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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君心难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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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阵仗皇上怒气正盛,完全不似当日在慧嫔娘娘宫中所见那般言笑殷殷,我虽有三年未曾见到过皇上,但记忆以来,皇上从不曾这样愤怒过。
此时的他,俊逸的脸上满是阴霾之色,眉宇间笼罩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在这一刻,他身上所蕴含的帝王气息尽显无遗,那个曾陪笑讨好宫妃,曾一心拯救宫女的皇上,离眼前这个戾气逼人的男人仿佛已经很遥远了。
我端着茶杯立在门口,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犹豫了一小会,抬头看见皇上身边侍立的陈公公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眼睛眨了又眨,嘴角呶了又呶,下巴扬了又扬,神态越来越焦急,分明是要我快点上茶,以缓解皇上此时的情绪,没奈何只得垂下头,尽量用最轻的步伐,恭恭敬敬地走到皇上身边,把那盏茶放在皇上右手尺许远处,然后微侧着身子退向一边等候吩咐。
皇上看也没看我一眼,恨恨地说道:“这老匹夫越来越放肆,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尽早有一天,朕要,要......”话说到这里他倏地住了口,似感到有些难以措词又似是怕泄露了自己真正心中所想,警觉地咽下了欲冲口说出的话。
桌上再无奏折可以横扫出气,皇上只有顺手端起茶饮了一口,却蓦地抬起了眼,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眼睛迅速向侍立一边的我扫过来。
“原来是你!”皇上的脸色稍霁,语气也和缓了许多,“朕还是皇子的时候,每次去母后宫中,总是会喝到你亲手泡的茶,想想已经快三年了,再也没喝过这个味道。”
他又饮了一小口,眉毛慢慢地挑起,微笑着说道:“芷芙的手艺果然还是和三年前一样。”语速忽地放慢,他看着我缓缓地又说道:“只不过你忘了一件事,爱喝雨前龙井的并不是朕,而是安平王。”
他虽在笑,笑容里却带着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那笑容中甚至还带着森森地寒意,“这么多年了,你始终连朕爱喝什么也不知道,倒是难为了你,把安平王的喜好仍记得这么清楚。”他缓慢地说道,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却并不急于放下,修长的手指不断把玩着手中的杯子。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凉气幽幽从脚底向头顶簌簌地窜,额头登时冷汗涔涔,茫然地回头看向陈公公,他略带怜悯地看了我一眼,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再不多发一言,果然是个狡狯的老狐狸,生怕担上一点点的干系。
绞尽脑汁搜索以前的记忆,果然记不起皇上爱喝什么茶,只是每次泡了雨前龙井相待,他也从未说过不好。
皇上望着我渐变苍白的脸色,微微一笑,放下搁在龙案上的双腿,轻轻走到我身边,从怀里取出一方素帕,便要替我擦掉额上的冷汗,我一惊,头顺势一偏,手却不听话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帕子,在额上胡乱抹了一通,一边还恭声说道:“不敢有劳皇上,奴婢自己来。”
正要送还给皇上时突然发觉此举已是大大地逾越,我居然用皇上御用的帕子擦了汗,这比适才皇上说我不记得他喝茶的嗜好还要令人更加尴尬万分。
皇上却丝毫不以为忤,笑呵呵地说道:“朕不过随口一句话,瞧你吓成这样,去,把地上的折子都捡起来,给朕放到一边去,省得见了心烦。”
他没有要回那块素帕,但便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将我用过的脏帕子还给皇上,眼看着皇上抬脚进了内室,我才定下心神,仔细收拾这一地的奏折。
陈公公在我身边直跺脚道:“我的好姑娘哟,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听说你当年也是伺候太后的人,什么大阵仗也该见了不少,所以我也就没多吩咐你,谁承想你第一天上值,就犯了这么大的错,还好皇上宽宏不予计较,否则有得你好果子吃。”
我苦笑不已,实是皇上开口的第一句话就震慑了我,让我随后的举动都是浑浑噩噩的,这个看来什么都是漫不经心皇上,难道早在三年前便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陈公公也不敢与我多说,跟进了内室伺候皇上,我在地上拾着奏折,细心地将它归拢,所有的奏折中只有一本是批过御批的,也就是皇上最后掷于地上的那本,我的好奇心一时强烈地勾动起来,拿起那本红色御批的奏折,飞快地扫视了一遍。
奏折之内容触目惊心,无怪乎皇上大发雷霆,我慢慢地合上奏折,心中百般地不是滋味,皇上皇上,他果然比一般人承担得要多得多,他的睿智,他的抱负,他的帝威,统统没有伸展的余地,这一分怅然,这一分郁闷,这一分无奈,恐怕日日夜夜都在折磨着他,而为防他人起疑,他还得装出风流颓废样子,与宫妃调笑逗趣以掩人耳目,偏偏还有那食髓知味,野心勃勃的司徒氏家族,不断地利用各种事端挑战他做为帝王所能忍耐的极限,怎不令人发狂至此。
而纵是一国之君,此时也只能在这无人处的小屋,胡乱发着脾气泄愤,明朝在朝堂上,还是要面对那帮令人望之生厌的嘴脸。
人心苦不知足,司徒氏权倾朝野,却怎地不明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的道理,此时正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就应当更加地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才是,否则一旦大势已去,那下场之凄惨可谓史有明鉴。
只是人处在权利顶峰,利欲熏昏了头脑,踌躇满志,头昏眼热之下,那里还能忆起身后的荣衰。
怔怔思索,奏折在我手中摊开,迟迟未能合拢,身边响起了一个疲倦至极的声音,微微带着沙哑道:“你都看到了!”
