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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墓地 ...


  •   第三站。
      据伊万的说法也是他们旅程的最后一站。真快。
      圣彼得堡,战神广场。
      环绕广场的树木终年常青,平整的草地隐匿在新雪铺就的绒毯下面,虽是了无生机的枯黄,待到开春又会蓬蓬勃勃绽放出绿意。草地之间是平直的甬道,通向篆刻着死者名单的纪念碑。一反圣母大教堂的热闹,这里没什么人。阿尔和伊万走过甬道,观察着甬道两侧绿树丛间时隐时现的墓石。
      这些墓石是为阵亡的士兵们建的。伊万说,这里涵盖了20世纪不同批次、不同年代的人。“早一点的有1905年的第一次革命,二月革命,接着……”
      “哦!你们的十月……”阿尔及时在伊万散发的紫黑色背景中把“暴乱”两字吞回去。不管怎么说,在公墓争吵对死人不敬?
      “还有二战中法西斯对列宁格勒死亡封锁中逝去的战士和平民。”伊万收回紫黑气场,平静地环顾广场,“那四年间我只去过一次列宁格勒。和我一起去的有一个连,回来的时候只剩了两人。我们的卡车从冰湖上驶过时,敌空军往湖面扔了颗鱼雷。结果那两人也死了。回去以后我做了一个月噩梦,夜夜都是同一个内容。”
      1945年的冲绳岛从阿尔记忆深处跳出。本田家军队无以计数的自杀式进攻、平民人盾……回到本土后,他也是噩梦不断,尽管每次内容都稍有不同。
      他问:“梦见了什么?”
      “尸体叠着尸体,热气腾腾的血水融化了雪,流进涅瓦河,流到天的尽头,无休无止地流下去,直到整个地球染成了血的汪洋……一座给人生活的城市,竟然能容纳那么多、那么多的死亡。他们是认真地想要把这座城从地球表面上抹掉,抹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900天的围困,100多万人的死……有时候,死亡和生命对我来说,真的仅仅是个数字。多一点、少一点,感官上都没有区别。”
      “不只是数字。”阿尔指着紫色花岗岩砌成的纪念碑。它长长的,一点也不高,做成朴素的石棺形状,刻满密密麻麻的士兵的名字。“还有名字。有名字,就会有记忆在。”
      “记忆?看到名字你能想得起来?那些和你一起吃过饭、端过枪、开过玩笑却在你身边呆不了几天,就永远蒸发在人间再也找不到影子的普通人?”
      阿尔郑重地点点头:“嗯,能记多少是多少。不管死去的还是失踪的……火奴鲁鲁的公墓落成第一年的纪念日,我和马修一起去了。他们把太平洋战争中失踪的战士姓名刻在碑石的楼梯侧面,我一个个数过去,找到了十来个有印象的名字。本以为早忘记了,看到名字,有关他们的长相、声音……又回到了脑海。”
      “直到现在还记得?”
      “嗯。我每年都会去火奴鲁鲁,顺道看望他们。多重复,就不会忘了。”
      伊万指腹贴上纪念碑,逐个擦过凹陷进石材里的人名。“他们失踪了,可还有名字留下来。而在那一次围城,还有之前之后许许多多的战役中,无数的白骨堆积起来,绝大多数都失去了名字。”
      “……战后也找不到吗。”
      “不可能找到。他们参军时,都带着名和姓,亲人的叮嘱和藏在口袋里的信。但是战争一打起来,很多人倒下了,再也没了消息,被列进长长的失踪名单。亲人接受不了,会在之后的几年甚至几十年等待他们某一天推门而入,可是大多时候……大多时候。”伊万摇摇头,“失踪与死亡无异。我不记得任何一个士兵的名字。只在必要时记一下,他们一离开,我就把名字从记忆里剔除出去。”
      “可那样的话,士兵……不是很可怜吗。”
      在阿尔一贯的观念中,一个人□□上的死亡,并不意味着他的存在本身也立刻被拖进了坟墓。他们遗留了记忆在亲朋好友的脑海里,恰似灵魂的残片,崩裂之后一经太阳的眷顾,仍会闪闪发亮,折射出瑰丽又惹人心碎的生活片段。又似烟蒂掐灭后升起的袅袅余烟,虚幻渺茫,却绵长深远,即使化散只在倏忽之间,也是他们曾经生存于世上的证明。这是阿尔为数不多会钦羡凡人的一个理由——很偶尔地,他也思考过,假使自己终有一天要消失,能记住他的、怀念他的能有几人。他朋友很多,日子过得热热闹闹,风生水起,到这节骨眼上却万分苦恼地数着手指头不敢确定了。
