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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我只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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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飞驰上前,顶着血雨腥风,挥槊杀开恶龙,将宿阿大拖上马背:
“那孩子呢,哪儿去了?……说话啊,我知道你能说话!”
宿阿大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吞了。”
大地摇动。宿阿大,雪叱拨,恶龙,一切都在摇动,不是莲生的错觉,是恶龙翻腾的身体将地面砸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人,马,龙,全部跌进洞中。
黑茫茫的深洞,深得无边无涯。
顺着沙坡一路翻滚了不知多远,嘭的一声,一头栽进松软的黄沙。头顶日光已经只剩窄窄一柱,眼前黑影幢幢,是恶龙在空阔黑洞中往来翻腾。
“这是……什么地方?”宿阿大的语声,带着重重回响:“那小子,你没摔坏吧?”
“嘘!”
一个娇软的声音,在宿阿大背后响起。
宿阿大惊诧回头,借头顶迷离光线,只见眼前已经不是适才的彪悍猛将,而是一个绯色襦裙的娇弱少女,手忙脚乱地扑腾在黄沙之中。
莲生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么深的地洞里,哪来的香气?陈旧,劣质,带着浓郁的腐败气味,然而仍然辛香刺鼻。身体瞬间便化为女子,适才挥舞得如车轮般飞转的长槊,此时连举起来都艰难。
恶龙长尾横扫,将两人扫入更加漆黑的洞穴深处。空气中寒意扑面,是巨龙又是一爪抓来,宿莽不敢在莲生面前亮出手戟,唯有挥臂阻挡,凌厉的脚爪,瞬间将他的手臂撕得皮开肉绽。
“当心……”
寒风擦肩而过,莲生奋力扑上,将擎天槊塞入宿莽手中。宿莽后退两步,只觉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并不是沙土,而是一筐一筐的东西,这回连他也闻到了明显的香料气味:丁香、八角、桂皮……
是一个地下仓库?俯身摸了两把,似乎还有盐巴和肉干,还有些奇怪的物件,冰凉,坚硬,金属质感,有粗糙的花纹……边缘圆润,中心微微凸起……
是一面盾!
宿莽心头剧震,不顾一切地蹲下身子,细细抚摸,果然是一面铁盾。掀起一面,下面还有一面,再掀起一面,一面,厚厚一堆,都是一模一样的盾。
急切地向两旁扒去,无边无际的沙堆里,逐渐露出更多的盾,还有一堆堆的铁枪,刀剑,铠甲……
这是什么地方?武备库?
故城废弃五百年,一切都已经被厚厚的黄沙掩埋,或许正因为黄沙隔绝了空气与水,这些兵器,个个保存完好,触手干燥,坚硬,光洁,丝毫没有生锈!
空前的狂喜袭上宿莽心头,一时间全然忘却了眼前面临的危机。
主上起兵夺位,最大的阻碍,在于武备!
纵使征得天下人心,万千忠臣义士愿为他效力,然而国家武备,牢牢掌握在天子手中。那老贼甚至任命他的亲儿子为兵部侍郎,主管驾部、库部,大权绝不落于外人之手。原以为李重耳性情莽撞,必有可乘之机,万没想到李重耳上任以来,把武备库看管得铁桶也似,连一枝箭都偷不出来。
如今竟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荒废的武备库!这里面的兵刃铠甲,到底有多少?能不能装备一个千人军?只要兵刃在手……
急忙掀动沙土,摸索着将扒开的兵器一一掩藏。忽然意识到身边的恶斗声已经消失,茫茫黑洞里一片死寂。一只温热手掌摸来,握住他的手腕,在他手心里一笔笔写下:“别出声。”
死寂。
无边的死寂。
却是每一丝空气都绷得铁紧,随时都会炸裂。
猛然间头顶一线光线射入,传来几声响亮的呼喝:“莲生!”“宿公!”……
“耳朵……”莲生失声大叫:“当心!恶龙在这里!”
声音在空阔的黑洞中长久回荡。
那一线日光斜射,宿莽清晰看到了恶龙的眼睛。
那恶龙强忍疼痛,无声无息地潜伏在黑暗之中,血红龙眼透出极致的寒意,已经罩定莲生身形,而莲生全然忘记了自己,正急切地向着头顶大喊。
宿莽从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她阻碍了主上的大计,扰乱了主上长久以来一直坚稳的心,他向主上死谏过多少次,干掉她,弄死她,将来大事成败,必在这女孩子身上……
然而这一瞬间,根本不容他多想。
就在恶龙扑来的一刹那,宿莽一把将莲生揽在身后,手中长槊,迎风猛刺,那恶龙鳞甲虽然坚厚,但当年的沙场老将,出手凌厉至极,一槊刺去,手感微微受阻而依然长驱直入,一举贯穿了巨龙的脊背。
身上也是一阵凉意,血肉之间,彻骨的凉意。……
几条人影跃入地库,一场殊死鏖战,掀动整个空间。李重耳、柳染、史琉璃、瓦娃,都是绝世的高手,就连百里孤鸣也是所向披靡的勇士,黄沙腥风之中,刀剑霍霍,鲜血飞溅,恶龙狂暴的嘶吼咆哮,终于渐渐归于沉寂。。
“宿公,宿公!”一向沉静的柳染,至此全然失了仪态。
踉踉跄跄,抱着遍身鲜血的宿莽,向洞外狂奔而去,口中嘶声暴喝:“瑶光!过来!……宿公,你撑住!只要我们回了敦煌……”
“来不及了……来不及……”
宿莽低声嘟哝两句,努力抬起手指,指向柳染身后。柳染霍然回头,只见莲生与李重耳急切地跟在后面,探看宿莽的伤情。
“走开!离我们远点!”
