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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教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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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在饥寒交迫中睡了很不安稳的一觉。颠簸的火车幻化成一个人的怀抱,旷野上的清风取代了嘶嘶作响的冷风。一个声音轻柔、缓慢,却充满不可动摇的决心:“一定有很多困难和障碍在等着他。即使是这宽广富饶的大自然,也会给他带来许多痛苦的回忆吧。从今开始……”
温暖的怀抱忽然变成冷冽钻心的冰窟窿,酷寒却喧嚣尘上不肯冻结的河水从四面涌来,到处是人们喧杂、恐惧、颤抖的呐喊声……大自然……无论有多么慷慨富饶的表象,始终都是冷酷无情,玩弄人于鼓掌之间。创造生命也吞噬生命,奉献希望又断送希望,给予温暖又施以决绝的毁灭……等等!
一只大手摇晃着他。
“到站了,醒一醒。”
阿尔被伊万半推半拉地下了电气小火车。看着车厢门在眼前合上,阿尔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挤出两滴眼泪:“天啊,我永远都忘不了这辆在你家冬季居然不供暖的火车。都是你不注意。”
“我说了轻轨车条件差嘛,你非要赶着上路。”
“HERO的时间很宝贵,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反正回来得找辆正常的大火车,你可别再出错了。”
“你要真的惜时如金就该呆在……得了,我们先走。”
“我饿了。”
“你确定你没有超重,阿尔弗雷德君?我们上车前才吃过早饭。”
“要超重也是腹肌超重!而且你这几天不是怕冷吗,补充热量总没错。”
“……”
他们去集市买了面包和牛奶,顺着人流来到弗拉基米尔市区中心的广场。时至中午,阳光的威力逐渐呈现出来,道路上随处可见的厚重积雪在这份温暖的眷顾下融化,雪水恣意流淌,整个马路都泥泞得难以下脚。不过没什么人在意这些,穿高筒靴的妇女提着包,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水混合物里,目不斜视向商场走去。阿尔也就满不在乎地踢着雪块,任由质地很不错的军靴沾得上下都是泥巴和水。想当年HERO进军西部的时候,定居点都是沿途自建,不知比现在脏乱差上多少呢。
有人喊道:“看啊,那就是金门!”
今天的游客还真不少。阿尔心中升起一股自豪感:他的眼光果然很好!他顺着人们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幢古堡式的建筑巍然屹立前方。主体是一个接近正方体的城楼,城门据他目测有15米左右,极其高大;金色葱头形状的瞭望层构成了塔顶,顶端立着一尊十字架。四个圆柱状的塔楼拱卫在城楼的四角。金门虽号称金门,却是通体白色,映着天空闲适的白云和地上未经污染的白雪,显得庄重、纯净而美丽。
他问伊万:“这门……是你们哪位大公建的?”
“安德烈。也是修建圣母教堂的人。”伊万点着手指想了想,“我没看到他修这些,过了100多年来这里开会,和主教们一起吓了一大跳。真的是、很漂亮的建筑啊。”
阿尔暗喜,他调整后的作战计划似乎初具成效。“我们这就去教堂吧!”他催促道,“一个城门也没太多好看的。听听圣歌,心情会更好!”
圣母升天大教堂是一座四层的塔楼式建筑,拥有和金门相似但更为复杂的金色葱头塔顶,尖端的十字架高耸插入青云。第四层小窗户间的隔饰活像一只只布拉金斯基式的大鼻子,连起来看,就像几名头戴金盔的大鼻子武士在监视四方。阿尔想象几个伊万头碰头、瞭望四方的画面,好笑的同时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他们先在教堂外缘绕了一圈,正门和每道侧门都传出抑扬顿挫、富有旋律感的合唱声。推门走入,高级僧侣和神职人员组成的合唱团正立于圣坛前,表情个个是沉醉而庄严,室外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也放慢活泼雀跃的步伐,静悄悄地镀在他们胸口的十字架上。
室内烟雾缭绕,是从里面一些供奉香烛和各种纪念物的台子上飘来的。他们排队买了几支蜡烛,走过圣母和基督的各色画像,最后伊万在一副看上去放了很多年头的圣母像前停下脚步。
“这是教堂保存的12世纪圣母像的其中之一。”伊万轻声说。
阿尔凝视画像。有很明显的东方艺术的特色,应该是……拜占庭吧?除此之外,就是张放旧的画像,逼真漂亮,但不到惊艳的程度,和他熟悉的圣母像没什么不同。表情……表情很奇怪。
她依偎着孩子那年幼娇嫩的脸蛋,表情却那么地……不开心。和他在小火车上目睹的紧裹大衣坐在木椅子上的乘客们一样,深沉而茫然。人间的凄怆与苦难都浓缩在一张脸上,她在思索那些不幸从何而来,在何时才能消失;她已预见她的孩子将拯救不幸的人民,然而他自己也终将以不幸为结局。这所有的思索都流入清冷的空气,没有终点,没有答案。因而那深切的沉思,最终也化为一片悲悯的茫然。
伊万问:“阿尔,在想什么?”
“想画画的人为什么把她画得这么不开心。”
“她很开心,但是也很痛苦,这是画者内心世界的反映。……该我们上香了。”
烛台上已插了满满的蜡烛,多得快要溢出来。为了插上新点燃的蜡烛,他们只好熄灭已点燃的两支。这令阿尔有点不快,好像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剥夺了别人希望的权利。教堂能卖出那么多蜡烛,就不能把烛台修大一点儿吗?
