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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高昌故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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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熊燃,火光在柳染脸上跳跃不定,史琉璃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到他的手臂张开,坚实的手掌带着清晰的温度,按在她的腰后,将她颤抖的身体,慢慢揽入自己怀中。
“主上……”
视线全然模糊,用力眨眼也止不住满脸的泪。面前的柳染俯过身来,贴近她的脸,以火热双唇,将她面颊上的泪水吻干。
这身躯,这怀抱,如旭日如烈火,比背后的篝火还更火热。
少年时最温暖的记忆,瞬间全部重现,自己恍然又是那个终于浮出深渊的孤苦女孩,于风雨寒夜,被那双男儿手臂护在怀里,心中安稳,踏实,全心全意依偎在他胸膛。泪水汹涌,已经不能分辨是喜是悲,索性放声嚎哭起来,一头扎在他的怀中,用力贴紧,不放过肌肤间每一丝的暖意。
“主上……琉璃这一生,为你生为你死!……”
柳染始终一言未发。只揽她在怀,修长手指温柔而不容置疑地,一下下爱抚她的身体。史琉璃全身都已炸裂,不顾一切地狂吻他的脸,他的脖颈,扯开他的衣襟,吻向他的胸膛……
“主上……主上……”
柳染没有再推开她。
篝火越燃越烈,越燃越烈。
漫天寒意,终于驱散,风声依旧啸响,吹不灭黑暗中这一点仅存的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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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耳再也不能忍受了。
披荆斩棘的跋涉,日行百里,筋疲力尽,晚上只求睡个好觉,却不料柳染和史琉璃兴风作浪,那舞姬又哭又叫,让他没一刻睡得安宁。行走荒野,能找个合适的山洞歇息不容易,自己没法避去远处,也没法撵他们另寻去处。
“这个混蛋!”又一次被史琉璃有节奏的尖叫声惊醒的李重耳,烦躁地推一把睡在身边的百里孤鸣:“你去叫他们闭嘴!吵得敦煌都能听见了!”
“他们哪里肯听我的。”百里孤鸣可怜巴巴地坐起身:“那个画师,傲慢得跟天王老子一样,从来都没正眼看过我的。”
李重耳拔地而起,揉揉双眼,抬手正正衣冠,决定御驾亲征。
柳染和史琉璃栖身的山洞,其实离他们相当遥远,能吵到这个程度,那史琉璃真不是一般地闹腾。黑夜中循声走近,只见白鹿瑶光卧在洞口,那么大的喧哗都没把它吵醒,却在李重耳接近的时候,蓦然抬头,一双湛亮黑眸,紧盯在李重耳脸上。
“嘘……我没有敌意……我是莲生的夫君,自己人,明白吗?”
当日李重耳被阿修罗神识所控,持剑杀向莲生,险些被这灵兽的铁蹄取了性命,至今想来心有余悸。赶紧停步,站在洞外远处,只听得史琉璃叫得一声紧似一声,腔调狂热,放浪,媚意入骨,带着无尽的兴奋与满足,还夹杂着听不懂的粟特语和敦煌市井脏话。
“喂,小点声儿行吗?吵得人没法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名震敦煌的韶王殿下,话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接近卑躬屈膝了。洞中静了一瞬,李重耳心中暗喜,正打算班师回朝,却听洞中杀声震天,史琉璃加倍高亢地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干你娘的心肝!哦哦……啊!啊!啊!……”
李重耳落荒而逃,有多远逃多远。
他也是成了亲的人。有他刻骨思念的,正在千里追随的人。这叫声令他不能自抑地想到很多东西。一瞬间身似火烤,心如刀割,哪里还能再回到山洞安睡,唯有发足狂奔,直朝着山丘另一边逃去。
山坳深处,终于万籁俱寂。
潺潺溪水边,闪动着一朵小小篝火。乍一看有些诧异,随即便明白,那是远远避开他们的瓦娃。
“咦,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李重耳舒了一口长气,兴冲冲奔到篝火边。到底是女子,把这里收拾得妥妥贴贴,草铺又宽大又厚实,看着比山洞里舒服多了,篝火上面还横架着一只肥壮的沙鼠,早已洗剥干净,烤得嗞嗞冒油,更令李重耳抓心挠肝。
瓦娃翻身坐起,望都不望他一眼,径自凑近篝火,拣了几根树枝丢进去。火光陡然燃亮,照着瓦娃冷淡的脸,一双碧绿眼眸中,有小小的火苗在跳跃。
“你若喜欢在这里睡,我另找个地方。”
“别啊,那我怎么好意思的呢。……罢了,我知道你毛病多,绝不能跟我凑合着歇在一处,我坐这儿陪你聊聊天,总可以吧。”
“我和韶王殿下有什么可聊的?”