      人类鄙陋、野蛮、目光短浅、感情用事,总把自己短暂寿命里一点有限的经验当成世界运转的铁律。同时,他们热情、崇高、英勇无畏、虔信理想,敢于为一些不能在现世得到的报偿、一些远在云端不可预见的未来抛弃最为宝贵的生命。作为国家,你可以看不起他们,但他们亦可以看不起你;你可以嘲笑他们的轻信,但必须爱着他们。
      他不能理解伊万的遗忘。他的心可以坚如磐石,冷漠如北西伯利亚的暴风雪;他可以对任何人暴露熊的利齿,狼的锐爪;唯独自己的子民,他应当爱,且不能不爱。
      伊万半垂眼睫,视线没有焦距地散开,清冷的表象似乎正在被回忆的洪流冲撞出一丝丝裂纹。
      “没有办法。太多、太多、太多!我怕一旦用心记住这些名字,就会一次又一次想到,名单拉长的速度太快了、快得不符常理……当成陌生人和单纯的数字会好过很多。起码你还能步调不乱,冷静地制订反攻计划,而不是在那之前就精神崩溃、拿不稳枪托。可是,战争结束后每当我走过凋敝的村庄,走过那些倚在门前等着孩子们回家的老人时……刻意忘却的又会浮上心头。你有类似地想过吗,阿尔?对于一个凡人,能够尽完寿命、在家人和朋友的环绕下死去,是多么幸福啊。”
      今天,奶奶死了。名叫坦雅的小女孩儿在日记本上写道。舅舅死了。爸爸妈妈死了。哥哥和弟弟也死了。日记最后一句话:只剩下坦雅自己。
      “被留下的人……又是多么寂寞啊。”
      坦雅最后也死于营养失调。她不再寂寞。
      伊万本就纤细的童声愈加朦胧缥缈。它荷载的字句游走在寒冽的雾气中,飘飘荡荡,没有实感。他俯下身,把怀中一束雏菊轻轻依靠在碑前。
      阿尔也半跪下去,送出胸前的花束。他的手指拂过洁白的花瓣,仿若拂过少女青春娇嫩的脸颊。寒冷的围困中,这两束小花不久就会僵硬萎败。起码思念会留在这里,他想,就算记忆的肉身已渐渐残破凋零。
      “有时我也会想你说的那些事。”他的指尖不舍地停留在花朵的末端,“有时我会想,人怎么可以头脑清醒地制造出地狱都装不下的残忍和罪恶,远超出我们贫乏的想象力。上帝注视着人间的恶行,却还没有发动末世洪水,真是太奇迹了……而这一切,往往都是以爱啊、荣耀啊、正义啊的名义。”
      北极熊极度破坏气氛地回应:“……我怎么觉得你把我们俩也同时吐槽了呢。”
      “是‘我们俩’,不单是一个人。伊万你相当有自觉呢?”
      “彼此彼此。你清楚就好,不是谁都心甘情愿喜欢你那一套的。”
      “起码比你的有市场。HERO是世界的HERO,HERO的正义走到哪里都不会失效。就算方法可能急了点儿,总好过你。”
      “当真?你个KY,自我感觉过分良好了吧?”
      伊万瞪他,他也瞪伊万。他想起地铁环线上眼神杀人的那次互瞪,很像,然而少了一些杀气多了一些……无法用语言说明的……类似认同感的东西?
      他认识的伊万回来了。
      “我果然还是最讨厌你了,阿尔弗雷德君。”伊万笑眯眯地把一截不慎露出来的水管塞回大衣。
      “很好,我也讨厌你。”
      他们互瞪了约摸一分钟,然后一同将目光落到战神广场中央燃烧的一簇圣火上。白色的圣火纯洁得犹如圣彼得堡昨夜降下的新雪,安详、静谧而顽强地跃动在大地之上,苍穹之下。大地曾浸透人民的献血,而苍穹接走了他们徘徊不去的魂魄。
      “伊万,”阿尔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出言安慰,他只是顺着本能做了,“这里的人会多起来的,不用很久。”
      “我也这么想。”伊万展露他淳朴乡村青年似的笑容。弧度和他展露给所有人的公式化的笑容一模一样,却是个单纯的、没有其他含意的笑。他侧过身,一个瘦削的、手捧野花的老人站在他们身后,略显惊奇的眼光在两人之前穿梭,很快变成了然的欣慰。他穿过他们,在纪念碑前放下第三束花,直起身子,凝神默哀。
      他们跟着老人将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垂头静思。
      在此处,善恶曾经厮杀,生死竞相追逐。然而不知不觉,硝烟已然散去,血海荡为绿茵。只有长明不灭的圣火伴随着永恒不变的思念与爱,拂落战争的尘灰,留给他们一片和平的绿野,一方洁净的蓝天。
      “Имятвоёнеизвестно.Подвигтвойбессмертен.”
