吧。”
      “嗯,说得通。”岳阳明白过来了,“驻守战区的第15军一旦消灭,对整个湖南的推进将易如反掌,不必拘泥于一城一池。敌人对自己的机械化优势非常自信,认为这个目标不算太难,如果进行顺利,可以顺便攻下长沙。”
      “敌方计划若真如此,我们也只不过跟他们战成平局,好不容易没有输掉而已。”作出结论的武汉嗓音低沉略哑。
      “所以,不能盲目乐观啊。”长沙转身面向大家,忽而又笑起来,眼眸闪亮,“不论如何,拿来兴奋一下也应该的,没有输,再差一点就是小胜对吧?自从阿江你家的会战过后,鬼子大概以为我们有战斗力的部队都不在了,个个成了脓包软蛋,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结果打了一场跟不打差不多,正好挫挫他们的狂妄自大。”
      常德赞同道:“此次湘北参战的多属中央嫡系部队,素质确实要高于敌人的预估。”
      “还有老百姓的力量。他们配合军队把新墙河到捞刀河的主要通道全破坏了,连这之间的土地都被翻了一层,变成新土,敌人自信的机械装备自然没了用武之地,后勤看来也难。要不是给了鬼子这么多难题,他们不可能放掉到嘴的肥肉。”岳阳面带微笑补充道。
      “我的城市都成肥肉啦……”长沙不满地拉长音,瞪岳阳一眼,被瞪回来,“有那么几天吓坏我了,以为我家彻底保不住了,为了保存力量以待东山再起之类要步岳阳你的后尘,弃守。然后上面又变了主意,说要北郊决战。现在鬼子被赶回去了,即使是平手,我相信对于抗战全局是件好事。我真心谢谢大家。”
      常德和岳阳都各自说了推辞的话,唯有武汉不作声。长沙凑到他面前,鼻子对着鼻子:“羞愧没有我想得深,是吧?没什么啦,你对湘家地形和情况没我们熟,影响判断,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武汉歪歪头,“我在猜你下一步想干什么。”
      长沙击掌:“猜得好。一个月下来,大家都有些乏了。今晚我请各位姑娘小伙到酒楼搓一顿,好好回味战果、展望未来吧?”
      “菜别太辣……”武汉早有预料,扶额。
      “除了你都是湘家人,这可由不得你啦。”

      白宫前的大树被秋意渲染出金黄韵味的同时,修葺整洁的草坪也点缀上了相似颜色。精巧的白色建筑和屋顶招展的星条旗作为背景庄严十足,对于野餐,却恐怕不是一个合适的地点了。
      “你在搞什么嘛,”一身休闲服的纽约看来是有备而来,却没撞好时机,冲着华盛顿大发牢骚,“选这种地方!”
      西装穿戴一丝不苟的华盛顿不为所动,铺开野餐布:“那换个地方,国会山吧。”
      纽约想想在四位前总统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夕阳红光满天大海波涛拍案他们的都王陪伴他大快朵颐的神奇景象,连忙咳了两声以掩饰身体一霎那的颤抖。
      “……你就不能往正常的方面考虑吗?首都又小又没劲,我本来就不喜欢来这儿转悠,还不是想找你好好玩一次!我可是为你考虑,帮你放松——”
      “谢谢好意,可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招待从简,我向你道歉。”华盛顿松开领带,扔到一边坐下来,“虽然我还没摸清楚照理来说也很忙的你怎么做到每年能使着性子全美国到处乱跑——啊,不只美国,我忘算加拿大和墨西哥了——反正我没有那本事。平常还能留点空闲,不过这些天没办法,烦着呢。满足一下你的野餐欲,咱们哥俩聊聊,然后各干各的去吧。”
      纽约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挽救,华盛顿又补上一句:“下次来要约好时间。”
      瞬间泪奔:“知道啦我败给你了还不行吗!”
