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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肆伍 ...

  •   早在两年前,工部匠工就开始动工扩建和修葺咸安宫,直到上月才刚刚竣工。而秀女大选之前,昭圣皇太后就准备将太后殿从慈宁宫搬到咸安宫去。于是,我入慈宁宫领罚的第二日,太后口谕就从“罚秀女董鄂氏入慈宁宫除扫十日”改成了“罚秀女董鄂氏入咸安宫除扫十日”。
      自后金建制以来,就有命妇更番入侍的制度,三昼夜一轮。这三日入宫的是和硕郑亲王家的世子妃、多罗简郡王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她叫哈斯高娃,乃科尔沁多罗贝勒绰尔济之女,长我两岁,是个长着娃娃脸、有些小雀斑的幸福少妇。她十岁时就离开科尔沁草原,嫁给了郑亲王济尔哈朗的次子济度。济度待她极好,是爱妻又是小妹,二人幸福甜蜜,已养有一子一女。
      从见到哈斯高娃的第一天起,我便与她结为好友,这还得益于一条奇长无比的蚯蚓。因为连绵下了两日小雨,土地变得十分潮湿,咸安宫新移栽了不少花木,土地也正是松软,因此一下雨就出现了不少蚯蚓。其中有一条长过巴掌的蚯蚓,胆大包天,一大清早竟然扭扭曲曲地爬到了台阶上。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在庭中扫地。哈斯高娃自屋里出来,睡眼惺忪,那长长的蚯蚓像是一条小蛇盘桓在她脚边,她还未看清就吓了一跳,大叫一声,连连后退。我闻声跑了过去,见她指着那蚯蚓,一脸惊恐又委屈,于是说了声“福晋毋怕,只是条蚯蚓,奴才这就扫了去。”,便将蚯蚓扫下了台阶。哈斯高娃谢过我后,又有些后怕地伸头瞧了瞧那条蚯蚓,喃喃道:“我还以为是条小龙哩!”我见她那样子,一个没忍住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瞪着眼懵懵地瞅我一眼,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于是,我二人就成了朋友。
      哈斯高娃听闻我是因选秀二审时行为有失而被昭圣皇太后罚来咸安宫除扫的时候,她竟然快言快眼,天真地说:“不知有多少秀女羡慕你这一‘罚’呢?”
      “羡慕?”我叹息摇头。
      “在很多人眼中,无论皇太后罚你何因,你这被罚的结果却是‘明罚暗褒’,是‘好处’!”哈斯高娃说,“选秀至今,有几个秀女见过皇太后与皇上的圣容?你虽受罚,却能在皇太后宫中待上十日。这十日能知晓宫中多少事,能见多少人,尤其是能见皇上多少面?嗯?”
      我摇了摇头,又探问道:“皇上常来皇太后宫中么?”
      “傻丫头,皇上孝顺,早晚都要来咸安宫中请安,怎能不常来?”
      “我倒是一次都未见。”
      哈斯高娃有些诧异,我来咸安宫中五六日竟然一次都没见到顺治。我却说:“咸安宫之大,便是有些宫女、太监,我都不能日日照面,更何况是即来即去的万岁爷?”这时的我,想法还是过于单纯,后来在皇宫浸淫得久了,才渐渐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不是想见就可以见到的——这紫禁城虽大也总能狭路相逢,这紫禁城之大也总能两不相见。
      与哈斯高娃闲聊间,毛依罕匆匆忙忙地跑来找我,说是吉布楚和做了噩梦,醒来闹着要找我。也来不及与哈斯高娃再多说,道了别就一路小跑地领着毛依罕去了吉布楚和的屋子。
      吉布楚和坐在床上巴望,一见我就瘪了嘴巴,好像要哇哇大哭的样子,她委屈地问我:“苏宛布赫姐姐,你去哪儿了?我梦到野马要吃我!”
      我过去将她抱入怀中,柔声宽慰:“好了好了,那是梦。”
      “还差一点点,它就要把我的脚咬掉了!”吉布楚和嚷道。
      吉布楚和是科尔沁和硕达尔汗巴图鲁亲王满朱锡礼的掌上明珠,当今昭圣皇太后的亲侄女,皇后孟古青的堂妹,顺治皇帝的表妹,身份尤其尊贵。上太后孝端文皇后去世时,六岁的吉布楚和随孟古青一同入京,那时孟古青已经是多尔衮定下的准皇后。她小时候让烈马踩伤了脚,从此落下了病,虽然行走无碍,却引起了风痹,所以身体虚弱。自她入宫以来,一直寄居在昭圣皇太后身边,由昭圣皇太后亲自照料饮食。在我眼里,吉布楚和是个伶俐的小丫头,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只可爱的小灵雀,可她在旁人眼中却孤僻得很。她不喜亲近人,甚至不愿意与生人多说一句话,与堂姐皇后孟古青和表哥顺治都不算亲厚,就连看着她长大的苏麻喇姑有时都不能碰她。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吉布楚和”是由姑母昭圣皇太后所取的缘故,冥冥之中有亲缘相连,她只亲近昭圣皇太后。此外,陪她一起长大的侍女毛依罕也是她为数不多愿意有所接触的人。
      吉布楚和,这个似乎有“自闭症”的孩子,排斥生人,却有一次在昭圣皇太后面前,见着我笑,这让昭圣皇太后等人都十分震惊。昭圣皇太后感叹:“奇哉,怪哉!”
