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宛若如人

45、肆肆

　　“不能再喂了，苏宛。”
　　我回过神来，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走神时往鱼缸里撒了太多鱼食。
　　“方才让裕和祥送了几匹新布样来，你挑拣一二样合心意的，做几件新衣裳。”额娘说，“后日进宫复选，总要穿得好看些。”
　　“额娘，”我说，“我的衣服都还很新，也够穿。”
　　“入宫复选的秀女，必定都穿着新衣华服，争奇斗艳。你若穿了朴素的旧衣服，倒显得格格不入，过于惹眼。”
　　我听罢，点了点头。瞧着水缸中的鱼分明吃饱了，却还在争食，我想起有人说过，鱼的记忆很短暂，所以不知饥饱、不知冷热、不知哀乐……
　　额娘本要离开，走了两步，却又转身，说：“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平顺遂好。”
　　我颔首，道：“额娘宽心。”
　　瞧着额娘渐行渐远的背影，清瘦而羸弱，似乎不如一缕清风有重量，我心中越发觉得难受。每当大脑放空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想起那天我随额娘自通教禅林回来后的情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所谓“命运”的悲哀，生在这个时代的为女子的“命运”的悲哀。
　　那日，额娘说：“你虽不是我亲生，额娘却是真心待你如亲生。”
　　她说：“你是老爷带回来的女儿，便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女儿。”
　　她说：“没有做娘的不盼女儿好，为娘盼菩萨许你个好人家：但求普通家道，衣食无忧，夫妻和睦，儿女承欢……胜过帝王家。”
　　她又小心开口，问道：“你娘……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看到她眼底有幽幽的愁怨，像垂首的丁香，像潮湿而清冷的雨巷。又好像闪过一丝期许，只是短暂地，瞬间又沉入她的眼波。她眼眸黯淡得如同一潭静止的水，溢满了悲哀，悲哀如同她这个人。甚至是她单薄的身体不能承载的哀怨。这哀怨的情绪如无形的细针，扎到了我的心底。
　　我直视她的眼睛，回答说：“我自幼是无父无母的孤女。”
　　我看到她渐渐展露的微笑，眼睛也亮了，如同一簇小小的火焰，跳跃着，渐渐照耀周身，整个人随之都明亮起来。那神情，像极了上一秒还委屈之至的孩子忽然得到了一颗糖果，于是下一秒就忘乎所有，满足了，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最大的幸福。
　　我顿时感到深深的无力，以及趋于绝望的悲哀，幡然醒悟：当世之大流就是女子没有自由，不能反抗，挣扎徒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所谓女子之“典范”就是三从四德，要克孝克慈，要恭顺纯良，要温婉宽宥。现世为女子，要活得不受人指摘，就必须婚姻没有自由，人生没有自我，甚至当面对丈夫的“疑似私生女儿”时，都不应有半点嫉妒之心，要微笑着接受……而在我看来，更大的悲哀远不止于此，而是我明知是毒，却要饮之如酒——空有异心，畏行异举，因为害怕成为“大流”眼中的“异数”，恐惧不为当世所容。
　　可是，若没有半点挣扎与反抗，我心有不甘！所以我试了，也只是试过了……
　　两天后，我穿上新衣，再次坐上骡车，进宫复选。
　　照例是自地安门入，到神武门下车，由小太监引着步行过顺贞门到御花园，在延晖阁六人一排站定。这次秀女的人数少了许多，看她们手中牌子的字迹颜色，似乎只有正白旗和镶白旗的秀女来了。有人拿着排单册子一一核对秀女身份，核实无误的便收了牌子放在托盘中。
　　延晖阁的门开了，连顺儿走了出来，高呼一声：“众秀女拜见皇上，拜见皇太后，拜见懿靖大贵妃，拜见皇后。”
　　一众秀女齐刷刷跪地，垂首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懿靖大贵妃万福金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连顺儿遂唱：“众秀女平——身——”
　　众人起，稍作休整。随后，小太监领着正白旗最前头一排的秀女走到了延晖阁阶下，供殿中的四位贵人引阅，我站得远，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也看不大清楚，只知道自始至终六位候选秀女都是恭谨，垂着头，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翼翼。我像是在看一幕哑剧，满屏的压抑。
　　接着轮到了妥瑾等人。妥瑾今日穿戴得十分素雅，粉面暗纹袍子，并无太多花式，却像早春的一朵桃花，清新淡雅得夺人眼目。别说男人，就算我这个女人，看到她婀娜的背影，也不免想再多看她两眼。果不其然，顺治留了她的牌子。她那一组六人，只留了两人的牌子，另一个衣着和发饰都十分考究。
　　轮到我们一行六人时，原本都是好好的，进展顺利，却快到延晖阁阶下时，不知从何处滚来了几颗碎石，好巧不巧就滚到我的脚底。我原不比其他旗人女子会穿“花盆底”旗鞋，脚下不稳，一不小心就摔了个难看。身边的小太监连忙扶我起身，却不当心踩到了我的衣角，只听“嘶啦”一声，我在众人面前越发狼狈不堪。我却还是镇定，强装自若地自己站了起来，瞧了那脸色青白的小太监一眼，又望了望延晖阁殿内。虽然隔得远，殿中四位贵人的面容并不清晰，但单看这情形与氛围，他们的脸色就好不到哪里去。