      端详一番草坪那头的白宫,纽约决定还是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无视它的好。两人挽起袖子大快朵颐,一个驱车千里一个忙了一上午工作,其实都有些饿了,有好一阵子全在专心对付食物,什么话也没说。到空空的肠胃有了点内容,纽约才想起该追查追查造成白宫下面野餐的罪魁祸首,即华盛顿所说的“烦着呢”所指何物。
      “你烦什么呢?”纽约嘴里含着半块三明治,说话很含糊,“我看国会忙得团团转的,想改动法律吗?对外的?”
      “你不都看出来了,还问我。”华盛顿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下纽约。
      “嗯嗯,要修改中立法,我第一个赞成。我是说,美国不可以卷到欧亚那些乱七八糟的战争里面去,但是禁止向一切交战国输出军火是不是卡得太死了点儿?”
      “具体说?”
      “美国不需要死板的法律才能守住和平,德意法西斯倒能够从中获利,缺少外来物资支持,被侵略的弱小国家只能听任他们宰割吧?阿比西尼亚、西班牙、中国……已经错过够多了。”
      “年初总统提出过修改法案,如你所闻,被驳回了。反对派的忧虑不可忽视,你有仔细听过他们的话吗?”华盛顿不置可否。
      “当然听过。你以为我是谁?”纽约有点激动了,正欲发表一通慷慨言辞,忽觉半块三明治还没吞完,赶紧拍着胸口把它给咽下,“咳咳……我是来野餐的,多的没心情跟你罗嗦,总而言之,畏首畏尾绝不是美国的风格!而且形势已经变了,支援英法就是保护我们自己!”
      “然后?”
      “废除……至少修改中立法吧!我们都听过开战前德国电台把波兰骂得有多难听,明明没理的是他们,真想不通他们怎么好意思……事情过了希特勒又大谈和平,好像他多忍辱负重不得已才修理了波兰,谁信啊。英法已经宣战这么久了,我们做个表示,既是间接保护自己,也能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何乐而不为呢?”
      “不错,”华盛顿总算显出一点赞同之色,“有你这么有分量的城主支持,这次法案修改也许会通过的。”
      “对呀,正好也让伦敦放个心。”
      “伦敦就免了吧。捷克、波兰,他和巴黎对那些国家做过多少保证?又实现了多少?宣战至今西线也没跟德军交战过一次,除了搞海上经济封锁,他还做过什么?”
      “呃……因为英国的海军比较强啊,有什么不对吗?”
      “他还在犹豫。他还在希望柏林能放下身段,重开和谈。我也理解,除了神经不正常的人谁喜欢战争?既然是这状况……他就还没到需要我帮他操心的地步。”
      华盛顿冷淡地说着,执起餐巾揩去嘴角的残屑,干干净净,一粒不剩。

      温暖的日子总是太过短暂,怎么也不够用。
      久积不化的雪僵卧于松嫩平原荒芜的田野,没有任何水迹能避免凝结成冰的命运,长白山脉也再次被严寒所封冻。随风雪一同到来的苦难和残酷,也超出了以往。
      哈尔滨所在的小队是在昨天太阳落下不久、约摸17点左右被打散的。印象中,这是敌人第一次调集如此之多的兵力扫荡他们,好像已下定决心不彻底击溃抗联誓不罢休(注6)。随着夜幕渐深,回荡山间的枪声逐渐变得稀稀拉拉,敌人不再急于追击他们,想必觉得他们队伍一散,夜里到处乱撞没个补给,放着不管也是凶多吉少,还不如先休息足了,白天再扩大战果。
      先不说敌人是否能如愿,瞅这沉沉的夜,黑黝黝的森林,崎岖不平此时更被雪和冰的混成物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不小心就会哧溜一声滑倒的山路,再摸摸空瘪的肚皮,拽拽单薄的外衣,回头望望几个失去了武器的战友,哈尔滨只有仰仗老天保佑,别把他们逼上绝路。
      城主不会因单纯的饥寒而死,不意味他身边的人就不会在饥寒中倒下。
      不知疲倦的西北风把静止在地面的雪再一次吹起,树林挡不住雪尘一波接一波的攻势,任凭它们弥漫林间。空气里满是冰晶,不时和脸颊来个亲密接触。
      家人在哪里呢?已经安顿下来、回到驻地或者和他一般,还在漆黑的夜里漫无目的地徘徊?