藐视皇上,结党营私,背负先皇,紊乱朝政,拥兵自重,纵子买官鬻爵,中饱私囊,甚至还有纵奴行凶,欺压良善,霸人田产,夺人妻女等等二十条大罪,一道奏折竟将司徒氏一族从上参奏到下,若此奏折内容属实,那么司徒氏一族便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司徒氏一族在朝中势力纠缠错结由来已久,即使此奏属实,也不可能在短期内就可以肃清,稍稍一个不慎,即可令朝局动荡不安,引发巨变。这个上奏折的人好大的胆子,但可惜空负一腔热血,只是个没眼色的文官罢了,也不想想纵使皇上有心要除去司徒氏,此刻也不是时候,而且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引发司徒氏警觉酿成大祸,皇上多半会以妄奏大臣,胡言乱语之名忍痛将此人作阀杀掉。
要做诤臣,也是要选时候的,干预了皇上大计,便也只能做一个屈死鬼。
朱笔御批:“御史大夫魏言清所奏不尽不实,词多虚妄,彼与司徒夙有旧怨,此举实难逃挟怨泄愤之嫌,魏言清妄议大臣,其心可诛,念其系先帝旧臣,特网开一面,罪不及妻孥,赐毒酒自裁,令百官为戒。”
我合上奏折,慢慢跪伏在地,抬眼看着皇上微微红肿的眼,心中一软,低声道:“皇上不必介怀,他日肃清朝政,必能一洗今日不得已杀忠臣之耻。”
皇上的眼中倒带上了几分惊诧之色,微眯起眼看向我道:“你这丫头胆子到是不小,竟敢妄议朝政,不怕朕杀了你吗?”
我微叹了口气道:“纵是要杀奴婢,奴婢也无话可说,但皇上平心静气,事不可操之过急,情绪也不可太露于外,象今日这般雷霆之怒,奴婢愚见还是多克制为妙。”
我一番诚恳地劝诫皇上,三年未见,他变了许多,不再如当日身为皇子时的无忧无虑,那时他也常来太后宫中晨昏定省,有他在,太后宫中定然热闹非凡,因他总有许多新鲜话说,逗得太后老怀弥慰,整个人宛如一道耀眼的阳光,轻易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而二皇子就显得安静多了,他只坐在那里,听着大哥天南海北地胡侃,脸上露出和煦的微笑,那如明珠美玉般的风采,却也不曾完全被皇上掩盖。
三年后的皇上,背负着复杂的政局,如履薄冰的形势,不得不装作昏愦好色,在后宫中流连忘返,以期麻痹朝臣,但想必暗地里已筹谋了好久,等着给司徒氏致命一击吧。
而往往这等待的过程,最为难熬。
皇上笑了起来,捏住我的下巴,弯腰倾身道:“有趣,看来把你调到朕身边倒是一招妙棋,想不到知我最深的反倒是你这小丫头。”
相距过近,皇上热热的呼吸微微地喷到了我的脸上,我向后稍仰了仰身子,心中有些不安,皇上不以为意地松开了手,面色端凝,眼神犀利地扫了我手中奏折一眼道:“忠臣倒是个忠臣,就是个硬性子,文官就是这点秉性不好,头脑一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不看看是什么形势,枉丢了自个的命不说,还给朕惹了个大麻烦,今日还得收拾这个烂摊子,安抚那帮老臣,真是想想就头痛不已。”
我从地上站起来,退后一步才说道:“若皇上不嫌弃,奴婢给您做点荷叶糕尝尝可好,此物清凉败火,常常食用最是平心静气不过。”
皇上眼睛一亮,微笑道:“好,芷芙的手艺,朕信得过。”
第一天当值,许是看清了皇上真正烦恼的一面,我对他加意怜惜起来,如果说在今天之前我还对做他的侍女有着不满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侍奉得更加尽心,当然更深一层的原因,是透过他,我依稀可以看到那人的眉眼。
等我做好荷叶糕送上来的时候,陈公公和气地对我说:“芷芙,安平王在里面和皇上议事。”
我的头嗡的一声,顿觉热血直往头上涌,脸红红地,手心里却是冰凉,想想自己有点紧张得过份了,要见到那人竟有这么大的反应。
直觉地又想逃,陈公公看着我脸色忽红忽白,诧异地问道:“芷芙姑娘,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歇息一会儿?”