　　“董鄂氏举止鲁莽，有秽贵人眼，望皇上恕罪，望太后娘娘恕罪。”我跪地磕头，开口求饶。
　　隐隐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罢了。苏茉尔，让宫女带董鄂氏去换身衣服。”我没抬头，想声如其人，说话的定是当今的昭圣慈寿皇太后。昭圣皇太后竟然还将自己的玉色水田披风赐予了我。
　　我跟在苏麻喇姑身后，如履薄冰，裹在披风里像是一只被包裹的蝉蛹，我被她瞧了一眼后不自觉地低头屏息。第一回初选的时候，我在她面前举止叛逆、拔钗相向，第二回复选更是“高调”地当众摔了个“五体投地”，想来她都要记住我了。
　　后来又来了一个宫女，自称“阿娜日”，是皇后身边的婉侍。她拿了一套绯红艳丽的衣服来，还特意配了一只珊瑚珠簪。阿娜日对苏麻喇姑说：“这是皇后娘娘的旧衣，瞧着与这位格格合身，皇后娘娘赏给格格应急。”
　　苏麻喇姑接过阿娜日手中的衣服，用眼神向我示意。我遂福身，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即便是皇后的旧衣，绫罗绸缎、金丝银线，也是极其华贵精致的。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穿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于是整个人都像要淹没在这件华服的光彩之下。
　　“若是穿戴整齐了，就随奴才走吧。”
　　我不免又多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整理整理衣服与发饰，迟疑开口：“姑姑！”苏麻喇姑回头瞧着我，不急不躁却也没有笑容，我问她，“这衣服穿在我身上，是不是过于华贵了？”
　　苏麻喇姑稍稍浅笑，说：“衣服只是件衣服。”
　　快要到延晖阁的时候，苏麻喇姑忽然开口提醒：“格格可要仔细脚下的石子。”
　　我低头一瞧，地上却是平稳而干净的，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苏麻喇姑她是话中有话地提醒我谨防小人。
　　等我们回到延晖阁的时候，已经审阅到了镶白旗的秀女。我瞧了瞧留下了正白旗的秀女，又瞧了瞧被撂了牌子的那波秀女，不知自己该站在何处。苏麻喇姑这时开口：“格格随奴才来。”于是领着我进了延晖阁。
　　殿中的四位贵人却像是没有见到我进来一般，只是平视前方，像是在仔细检阅那群阶下的秀女。然而那样远的距离，再好的视力也只能看个人形轮廓。也许他们看到的都是这群秀女身后的东西，有的在秀女的牌子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有的甚至连文字都写不清楚。
　　我随苏麻喇姑站在了昭圣皇太后的身侧后，直到这一行六人一留五去，昭圣皇太后开口：“连顺儿——”
　　虽没有别的话，但连顺儿的敬事房四品总管太监不是白混来的，他心领神会，嘶哑的嗓子唱声念道：“秀女董鄂氏，阶下引阅！”
　　我连忙退出延晖阁大殿，退至阶下，福身行礼，等待殿中四位贵人的挑拣。顺治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只是把玩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还是是皇后先开的口，问我父母二族，问家中兄弟姐妹。似乎是因为听闻我是鄂硕之女，懿靖大贵妃竟多看了我两眼，几分打量。
　　因为隔着远，延晖阁中各人的声音像是飘渺而虚无的。只是隐隐约约，昭圣皇太后好像在说：“瞧模样，竟不像我满洲的女儿，倒有分汉家江南女子的形容。皇帝，你看是否啊？”
　　顺治这才抬眼看我，很敷衍地答复昭圣皇太后：“皇额娘说的是。”
　　“身为秀女，行为有失，当罚！” 昭圣皇太后话锋忽转，声音也愈加严厉起来，“皇后，你乃后宫之主，惩戒……”
　　昭圣皇太后还没说完，却被懿靖大贵妃笑哈哈地接了过去，“姐姐，这丫头虽不当心，却举止还算冷静得当，倒不愧是将帅之女。” 懿靖大贵妃又错开话题，说，“我瞧着她这身衣服眼熟呀？”
　　皇后遂笑道：“太妃娘娘好眼力！那是件妾身的旧衣，前些日子令尚服送到内务府修补，可巧今日送了过来，就借予董鄂氏应急。”
　　眼见着对我的惩罚就要翻篇儿，昭圣皇太后却手指轻敲了两下茶案，说：“这丫头好生厉害！”
　　懿靖大贵妃与皇后立即敛了笑容，噤声不语。我见状，也连忙跪地磕首。
　　旋即，连顺儿转述太后的懿旨，唱念道：“太后口谕，罚秀女董鄂氏入慈宁宫除扫十日。”
　　“秀女董鄂氏领旨。”
　　虽是这样，昭圣皇太后与顺治皇帝却没有撂我的牌子，这也就意味着我要进入秀女甄选的第三回合。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一再入选是因为顺治的旨意，所以一路开了绿灯。然而，看到顺治那样漠然的态度，我又疑惑了。我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当我走出延晖阁，走过候选秀女的队伍，又走过被撂了牌子的秀女的人群，被许多双眼睛直视或偷窥之时，我忽然明白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眼睛——是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很多双眼睛盯着，身上虽有衣蔽体，却像是被看透了一般赤裸无遮。然而我看不到它们，我看不到那些窥视和审查的视线来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