      他祈祷沈阳他们平安无事,也只能是祈祷而已。
      哈尔滨现在唯一的实质安慰就是牡丹江。这个面容清秀的少年状态和他差不多,算是不足十人的队伍里最好的了,已经默默和他并肩而行了好几个小时,即使遇上必须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的情况,也不敢离开他两米以上。
      没有计算时间的工具,天又阴着看不见月亮星星的位置,他们只能大略估计已过了凌晨三点。阴云载不住冰晶的重量,雪花开始降下,钻进发间、颈里、靴内……熟悉的道路却还没有找到。
      还要走多久?距离天亮已经不远,要是找到路前就被抓获……
      真后悔小时候没花更多精力探索这座山脉。纵有手套保护,手指仍然冷得像冰,它们以僵硬姿态弯曲着握住的简陋步枪,竟然异常地沉重。哈尔滨胡乱想些有的没的转移□□上的疲劳,却制止不了牙齿打架,它们上下撞击的响声被牡丹江听得一清二楚。
      只感到牡丹江的右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左手捏了一捏。力道不重但也不轻,太轻了发僵的手是感觉不到的。哈尔滨心里一暖,恢复些许力气,回头冲牡丹江一笑,为了他能看清楚特意笑到露齿。
      再向前走出十来步,拨开枯枝,哈尔滨瞪了好一会儿眼睛,转身喊道:“我们有救了!找到……找到铁路线了!”
      即使不能确定他们的具体位置,只要沿着铁路线走,就一定能找出回去的路。战士们乏力的双腿重新鼓起力量,加快步伐。因为太兴奋,哈尔滨连跑带滑就下了坡,跟后面人的距离骤然拉开。
      转眼,他已停在铁路两侧的窄小平地上。
      他面朝的方向,铁道在近处就没入一个拐角,野生松柏既协助遮挡了视线,也吸收了不少噪音。哈尔滨还在喘着气,一列铁皮火车就从拐角中突然窜出,直直向他冲来;哈尔滨一脚正迈在枕木上,车头发出的两道刺眼的白光忽然射进他的双眼,接着巨大的火车头从黑暗中脱颖而出,伴着明晃晃的白光、纷飞的雪花、满天的冰晶充塞了他整个的视野。耳边一时也填满有节奏的嗡嗡声。
      两声枪响打破静谧的夜,从火车上来的。偏离的子弹散发尚未冷凝的热气扎在脚边。哈尔滨低呼一声,急忙跳离枕木,往后退却。他本来在枪响当时就端起了枪准备回击,转念一想,枪里已不剩几颗子弹,敌我力量悬殊,放枪除了暴露自己和战友别无它用。便收回手,两步蹿进深深的密林,追来的几枪全部落空。
      火车刹住,停在一百多米外。哈尔滨窜回森林时撞见战友,他们了然地和自己一起撤到遮蔽物更多、又不至看不见铁路的地方,紧紧围成一圈。
      车上有二十来人跳下,没有立即回头追击。借着顺风,哈尔滨听见一个声线混浊的男人说:“我们不能为了个身分都没看清的人停在半路。你带着这些兵去搜吧!给你个证明忠诚的机会,要是搜到就算你好运。”
      回答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很简短:“好的。”
      “这些兵够用吗?怕你出丑。”
      “土匪不是都被打散了吗?二十个人都多了。”
      “那就交给你。不管抓没抓到,下午,你知道的,有车会来接你。”
      一阵发动机的噪音,火车运起铁轮,远去了。
      留下的一群人仍不行动。哈尔滨和牡丹江觉得情况不一般,让其余人在原地伺机而动,两个人潜过去观察。
      “我们该干哈?真去追吗?”一个有浓重东北腔的士兵在问围在中间的人。其他声音也响起来,大体都在响应这士兵的话。
      “追什么?”是刚才那个年轻的男声,“他们逃跑比兔子还快,刚刚错过了,就别想再找回来。要打他们也是负责扫荡的那群日本人的差事,不应该让我们做。”
      “那……那咱们咋办?”