我正想说叨扰你送进去就好,皇上的声音已从里面传来:“是芷芙么,快进来,朕已经闻到了荷叶糕的香味了。”
没奈何碎步走进,将果盘双手举高,端身行礼。
皇上早伸手拈了一个尝到口中,细品了滋味赞道:“果然不错,有荷叶之清香扑鼻,安平王也尝尝。”
我只得向安平王走近,安平王含笑尝了一块,深思半晌方说道:“芷芙姑娘好手艺,这荷叶糕果然风味特别。”他笑着又对皇上说道:“滋味这倒让臣弟想起了临水行宫的荷塘风光,三年了,先皇自病后再未幸过临水行宫,臣弟倒颇怀念那荷塘月色。”
我再也忍不住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安平王一眼,三年前的月下荷塘,一曲淇奧泄露了我的心曲,他指的是这件事吗?
他也看着我,似乎认出了我就是九曲桥上的那个揉花少女,朝我微笑颔首。
他的目光很坦然,但很温暖。
皇上轻轻笑了笑,凌厉地向我扫了一眼,淡淡道:“搁下盘子退下吧。”
匆匆收回目光,脸色发烫地出门,隐约听到皇上对安平王笑道:“五月荷花盛开的时候,朕携王弟再幸临水行宫便是。”
风动荷香,月影婆娑,安平王,安平王,你可知当日你对湖所奏的曲中隐喻之女子,正是我叶芷芙么?
朝局这几日稍有变动,皇上虽赐死了直言上谏的魏言清,但还是以别的名义处置了与司徒泓父子结交的朝臣,别外宫中的禁军统领与皇城戎卫将领也换了新人,看来皇上在逐步动手削除司徒族的势力。
五月荷花开的时候,皇上果然践诺率安平王和宫中嫔妃宫女行幸临水行宫。
重又站在吟荷小筑外的荷塘上,夜凉如水,荷叶在微风吹拂下如波浪起伏,我却再没有了夜下吹箫的勇气,我痴痴地立在荷塘中的石桥上,回想前尘恍似如梦。
重入深宫,日日看着他温和的笑容,看着他对我有意无意的深深凝视,对我都仿佛是一种折磨,那种明知道不可能,心里却有着希冀,渴慕梦想能成为现实的折磨。
所以当箫声再度响起的时候,我吓得几乎起身想逃,但心知不可能,因为箫声分明就在耳边。
安平王从桥的另一侧走过来,碧玉箫衬得他十指修长如莹玉,夜色里他笑得宛如三月春风。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一曲毕,他放下玉箫,柔和地看着我轻声道:“我果然没有猜错,那夜分明就是你。”
我快要站不住了,面颊红似火烧,无论任何一个女子,被心上人当面揭穿对他的爱恋,恐怕都会羞涩尴尬如我此时这般吧。
“三年前,你在月下吹奏淇奧,我便以此曲相和,我本不知道是你,直到那日尝到你亲手所做的荷叶糕,再看到你匆匆离去的身形,我才能肯定当夜是你。”
我有恍如梦中的感觉,他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那支晶莹的玉箫被他反手折在腰后,伸出的手掌里象变戏法似的躺着一支簪子,正是我在御花园失落的那支白玉梅花簪。
“当日本想还给你,不知怎地却犹豫着没有拿出手,我恐怕一旦还给了你,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和你多说一句话了。”
月光下他眼神迷离,脸上竟有着奇异的微红,一向镇定自若的他语声中带着轻微的颤抖。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着一个影子,可惜一直找不到,她好象突然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无论我如何想尽任何办法频频到母后宫中,却再也找不到那股令人温暖的气息,我告诉自己只是错觉,那个人并不存在,可是在这荷塘边,当年我分明见过这个轻灵飘逸的身影,她身上有着那种熟悉的令我安心的气息,那曲淇奧也一直深映我心,无一日或忘。”
他轻柔地倾诉着自己的心事,我垂头细听,泪水慢慢充盈于睫,这是个美好的夜晚,有着无数神奇地美梦成真的魔力,我不敢深呼吸,不敢大声说话,好怕这只是梦一场,醒来又要面对冰冷的现实。