      “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出了战神广场,两人溜达到涅瓦河畔,选了一张长椅稍作歇息。
      “你的思维真是异于常人。”阿尔大大咧咧地将两手搭在椅背上,头转向坐在一旁把围巾拨到胸前甩着玩的伊万,“在纪念碑前面,你说着说着,表情简直都快哭出来了。出来以后倒高兴得很,不知情的还以为你遇到了super size的汉堡包从天而降。”
      “请不要用你庸俗的比喻揣测别人的内心谢谢。要是身边是别人我说不定真会痛哭流涕一场,为那些年来不及流下的眼泪。可惜是你……”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喂!我可是把你从无责任心的自我逃避的深渊拯救回来的英雄,英雄!你的态度会让所有对你好过的人哭哦!那个谁说的太对了,你根本不懂爱也不会被爱,只会把自己喜欢的强加给别人,丝毫不顾虑他人的感受,落到众叛亲离、孤身一人一点也不奇怪!”那个谁才和阿尔闹僵不久,阿尔本不想提起他,但面对伊万时理智的弦总是容易崩坏,那个人私下交谈时端着沉郁神色说过的话不受控制地从嘴里冒了出来,“你这个差劲的男人!”
      “又不是第一次了。”也许是因为提到‘那个人’,伊万没有嘴硬,气场微妙地消沉下去,头跟着低下,“的确,我是个差劲的男人。”
      “够了!”阿尔赶紧在气氛更加微妙前将伊万埋进臂弯里的头扯回来。“还有补救的机会嘛!虽然我是不相信你会改邪归正什么的……所以说,你为什么要选择战神广场和烈士墓作为最后一站啊。一般人看了,心情只会更加沉重吧……”
      阿尔揉揉太阳穴,探询地看向伊万。
      “那个啊。在教堂,我想起了童年最开始的事情。虽然艰苦又很落后,但有亲人相伴,所以回想起来,还是有一点点快乐的。后来过了一段很长的被奴役的日子,总算摆脱了它们,身体也长大成熟了。接着又发生了很多事,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还有说不清是好是坏的……这样子走到了今天。”
      伊万瞥一眼阿尔。阿尔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睁大湖蓝色的明快似秋日晴空的眼睛,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为了这个不怎么美好的今天,牺牲了太多东西、死了太多的人……好像并不值得。但在圣火的前面,我想通了。他们不只是为了今天才心甘情愿付出那么惨烈的代价。他们的身躯埋葬在土里,两眼却看向那个我们不知何时能够到达、但始终坚信着充满光明的未来。就像为了战胜恶魔双双死去的齐格弗里德和奥杰塔……这样的信念,这样的人民是我永远的瑰宝。所有的回忆和现实,快乐的,痛苦的,正在发生的,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该遗弃,也不能遗弃。”伊万将双手拢在胸前,“我必须记住它们,才能坚定又平静、永不放弃地在这土地上生活下去。”
      “他们加以我冠冕,他们浴我以荣耀。即使是此刻被诅咒为赤色恶魔的联盟,我也绝不会刻意去遗忘。它曾经那么美丽、那么耀眼、那么辉煌,在它光芒下,我做到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它的梦虽然破碎了,总有一天人们会鼓起勇气,直视它犯过的错,再一次……不借助谁的允诺,只靠人民自己。而我,会将它的美与丑,好与坏都珍藏心底,等着那一天到来。”
      阿尔脊背崩得笔直。每一个单词都在他耳里嗡嗡作响,他自从在地铁里承诺帮助伊万以来一直隐隐的不安具象化了。是的,他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这头北极熊不可能就此安分守己,成为他众多听话的“伙伴”的一员。
      就算他家上司正在极力抹去那个联盟曾存在于世的证据,就算这广阔的地域没有一个角落不在进行浩浩荡荡的改名运动。
      他与他,终究要走上不同的道路。
      他感到有一点挫败,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你生气了?”伊万沉默半晌,说,“我没办法,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即使你是世界级的Hero也改变不了。怎么说你也帮了我,我不想跟你在这节骨眼上撒谎。”
      阿尔僵硬地站起来。“我饿了。”他说,“你在椅子上不要动,我去路边商店买点吃的。”
      他踏出半步。垂在身侧的右手被拉住,紧接着,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小心翼翼地靠过来,轻轻抵在他身后腰背相接的部位。
      脑海一片空白。舌头僵直,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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