      我虽是临时当值于咸安宫中,形如宫女,却并无品级与职份。因此,我在咸安宫领罚的这几日,除了日常的除扫、擦拭之事外,照料吉布楚和也成了我的职责之一。
      其实,吉布楚和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到我时就认可我的。只是挪宫那日恰好阴雨,她的风痹复发,脚明明疼得难以落地,却倔强得坚持要自己走路。下台阶时,她跌落下来,跪在地上紧咬嘴唇忍泪。众人围了上去却不敢碰她,只有毛依罕伸手去搀扶。因我是新人,并不知内情,只是看着这样一个小女孩艰难地去扶另一个摔倒的小女孩,而周遭的人却不施以援手,未免有些残忍。我有些愤愤不平,于是胆大地跑了过去。我单膝跪在地上,说:“奴才来背您!”吉布楚和迟了片刻,终于尝试着将双手攀上了我的脖子。
      因为吉布楚和鲜少出屋,我起初并不常常见到她,却是渐渐从其他宫人口中知道些她的事情。有一日我在庭中树下见到了吉布楚和,瞧她不爱说话,身边虽有毛依罕相陪,却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感觉,她脸上有一副叫人心疼的神色……我不由想起了些零星的往事。心中一动,于是我取了脖子上的佛珠绳子,走近,问道:“吉布楚和格格,奴才来教您编花绳,如何?”
      还有一次是采了野花,和毛依罕一起编成了花环、手镯和戒指给吉布楚和戴上,她没有排斥。如此有一、有二又有三的,渐渐的,吉布楚和也就习惯了总是来“打扰她”的我,继而愿意亲近我,甚至喜欢上和我在一起。
      毛依罕告诉我,吉布楚和小时候确实是像灵雀一般激灵好动的。但自从离开父王和母妃,跟随皇后孟古青来到紫禁城之后,她就没有了灵气,不爱说话,更惧怕生人。吉布楚和很怕马,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不适合在牧马成群的草原生活,所以才被送到了昭圣皇太后身边。然而自从吉布楚和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没有高头大马的地方,她却时时梦到马,梦到成群结队的马在追她,梦到马群将她团团围住……那些梦里的马,甚至比科尔沁草原上的马更可怕!
      我想,也许吉布楚和并不是自闭,她只是太孤单了。孤单的人,尤其是没有父母陪伴的孤单的人,总有些保护自我的方式。我懂她,我理解她,我更疼惜她。
      吉布楚和时常像这般被关于马的梦魇困扰,醒来后哭闹不止,总是良久不得平复。我我掀开被子,让她亲眼看到自己完好的双足,宽慰道:“好了好了,没事儿了。瞧,你的脚还好好的呢!”
      吉布楚和却歪着脑袋,望着自己那双脚,问我:“我的脚真的还好好的吗?”
      我揉了揉吉布楚和的头,却没法回答她。我知道这样的阴雨天太折磨她了。于是招呼毛依罕打一盆热水来给吉布楚和泡脚,然后我又去取可药油给她揉脚,希望能够缓解她的些许痛苦。
      有人敲门,毛依罕去查看,待到我将铜盆、药油收拾好,毛依罕就领了博穆博果尔进来。吉布楚和照旧是瞟他一眼就当他是空气,虽不哭闹,也不笑。
      早前,博穆博果尔与吉布楚和并不时常照面,吉布楚和并不记得博穆博果尔其人,而博穆博果尔也只是知道昭圣皇太后宫中住着一位科尔沁的小格格。自从我在咸安宫中当值,博穆博果尔来得十分勤快,有时是来向昭圣皇太后请安,有时则是带些新鲜的玩意儿孝敬昭圣皇太后,每次来总要找我说说话、逗逗趣,一来二去与吉布楚和相见得也就多了。吉布楚和第一次见到博穆博果尔时,毫不意外地,哭闹得惊天动地,因为博穆博果尔伸长了脖子凑到她面前打量她。吉布楚和的哭声吓得博穆博果尔不知所措,好话说了一堆,就差拱手求饶了,吉布楚和却不为所动。博穆博果尔实在没有法子,只得躲在我身后求救。我当着吉布楚和的面儿,不轻不重地敲了博穆博果尔的头两下,博穆博果尔则装作很痛的样子,夸张地揉脑袋。吉布楚和见状,不哭闹了,指着博穆博果尔,说了一句:“骗子!”事后我说博穆博果尔是赚到了,毕竟吉布楚和向来惜字如金,也很少评价什么人——尽管这评价不佳,但也基本符合实情。
      博穆博果尔近日来得愈发频繁了,还大摇大摆来吉布楚和面前晃荡。久而久之,吉布楚和也就不哭闹了,但也不理会他——只有极其偶尔的情况——但吉布楚和心情很好的时候,会叫博穆博果尔一声“骗子”,算作是打招呼了。博穆博果尔也不甘示弱:“小丫头片子!”一来二去,“骗子”和“丫头片子”就成了他俩的互称。
      博穆博果尔带了一块七巧板来,时人称之为“燕几”或“唐图”。我拼了一块“金鱼”给吉布楚和看,吉布楚和瞬时来了兴趣,迫不及待地要自己拼着玩,一会儿拼鱼,一会儿拼猫,玩得不亦乐乎。
      博穆博果尔突然像大哥哥一样,揉了揉吉布楚和的头,表扬她聪明。我瞪着眼睛望着博穆博果尔,脱口而出一句“你干嘛!”,生怕他又惹哭了吉布楚和。但吉布楚和却不在意,满心思都在那块燕几上,似乎只是无意识地抬了一下头去回应博穆博果尔,也只是无意识地……笑了。
      毛依罕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瞧:“格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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