莲生顿住了脚步。那张雅致至极、俊逸至极的面孔,如今满是急切,满是暴怒,和着血水汗水,变得狰狞无比,恶龙一般瞪视着莲生。莲生挥手拦下李重耳,两人慢慢向后退去,无声无息地,没入黑暗深处。
“主上……这里有武备……”宿莽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指,用力抓紧柳染衣襟,将他扯近自己身边:“地库之中,埋藏着兵刃铠甲……”
“我不要兵刃铠甲了,我只要你,宿公……”柳染口唇颤抖,几乎语不成声:“我们回敦煌去,马上,你再坚持一下……”
“不成了,主上,我自己知道……”
“不,不,就算你……就算你死了,都能复生!我们有琵琶!焚香供养了两年,已经恢复神通了!只要奏上一曲……”
“主上,你的心意,我领了。”宿莽艰难一笑,鲜血不绝自口中流下:
“此地回到敦煌,起码十天有余,沙漠中天气酷热,回到敦煌,尸体必然腐败。记得吗,我们在山里做过试验,断头的,腐败的,尸体……不能复生,会变成……尸鬼……我不要做尸鬼。没了人心,没了意识,有可能,会伤害到你。你就把我埋在……我说过的地方吧。”
“不,不,宿公,你不能离开我……”
柳染从没有想过这些,若不是生离死别在即,他从来不会想到这些。自从懂事开始,宿莽就是他最亲的人,日夜陪伴他,生死救护他,他唠叨,暴躁,坏脾气,屡次也激得柳染暴怒,然而连柳染自己也从未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对自己如此重要。
一瞬间他仿佛又变成了小孩子,当年那个无助的少年,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亲人就这样离去,束手无策,没有一点能力挽留……原以为自己早已成人,能够面对人间一切风霜,没想到生死面前,一切的坚强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你,你就像我父亲一样,你是我真正的亲人……”
宿莽用力抓紧了柳染的手臂。
“你的父亲……你……你的父亲……”
柳染睁大双眼,凝望宿莽的面容。那汉子口唇剧烈颤抖着,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却已经无法吐露,一双眼牢牢盯住柳染,视线满怀深情,眷恋,不舍,那是比父母,比任何亲人都更加深重的情意。
“你的父母……”宿莽喉咙间咯咯作响,唇角鲜血喷涌,终于竭力说出几个字:“死得冤啊……”
“我记得,你放心,我牢牢记得。”柳染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
“我会为他们报仇,宿公,你相信我。从今以后,我决不会再有片刻动摇,血海深仇,始终在我心上,这次回到敦煌,我立时起兵……”
柳染忽然住口。
手臂上紧抓的手指,就在这一瞬间,已经松弛。眼前凝视自己的视线,一点点失去焦点,变成一个空茫的黑洞。
“宿公!……”
莲生与李重耳、瓦娃、百里孤鸣,远远避在地库角落,遥望着门外的三个人。
门洞幽深,洞内一片漆黑,洞外阳光灿烂,于黑暗中切出一个光亮的正方形。史琉璃跪在宿莽身边,伏地哀哀啜泣,而柳染背对众人,长久地一动不动,仿佛泥雕木塑一般。长发自肩头披下,发丝随风微扬,阳光下一阵阵泛着银光。
“节哀……顺变。”莲生强忍泪水,慢慢上前:“老伯是为我受难,待我将他送回敦煌,好好安葬……”
“他不是为你。”柳染没有回头。“是为我。”
他缓缓起身,抱着宿莽的身体,一步步走向洞外。史琉璃抬手拭去泪水,哽咽着跟在后面。洞外不远处,李重耳和瓦娃的坐骑正在徘徊,柳染径直走向李重耳的骆驼,一言不发地将宿莽身体小心放在骆驼背上,撮哨唤过瑶光,托着史琉璃的手,扶她骑上瑶光脊背。
百里孤鸣悄悄瞄了李重耳一眼。那殿下默默地望着这一切,神情凝重,一声不响。他眼看着柳染当着他的面骑走了他的骆驼,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像活该白送他的一样,却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那骆驼载着柳染与宿莽,稳稳踏动四蹄,和瑶光一起,消失在大漠尽头。
苍茫故城里,还剩下四个人……一条龙。
那恶龙卧在血泊中,虽已僵硬,形态仍是狰狞可怖,莲生挥动长槊,哽咽着在龙头上劈刺几下:“畜生!两条无辜人命,被你活活害死!枉我追了千里追到这儿来……”
“慢着!”
李重耳猛然高叫一声。
头顶地面不断塌陷,教地库中透入了更多光亮,他清晰看到恶龙头颈下现出一处凸起,形态颇不寻常。莲生瞬间也发现了异样,扑上去一刀剖开龙腹,血肉横流之处,滚出一颗圆滚滚的巨蛋样的东西。
隔着半透明的皮囊,莲生与李重耳都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小脸。
“阿宝!”
皮囊划破,里面赫然便是李重霄的儿子阿宝。小小身体蜷缩在皮囊内,双眼紧闭,宛如正在熟睡,然而面色青紫,触手冰凉,已经没有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