他们身后,人们聆听圣歌,手上不停划着十字,有些甚至匍匐在地。阿尔也在胸口画一个十字,心里默默祈祷:
“但愿伊万早点恢复正常,当然不是挥舞水管的大恶魔那种‘正常’。变成新生俄罗斯负责任的代表,不给HERO和HERO的伙伴们找麻烦的新朋友。不要再见了我就冷嘲热讽,打成一团……不会跟我吵的伊万……不,那样没意思……到底还能祈祷什么好呢。”
阿尔正在理顺拧成一团乱麻的思绪,旁边基督像烛台前有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响起:“妈妈,我们为什么要点蜡烛?”
妇女疲惫地回答她:“不知道。”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来教堂?”
“不知道。”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跟上帝祈祷?你相信有上帝吗?”
“……不相信的话就不会来教堂、不会点蜡烛、不会祈祷了。好了孩子,我们要插蜡烛了。”
阿尔还想凝神细听其他人的交谈,但是不算很宽敞的教堂在涌入更多的人,伊万说必要的程序已经走完,就出了门。出门时阿尔走两步回一次头,教堂深处光线迷蒙,烟雾盘旋,合唱队的歌声愈发雄浑、投入和深沉,人的灵魂和歌声一起氤氲飘荡在起伏的浅灰色雾霭之上。他的脚步不禁放得轻缓又沉重,仿佛每向外走出一步,人们渴求的心灵、上苍永恒的许诺就离他们远去一步。
“你祈祷了什么?”阿尔用鞋跟在积雪上来回磨蹭。
“很平常的东西。”
“你的人民还真是……粗糙。连自己为什么上教堂都说不出来。”
伊万丝毫不觉难堪。“好像你的人民就个个能说得头头是道了?你能吗,上帝祝福的美利坚?”
“嗯……一下叫我说我也说不太清楚,可那是一种信仰嘛,从我记事起就坚定下来的。”阿尔挠挠头,“信仰是一种持续的心态。遇到困难的时候、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虽然会祈祷,但是自己也一边照样努力去克服,一边相信上帝会在云端照看我们。就算不断有挫折、有失望,信仰在,就不会因此停下来不走。”
伊万有一点意外地看着他。随即又向洞悉了某件事似的,偏过头去,垂下浅色的睫毛:“阿尔你……总是很有安全感啊。”
“咦?”
“我是说,你在不熟悉的国家旅行,只会讲几句差劲的俄语,身边也没有十分信赖的旅伴,却没有一点点不安。要是有当地人对你不友善,你会理直气壮地回敬,语言行不通就暴力解决,完事后拍着对方的肩说‘没关系交个朋友如何’,就把不愉快统统忘记了。即使是弱小的时候,也很少真正感到无助。”
阿尔回想起刚刚独立的那几年。少年的他跟随共和国的缔造者们奔走东西,说服各自分治的殖民地加入他们,这时亚瑟带着马修,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他尚还弱小,前途未卜,却并不十分慌张。弗朗西斯实现诺言,带着物资和军队来援助他,然后是数不清的战火纷飞……他一度错觉,自家成了亚瑟和弗朗西斯争霸的又一个赛场,但若能从此自由,他不介意。他赢得了胜利,所有牺牲也得到了回报。
“哈哈,那当然!我不知道上司和别的人怎么想,我相信这就是‘上帝祝福的美利坚’的涵义。”
“可是这里不一样。人们千年来一直在期望,居于高位的人也从来没停止过许诺。面包、暖和的衣服、风调雨顺、子女健康……他们向不同的对象期望,但内容都差不多。后来来的人,向他们许诺了更多的东西。比原来的更大、更丰满、更辉煌,人们心潮澎湃,在这股热情下他们真的兑现了一部分。时间流逝,承诺逐渐被遗忘,付出再也没有得到回音。燃烧生命换来的,只是一具梦的空壳。他们身心交瘁。看不到前路,不知该相信谁。”伊万的呼吸声变得急促,恍惚间似有冰雪的碎片乘着寒风而来,织成的盔甲武装了他的全身,“不要苛责我的人民,阿尔弗雷德。信仰对穷人只能是奢饰品,你该明白。”
“好麻烦,不过我也能想到啦……说说而已,不要激动。”阿尔举起手。“我听见了哦。‘你的’人民。”
“……啊。”
“责任心回来啦。又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国家了,嗯?”
“……”
“所以说,HERO我是个天才啊!跟我想象的有点不同,但结果好别的都不重要了!”
阿尔手叉腰际,仰天大笑。成就感如此鲜明而饱满,就算再在清晨坐一次没有暖气的破火车也值得。这时,伊万靠近过来,左手握上了他的右手,眼里闪烁的碎光是阿尔不曾见过的:带着某种希望和恳求,又饱含隐藏不了的不安。
“阿尔,”伊万在他开口发问前说,“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再去一个地方就成了。”
“呜哇?说好了我会奉陪到底,但是行程得我定。”
“不,这次我已经想好了。你会答应的!不是你会讨厌的地方。”
阿尔迟疑地瞅了一眼伊万握住他的手。
“呃,你总得先说出来啊。”
傍晚流光溢彩的幕布缓缓降下。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逆着夕阳的残光,阿尔看着伊万做出口型。钟声漫出教堂,越过黄金之门,响彻弗拉基米尔的大街小巷,又乘上克利亚济马河的波涛,飞向远方……
“好,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