      “中佐就是看不惯我们,把我们扔在深山里冻个半天,存心看我们出丑。”一声冷笑,“大伙儿别白忙活了。找个避风的山坳,拾点能烧的柴火,等到下午接我们的车来了就撤。”
      年轻人的话得到了这些伪军的赞成,他们排成一溜,把手电筒的光线压得很低,离开铁道往山里前进。他们后来的交谈就听不清了。
      牡丹江松口气,扯了扯哈尔滨袖子要两人回去,哈尔滨却不动,直直瞪着那个伪满的队伍,还一步一步追着他们走,牡丹江没办法,只有跟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
      只见身着的皮衣明显比士兵们昂贵的年轻人错开队伍,朝一个山崖走去。从山崖上望去,风景很不错,视界也非常开阔。崖下是两座山峦之间的凹谷,坡不算很陡,但足够深,层层叠叠堆积着一个冬天以来下过的旧雪新雪。东方已隐约浮出几抹鱼肚白,山谷的白雪在反光,能眺望一些远景、分辨一些细节了。
      年轻人在崖边停住脚步。他高挑的身影背朝森林、面朝山谷伫立许久,然后侧了一下身子。
      两个音节在喉咙里翻来滚去,不论如何努力克制,依旧冲出了牙关。
      “长、长……长春!!”
      牡丹江拽不住他。没有迟疑,也抛弃了理智,哈尔滨迎着刺骨的寒风和横亘道路的枝杈冲向他的哥哥,冰粒刮进眼睛,树杈划伤皮肤,他全部都感觉不到疼。
      问他,为什么要抛弃他们;问他,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问他,为什么要在凄风苦雨的夜里远走,明知那是他们不愿看到的结局,却硬塞过来,在黑暗中隐去了自己的影子。
      连一串脚印都没有留下,连一声讯息都没有遗存,连一丝念想、一个值得的追忆都……
      人可以详尽谋划小事,排除干扰达到完美;对于大事,对于生命的轨迹,却往往只能被命运的无形之手推着走,措手不及,忐忑不安,全靠赤手空拳来应付。
      只是些随波逐流、被狂风骤雨肆意翻弄、浮浮沉沉勉强还生存着的浮萍。
      就好像此时此刻。一切已被本性和羁绊所决定,他控制不住自己,只有生生撞上那命运,而不知将被它推向何方。
      鞋底忽然脱胶,脚下一滑。
      天地翻转过来。他甚至没来得及看到长春久违的,惊愕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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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客死他乡的肖邦嘱托将心脏藏于华沙圣十字教堂的左侧第二根柱子里。二战期间它曾被迁出,但我没查到具体是何时……就当它那时还在,或者华沙在说谎吧。
      注2:《沃尔塔瓦河》是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创作的《我的祖国》交响诗套曲的第二篇章。被誉为捷克的第二国歌。
      注3:除去中间一句布拉格的感叹,其余都是斯美塔那本人的阐述。
      注4:捷克被德国攻占后于布拉格成立的国家。
      注5:1935年美国国会通过《中立法》,禁止向交战国输出军械军火等,以避免卷入战争。1937年内乱国家也被涵盖。1939年1月罗斯福要求国会予以修改,未果。11月4日,解除军火禁运的新中立法通过,但仍须“现购自运”。
      注6:1939年冬,关东军对抗联进行空前规模的扫荡作战,抗联蒙受巨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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