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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到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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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迟迟,一雨困三日。弥王仪驾走走停停,不过七八日的道路,生生拖长了一倍有余。道路两侧烟雨迷蒙,重峦叠嶂,乌云遮天蔽日,压重了万顷苍穹。
阴霾的天气压在使臣心头,好山好景,看多了也无甚趣味;待入了芥邦境内,已是暮气漫漫,倦鸟归林;芥邦邦主简鬓率诸臣迎驾。
弥王未下车驾,手背隔开窗帘,目光在简鬓身上梭巡半晌;简鬓至始至终埋头如鹌鹑,瞧不出个面目,只有头顶束发玉簪皎洁耀眼。
弥王似乎被这皎洁刺痛了双目,转身向里侧轻言轻语,再回头时,简妘探出车帘,被宫人扶下车驾,简鬓终于抬头,先向简妘一拜,方诉离别之情。
中规中矩,不见泣涕。简妘掩口一笑,对简鬓道:“兄长,大王请您登车伴驾。”
简鬓一揖到底,不肯起身:“不敢当‘请’字,小臣僭越了。”
简妘侧身避过,说道:“兄长这一拜,莫要拜错了人。”
推诿中,弥王不悦的声音传来:“简鬓,上来。”
车内方寸之地,女子身形娇小,一男一女尺寸正合适,双雄却略显窄了。简鬓坐立不安,二人肩臂、腰腿贴在一起。方坐定,仪驾继续前行,城外道路不甚平坦,车驾左摇右摆,衣料摩擦之声,不绝于耳。
简鬓道:“大王,妘娘娘体弱,不如换臣下去,大王也好早一步入殿歇息。”
弥王阖目养神,闻言握住他的手,并不睁眼,说道:“少时抵足而眠,也不见你说什么,是故何必多礼,不觉得矫揉造作吗?”
简鬓一窒,不由忆起往事,继而呼吸粗重,额角渗出冷汗;弥王攥着他的手,拇指在其手心不住磨蹭,口中轻叹道:“说过多少遍,没有外人的时候,要唤我子揭。”
简鬓道:“大王,这与礼不合……”
弥王冷哼一声,侧目而望,双眸幽暗,似井水般薄凉:“礼?孤乃天下共主,若受一字拘束,那还算得上什么‘天下共主’?”
简鬓缄口不语,弥王恨然甩开他的手,急声道:“我最恨你这副滚刀肉的样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我的心思,你如何不知晓?你躲了十年,我纵容了你十年,你做什么,我都不闻不问,你却是离我越来越远了……”
简鬓衣袂舒展,在狭小的车内跪了下去,双膝触地之声踏踏实实,听得弥王眼皮一跳。
简鬓叩头,长久回道:“小臣蒙主不弃,却有自知之明;小臣与大王,如萤火与日月……”
“罢了……”弥王扭头不看他,双目结上了一层薄霜,透过舞动的窗帘,望向时隐时现的远山,“话多惹人厌,孤知道。你且起来吧,往后这话,你再也听不到了。”
简鬓再叩头,弥王不挡,一套繁复礼数做了齐全;进而又被撵下车驾,亦不唤简妘侍主;幸而距离芥邦主殿不过二三里,抵达时,天擦黑,沿路百姓群臣山呼万岁,弥王却始终不曾露面。
简鬓吩咐尹仲道:“传下去,大王和娘娘一路跋涉,是很累了,请各邦使臣先行休息,明日晚宴再来觐见。”
尹仲对弥王好奇日盛,听得此话,不禁失落,转身传令不提。
亲身安置弥王与娘娘下榻澄月殿,简鬓得了空闲,分\身有术,赶不及休息,便召来姚启议事。许久,姚启方披着料峭雾气而来,面容疲乏道:“邦主,适才弥王有令,念娘娘思乡心切,特许入住出嫁前的闺阁,已经命人去准备了。”
简鬓心中长吁:得罪弥王,非所愿也;但以他对弥王的了解,愤懑冷肃反倒比满面堆笑安全,遂说道:“就按弥王的意思办。”
姚启道:“可这会不会……有损娘娘声誉?”