从来都只是在身后仰视他,如今竟听到他向我诉说心曲,一股狂喜的感觉快要把我淹没,数年来朝思暮想的事蓦地化作了现实,我的心一阵颤抖,就象在绝地里突然开出了一朵娇艳的花,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却又是那么地叫人从心底里生出欢喜。
“九曲桥下见到你揉花戏鱼,笑得象个天真的孩子,更象个坠入凡间的精灵,那一霎间我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临水行宫,那股熟悉的温馨感觉又重新回到了我身边,三年了,这颗空落落不知道遗失在何处的心第一次有了踏实的归依感 ,如果说三年前我错失了你,那么这次我再也不会放弃。”
他眼中深情涌动,白玉簪在他的手心,象捧着一颗晶莹剔透的心,我却潸然泪下,我这番相思他终于还是有所知觉,原来他的心一直和我是这样地近,只因我甘愿逃避,他彷徨寻觅,才会兜兜转转错失了这么多年,却不知如今再重逢会不会嫌太迟。
一滴泪水坠入荷塘,落在一片圆大的荷叶上,滴溜溜地打了个转,无声地滑下了荷叶,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将我拥入怀,“三年前,我就应该这么做了,那么你就不会贬入浣衣局,明日我就去求皇上赐婚,从小到大我素来不求他什么,想必这次他也会成全我”
他的声音带着怜惜,带着不容我逃避的坚定,我不自觉地环住他的腰,闭上了眼,我还能逃避什么呢,一切希冀的美好未来都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只要我一伸手,也许幸福就能捧在手心,从前我就活得自卑胆怯,如今我也该勇敢一次吧,我盈盈笑着点点头,一股清新的兰花香在我鼻端萦绕,是属于他的味道,我贪婪地闻着,心中是说不出的甜蜜安适,一颗心飘飘然就象飞在云端。
只是在无数个梦中,似乎也有另一个男人,身上也飘散着这种清香。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是皇上的声音,我打了个冷颤,从安平王怀中挣开,一抬眼,就看见皇上匆匆走来,脸色铁青得可怕,眼里充满了慑人的光芒。
我颤颤地行下礼去,皇上一把将我扯起,拖我到他身后,怒目望着安平王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引朕的宫女?”
安平王愕然不解道:“皇上怎地如此说?臣弟正想请求皇上将芷芙赐给臣弟为正妃呢!”
“妄想,你们做出这种苟且之事还想求朕的成全?”皇上怒气冲天,大声责骂,我急忙辩解道:“皇上息怒,一切都是奴婢的错。”
皇上恨恨地望了我一眼,咬牙道:“不知羞耻的东西,连你也一并罚。”
安平王脸色一变道:“皇上不可迁怒于芷芙,臣弟与芷芙情意相投,还望皇上成全。”
皇上冷冷地看着安平王道:“她是朕的人,明日圣旨一下,你恐怕要叫他一句嫂嫂了!”
我脸色惨白地看向安平王,眼里是一片无止境的绝望,幸福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短暂,难道我真的要成为皇上的妃子吗?
安平王脸色也不好,皱眉道:“皇上.......”
皇上早打断了他的话,只吩咐一句道:“安平王,从此你也不用进宫了,从明日起离开京城,朕不想再看到你!”
天啊!我的脑中一片晕眩,看不到皇上那得意狂笑的脸和安平王颓败至极的脸色,意识仿佛一下被抽走,身子一软,人便向地上跌去。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我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安平王眼睛里深深的担忧是我看到的最后一丝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