“别这样。”李重耳盯着那只油亮亮的沙鼠,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你明明性情良善,心地柔软,却硬是对我摆出这样一副面孔来,何必呢?大家已经这样熟络,凡事不分你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对。”
“哟,你从哪里看出我心地柔软了?”
“当然柔软啊,柔软得很。我当日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放了你的族人,你便许诺搭救我三次,这份恩情,我十分感念。”李重耳仰头向天,掐指数算起来:
“那日深夜药泉边救我性命,是第一次。四兄府中救我性命,第二次。这次又在绿洲中救我性命,已经是第三次了。……啊呀,你的承诺,已经做到,以后,你是要离开我了吗?”
虽然这乌孙公主冷若冰霜,神出鬼没,整日不知在哪里悄悄盯着自己动静,想起来颇令人烦恼;但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她默默陪伴保护,心里顿时一阵怅然若失。扭头望向瓦娃,只见她依然神情淡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篝火。
“还没到第三次。”
“怎么没到……”
“你还没平安回府,我这救人就还没救到底。”瓦娃转了转篝火上的木棍,开始烤炙沙鼠的另一面:“自然要送你去到你想去的地方,救回你想救的人,送你们平安回了敦煌,我这承诺才算彻底圆满。”
“那以后……你就随族人一起迁往葱岭,不再来了?”
瓦娃沉默良久。
“你快去睡觉好么?我来不来,那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都说了别这样啊,这样凶狠做什么。好好做个朋友不好么?”李重耳的目光离开沙鼠,认真地说起来:
“坦白地说,我一直很欣赏你。我大凉虽然也有英武女儿家,但是像你这样强悍又仗义的也不是很多。若不是你是乌孙的公主,真想留你在我身边,做个武将,一起征战四方,何等快意。”
夜风寒凉,篝火和暖。
眼前星光与火光交相激荡,点点火星飞溅,伴随着李重耳发自内心的感叹,无尽骀荡之意。瓦娃紧紧盯着火苗,似乎看得出了神,直到沙鼠开始冒烟,才急忙又翻了个面,低声说了一句:
“你有你自己的沙场伙伴。”
“这事情不是多多益善么?……得,我知道你不愿意。你对我虽然好,但不是发自内心,只是报恩而已。”李重耳长叹了一口气:“我最近也正反省这件事,以前是我不自量力,把自己估量错了。“
瓦娃诧异地望他一眼。“你?你还能反省?”
“是啊,我怎么不能反省。本王自诩英俊神武,天下人都该对我另眼相看,但实际上呢,这些年来,对我好的人,没一个是因为我模样俊美,都是因为我待人的恩德。看来我容貌之美,远远不及内心,以后再不可高估自己容貌了。”
瓦娃的嘴角,用力向一边撇去,看着似惊异又似嘲讽,又似强忍住笑容。沙鼠已经烤熟,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瓦娃伸手取过木棍,横在脸前,嘟起嘴巴吹着,李重耳连忙挪挪身子,坐得近一点。
“这一路上,多蒙有你在。真是辛苦你了。”
瓦娃听而不闻,并未答言,然而唇角微扬,眼帘轻轻垂下,长长的浓睫挡住碧眼内的精光,火光下竟有几分异样的温柔之意。纤指将手中沙鼠褪向木棍一边,淡淡笑了一声:
“喏,人美心善的殿下……”
“殿下?殿下?”