简鬓斜斜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我芥邦的王女,能在芥邦出什么事?再者,是弥王亲自下令,此乃恩典,他弥王又不是夜夜笙歌之徒,只怕他就是想,也是有心无力。”
此话大不敬,姚启噤声,只做听不见。简鬓则在车驾上被撩拨得心浮气躁,鼻尖阵阵紫檀清香缭绕,方可安心宁神。
待心境平复后,简鬓又道:“姚启,我正要与你叮嘱,弥王今日……心情不佳,明日你随我一同侍奉左右,仔细着些,莫要让他借题发挥。”
姚启忧心忡忡道:“邦主,可是您与弥王生了龃龉?”
简鬓看向他,声音轻如羽毛,慢如蛇行:“姚启,你在我身边十余载,有些事情,我不瞒你,不代表它就不是秘密。”
姚启跪倒在地,视线范围内只有邦主一双沾染了污泥的鞋子。他颤声请罪:“邦主恕罪,小臣……小臣僭越了……”
简鬓忽地笑了起来,俯身扶起他:“只是提醒你一句。我拿你当兄弟,说话自不必有遮拦,就怕被弥王听到,伤了他的颜面,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姚启战战兢兢,束手而立。简鬓又道:“各邦使臣都安顿好了?”
姚启道:“是,三十四邦,无一缺席。”
简鬓道:“明日我们逼迫弥王熔大鼎以铸小鼎,他私下定会找我发脾气,到时候,我去与之斡旋,你则派人去暗中接触誉、鄣、郧、息、巩五邦使臣。这五邦邦主,曾给予过父亲一些财帛兵马方面的帮助,只是行事缩手缩脚,未被弥王发觉,我们要与之保持联络,不能让父亲的心血付诸东流。”
姚启称“是”。再说过近来邦中琐事,忽然道:“小臣偶然听闻,东北大荒境内,有一山,名曰不咸,上有仙人居住,四百年前,曾广纳门徒,开山授课,其弟子中十二人最贤,后各自成派。却因权力倾轧,时至今日,十二派仅余一脉,其首座弟子数月前方下山,云游于四海之内。臣以为,贤者可遇亦可求,邦主何不以重金招揽,力图我邦兴盛。”
简鬓来了兴致,将灯火挑得更亮,又往燃香炉中添了把紫檀,室内清幽雅致,如堕山林,只听他勃勃道:“这事儿交给你办了,此等贤才,可不能让他邦得去,但切记,毋要打草惊蛇。”
姚启正要答话,忽听得急促的敲门声。简鬓与他对视一眼,朗声道:“谁?”
“兄长……”
简鬓一惊,上前边开门边道:“妘儿,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门外只有简妘一人,身着就寝的衣袍,没有宫人随侍。姚启是外臣,见此情形,不好逗留,便向简鬓告退。
简妘不留,简鬓亦不留;兄妹二人对坐在桌前,简鬓为简妘添水,水温而热,简妘捂在手里,并不喝,没了他人,口中亲昵了些:“大哥,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简鬓道:“不会。倒是你,这么晚了,有事和我说?”
简妘终于舍得放下杯子,面色一白,形容凄苦道:“不瞒大哥,父亲之死……我已尽数知晓。”
简鬓手指抽筋似的一弹动,面不改色道:“……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简妘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了火苗,坚定道:“弥王心狠手辣,但他似乎对您念有旧情;大哥……我虽身为女子,但也是芥邦王女,国仇家恨,应尽绵薄之力……”
话头恰到好处,简鬓深深吸了口气,紫檀的清香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他可是你的丈夫......你会舍得?”
简妘脸上飞过一抹薄红:“我与大王成婚月余,人人道我受尽宠爱,可谁人知晓,我与弥王,至今未曾……”
简鬓的眼神落在熹微的烛光中,随风轻摇……
灯花不剪,那抹微光,渐暗……渐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