急切的呼唤自不远处响起,一声高似一声,是百里孤鸣一路寻找着奔来:“啊,殿下,你在这儿!四处找不到,担心死我啦!”
“担心什么!有瓦娃公主在……”
李重耳话音未落,扭头一望,忽然愣住。只见身边的瓦娃已经将沙鼠塞进口中,大口撕咬起来,一边吃还一边满意地点头。李重耳与百里孤鸣呆呆的瞪视中,她飞快将沙鼠吃得精光,伸袖抹了抹嘴巴,抬头望望夜空,瞟一眼身旁两人,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神色。
“午夜已过,你们还不去睡觉么?”
“……睡,这就去睡。”
李重耳翻身站起,百里孤鸣慌忙上前帮他拍打身上灰尘。李重耳低头打量着百里孤鸣,思忖了一下。
“百里孤鸣,你会劈柴么?”
“会啊,卑职从小就会劈柴!”
“好。”李重耳不待他拍打完毕,已经大步向山洞走去:
“等咱们回了府,你给我去家令司劈柴,整个冬天的柴,都归你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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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的龙迹,终于到了尽头。
那道白云消失在荒野中一片奇异的沙丘处,沙丘纵横交错,排列成整齐的形状,远远望去横平竖直,四四方方,分明不是狂风吹出来,而是人力所造的城墙。虽是城墙,又全然没有人迹,方圆数里,万籁俱寂,透着莫名的寒意。
“高昌故城!”瓦娃低声道:“久闻五百年前有汉兵驻扎戈壁,建城屯田,后来被风沙吞没,难道就是在这里?”
“没错,看这位置,必然就是了。”身后一个沉静语声响起,是柳染喃喃吟诵:“昔汉武遣兵西讨,师旅顿敝,其中尤困者因住焉,地势高敞,人庶昌盛,因名高昌……”
李重耳听而不闻,只愣愣望着残破的城墙。
天意。这一定是天意。
高昌故城,就是他与莲生要来的地方。
莲生要寻找的最后一朵奇花,在敦煌以西千里之外,舆图上是一片荒凉大漠,无人知晓详情,但城中商旅都说,那一带就是高昌故城的所在。眼下明明是要去吐谷浑,却被恶龙引带,正正地跑到这里来,难道那朵摩诃遮迦花,马上就要现身了么?
但莲生在哪里?恶龙在哪里?阿宝,还有柳染的什么友人,他们都在哪里?眼望碧空黄沙,一马平川,天空中龙迹消失,地上却分明没有……
一阵轰雷般的震荡,自脚下响起,地面黄沙翻腾,宛如怪兽往来奔突。
骆驼立足不定,几乎将李重耳甩落尘埃,百里孤鸣急忙上前相助,然而李重耳一把甩开他的手,飞身跃下骆驼:
“在地下!找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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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死一样的黑暗。
莲生万没想到,她还会有与宿阿大并肩作战的一天。
高昌故城,莲生也知道这个所在。摩诃遮迦花,可能就在这故城附近不知什么地方。然而人命关天,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为自己寻花?不知何时起,阿宝的小小身形已经不见,令鏖战中的莲生,心头更似压了一座冰山。
被追得暴怒的巨龙,翻腾于残垣断壁之间,故城仅存的一点遗迹,片刻间被扫得七零八落。雪叱拨洁白鬃毛上,陡然泼洒了大片血雨,莲生惊呼一声,抬头望去,却见是巨龙颈中鲜血狂喷,血柱横贯天空,洒得她一头一脸。
惊天动地的悲吼声中,巨龙脚爪放松,挥着血刃的宿阿大摔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